第六章
沈尋開車,喬羿坐在副駕,樂然跟小白一起擠在後座。小白問:“尋哥,你說這江映莎為什麼要殺死她爹媽?”
“別亂說。”喬羿回過頭來,“比對結果還沒出來,人也沒找到,現在還不能確定兇手是江映莎。”
樂然默默點頭。
“平時風騷,關鍵時刻傻白甜,說的就是你吧喬兒。”沈尋在路口的紅燈處停下,微偏著頭,“客廳的地板上有明顯刀砍痕跡,且遺留著不明人體組織,老邱說江映莎七次拿著美特斯邦威的購物袋進入車庫,深夜驅車趕往山村,你有什麼想法?”
“也,也不一定是分屍拋屍啊。”
沈尋笑了笑,“你已經說出了你的答案。”
樂然倏自歎氣。就像沈尋方才在現場說的,這案子再明瞭不過,已有證據已經可以勾畫出一幅江映莎殺父砍母的殘忍畫面。
喬羿抱臂,眉頭微皺,“但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家看著也挺有錢的,是什麼事想不開非得殺死自己的父母?”
“不是親生的?”小白插話道。
“這和親生不親生沒關係,我看矛盾多半出在錢上。”沈尋說。
“錢?不會吧。”小白翻著手上的筆記本,“他們家挺有錢的啊。”
“有錢就不會出人命嗎?豪門血案你還看得少了?”沈尋在後視鏡裡白了小白一眼,餘光瞄到默不作聲的樂然,眼角一彎,竟帶了淺淡的笑意,清清嗓子,又道:“而且據我觀察,他們家的收入水準應該不高,甚至可以說比較低。”
“嗯?”喬羿側過臉,“怎麼看出來的?”
“江旭是皮鞋廠的職工,這年頭職工能拿多少?”沈尋打開車窗,一股春天獨有的乾燥青草香灌入車內,“如果是精密製造業的職工,那自然另當別論,人一個月的收入能抵咱們四人。但皮鞋廠屬於低端製造業,一天加班加點地幹,月收入也不會超過3000元。而且老邱不是說了嗎,江旭所在的皮鞋廠叫科步佳,聽說過沒?”
“本地企業,去年差點破產,好幾條生產線都停了。”喬羿說。
“對,已經在倒閉的邊緣了。”沈尋接著說,“江旭雖然還沒有被裁員,但收入可能已經銳減。”
“那他們家還敢在崇山區買房子?”小白睜大雙眼,“那是樓岳的房子啊!”
“我已經有一些想法了,但還需要證實,回去查查江家三人的情況就知。”沈尋又道,“而且還有一點,李小卉的父親患有老年癡呆,江旭的雙親疾病纏身,他們為什麼沒有請專業的護工,而是親自照料?”
“因為沒錢?”喬羿聲音有些低落。
“很有可能。所以我才說,造成這家悲劇的原因也許就是錢。”
回到市局後,沈尋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就向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徐強中彙報了情況,後者立馬給宣傳部打去電話,嚴禁市級媒體炒作這起弑親案。
小白帶著樂然去食堂,剛好食堂有豆瓣豆花供應,樂然一見那紅紅白白攪在一起的下飯菜,險些吐出來。
小白拍著他的背順氣道:“正常正常,我剛來時出過一個墜樓現場,走得太近踩到一團不明物,回來才知道是腦漿。嚇得我……嗨,習慣了就好。尋哥喜歡吃豆花,等會兒我想去痕檢科蹲蹲情況,你捎一份回去給他。”
樂然只吃了平時四分之一的量就擱筷子了,提著豆瓣豆花往隊裡走時,覺得整條右臂都是僵的。
倒不是怵血肉模糊的屍體,而是想著那男人是被自己女兒用榔頭砸死的,就通體發寒。
在部隊他學到了一個道理,槍口永遠只能對準敵人,後背放心交給隊友。
然而令人唏噓的事實卻是,他的隊友將槍口戳向他的胸膛。
他不知道江旭在遭遇至親的重錘時作何感想,但他清楚地記得,當自己以一種莫須有的罪名被除名時,痛徹心扉的感覺席捲天地,幾乎帶走了他眼前的所有色彩。
沈尋正坐在辦公桌後看警員們傳回來的調查資料,門敞開著,遠遠就能看到他專注的神情。
樂然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去,站在門口道:“沈隊,白哥讓我給你送飯。”
沈尋抬起頭,慣性皺著的眉很快舒開,笑道:“謝謝,放桌上吧。”
樂然快步走近,將三個盒子擺在桌上。
一盒是豆瓣豆花,一盒是白米飯,一盒是熗炒油麥菜和黃豆紅燒肉。
沈尋揭開豆瓣豆花的盒子,眉梢一挑,抬眼道:“菜是你挑的?”
樂然點點頭。
“口味跟我挺像,我也喜歡豆瓣豆花。”
“哦。”樂然面無表情地說:“白哥說你喜歡,我才打的。”
沈尋筷子一停,旋即搖著頭笑,低聲自語道:“愣子兵,都不會說句話討好新上司。”
樂然身為特種部隊裡年輕的槍王,聽力好得出奇,別說沈尋當著他的面犯嘀咕,就算沈尋在隔壁悄悄吐槽,他也能聽個大概。這時聽著“討好”兩字,他立馬想到小白的“任務”——伺候他拍他馬屁,眉峰不由得一皺,眼神也變得嚴肅起來。
沈尋吃飯很快,左一筷右一夾,但全無狼吞虎嚥的邋遢相,反倒顯得幹練有序,教養深厚。
樂然本想放下盒子就走,這會兒卻跟看出了神似的,站在桌邊看他就著豆瓣豆花扒拉米飯。
好像在他手上,豆瓣豆花也沒剛才那麼令人作嘔了。
沈尋毫不介意被人圍觀吃飯,從放有果凍的盒子裡摸出一個費列羅,“吃嗎?”
樂然本能地搖頭。
“吃吧,好吃。”沈尋食指一彈,費列羅直接滾到桌邊,“下午看老邱那邊的情況,說不定我也得去一趟燈一村,你和白小越也得跟著。下高速之後全是山路,有得顛簸,晚上有沒飯吃都不一定,巧克力拿著,以備不時之需。”
樂然這才拿起費列羅。
等待比對結果時,針對江家的調查已經全部出爐。
如沈尋所言,江家非但不富裕,且負債累累。江旭平均月薪僅有2800元,李小卉退休,每月能領到2300元退休金,江映莎一年前從收入可觀的廣告代理公司離職,一直賦閑家中,沒有收入。
2年前,李小卉父母的老屋拆遷,領到了50萬元補助,江旭向親戚朋友借了20萬元,又拿出三口之家幾十年來的積蓄,首付90萬,買了樓嶽的花園洋房。
戶主是江映莎,名義上的貸款還款人也是她,但實際上每月還貸的人是江旭。
一個總收入僅5000多元的家庭,每月光是房貸就要花去3200元。
李小卉的父母如今住在金道區的出租房內,老境慘澹。而江旭的父母守著即將拆遷的老屋,準備等拿到補助款後,幫子輩還清欠親朋的無息借款。
小白一拳捶在桌上,罵道:“操!這不是窮講究嗎?沒錢為什麼要學富人買崇山區的房子?還敢動老人家的拆遷補助,江旭怎麼當兒子當女婿的?”
樂然不懂什麼拆遷補助與首付貸款,只好安靜地坐在一旁,聽警員們分析。
喬羿剛完成江旭的屍體解剖,本是趕來旁聽,這會兒卻接話道:“等等,當時申請貸款的是江映莎,她那時收入多少?”
“稅後8000以上。”一名警員說。
“難怪能申請到貸款。”喬羿捏了捏眉心,“但她弑親的理由是什麼?戶主是他,還款的是她爹媽,相當於她被養著,為什麼有那麼大的恨?”
“江映莎離職的原因是什麼?”沈尋問。
“她以前所在公司的部門主管說,江映莎說想創業。但是我們查過,這1年多以來,她沒做任何創業準備,甚至連微店、淘寶二手店鋪都沒有開過。”
沈尋蹙眉沉思,樓道裡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白像炮彈一樣撞入會議室,喘著氣喊道:“江,江映莎真是兇手。江旭指甲裡的皮膚組織是她的,榔頭把上的指紋也是她的。現場的3片人體組織,經過比對,確認來自李小卉!”
正在這時,沈尋的手機響了。邱羽的聲音很大,全會議室的人都聽見他粗著嗓門吼:“沈隊,你必須趕過來了,江映莎的車我們已經找到,後備廂裡有成年女人的屍塊,但是否是李小卉我們不能確定。”
“江映莎呢?”
“失蹤了,屍塊沒有頭,估計被她拿走了!”
“行,我立即出發。老邱,你安排楊科他們進山裡搜,剩下的人在村裡挨家挨戶排查。他一個女人,抱著親媽血淋淋的頭,還能跑多遠?”
交待完後,沈尋掛斷電話,點了喬羿的名,“喬兒回去拿工具,10分鐘後出發。”
這回是小白開車,沈尋坐在副駕,樂然還是穩坐後座,不過身邊的人成了喬羿。
往南出城的高架橋上出了車禍,沿途堵得水泄不通,小白煩躁地跟在一輛跑車後排隊往前挪,時不時罵一句“媽的”。
沈尋教育道:“注意素質。”
喬羿拍了拍椅背,臉色不太好看,“我有不好的預感。”
樂然一怔,立即聽小白說:“自產自銷?江映莎已經死了?”
“不是。”喬羿眉頭緊鎖,“這案子很簡單,不涉及什麼高智商犯罪。江映莎半夜開車載李小卉的屍塊去燈一村,擺明就是為了拋屍。她肯定非常慌亂,以至於連現場都沒來得及收拾。我猜她的想法應該是這樣的——先拋掉李小卉的屍體,再回來處理江旭,最後將屋子清理乾淨。這一切都順利完成的話,說不定她還會報警。”
沈尋目視前方,“可是她非但沒有回來,還與李小卉的頭顱一起失蹤了。”
“沈尋,你怎麼想?”喬羿插科打諢時叫慣了“寶貝兒”,正事來了立馬改換稱呼,態度也嚴謹起來。
“我知道你那不好的預感是什麼。”沈尋的聲音很穩,“你擔心就算最後證實江映莎是兇手,我們也不能將她繩之以法。”
“為什麼?”樂然與小白同時問。
“因為這個江映莎,很可能是個精神病患者。”喬羿歎氣道,“或者是偽裝成精神病患者的正常人。”
“沒誰反應她有精神病啊。”小白一邊龜速挪著車一邊說,“她的體檢報告一切正常,以前的同事、朋友也沒提到她舉止古怪。”
“你的體檢報告會寫你精神方面的問題嗎?”沈尋揶揄了一句,又說:“現在我和喬兒也都是猜測,不過這種猜測的可能性不小。你們看,江旭2年前買下這套房,家裡背著3200元的月供,是什麼讓她鐵了心辭職?8000元的工資在我們這兒算高薪了吧?她自己的說法是辭職創業,但是創了嗎?至少現在的調查顯示,她這1年多以來都在家裡啃老。一個31歲的人,思想如此不成熟,我覺得比較奇怪。另外,照老邱的說法,她可能帶著李小卉的頭顱跑了。正常人幹得出這種事?”
樂然聽得心頭發緊。
“所以我的想法和喬兒類似,第一種可能,江映莎本來就有精神方面的問題,第二種可能比較陰暗,她是正常人,但為了某種訴求,殺了父母,為了免於擔責,她假裝成精神病人。”
前方的車流鬆動,小白半天才道:“我日。”
沈尋在他腦袋上敲了敲,“不是說了要有素質嗎?成天不是我日就是我操,怎麼當員警的?”
樂然重重歎氣,顯然不願接受這種說法。
喬羿往沈尋椅背上一踹,“算了,人都沒找到,暫時別討論這些拷問人性的話題了,咱們天黑前能趕到嗎?”
“能。”小白加快車速,“堵過這一截,出城後都是高速。”
傍晚,車行至離燈一村還有20多公里時,邱羽的電話又來了。
“沈隊,找到江映莎了。”
“怎麼樣?”
“她抱著她媽的頭顱躲在村外的山洞裡,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