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羅山的案子偵破後,警員們終於有了喘口氣的工夫,但沈尋還是很忙,不是被叫去省廳彙報工作,就是參加各種會議,整天見不到人。
樂然不便跟著他四處跑,沒事幹時就愛去技偵部門聽法醫和痕檢員們講破案細節。人家只是隨隨便便一說,他卻認真地翻開筆記本寫,時不時還配一幅靈魂畫作,張牙舞爪的,也許只有他自己能看懂。
喬羿是主檢法醫,也是法醫科的老大,日常送達市局的普通傷情鑒定一般由手下處理,不忙的時候也樂意給樂然“講課”,甚至還會給他的靈魂畫作添添點睛之筆。
樂然在喬羿辦公桌上看到一個倒扣著的木制相框。想起沈尋書房的相框,心中不免好奇,好幾次想撈起來看看,又怕喬羿生氣。
但好奇這種心理,總是越壓抑越強烈。喬羿起身接水,樂然手往前一探,以特種兵一招制敵的速度抓起相框。
相框裡夾著的照片,與沈尋相框裡的一模一樣。
喬羿端著杯子轉過身來,就見樂然怔怔地盯著手中的相框,動作一滯,旋即笑起來,“六七年前的照片了,那會兒我們跟你現在差不多大。看看,我和你們沈隊誰比較帥?”
樂然的目光一直停在中間那陌生男人身上。
喬羿走近,看向照片的眸光有種溫柔的懷念。他放下杯子,歎了口氣,語氣十分感慨,“不過和他比的話,我們都得靠邊站。”
樂然抬起頭,“他?他是誰?我怎麼沒有見過?”
“他啊,是個天生的刑警料子,‘嗅覺’比你沈隊還靈敏。”喬羿接過相框,嘴角揚起溫和的幅度,“我們三人當年一同進入市局,他倆處處競爭,歡喜冤家似的,既要互毆還要同仇敵愾,還老是拉我當裁判。他負多勝少,那會兒老尋總以為自己最牛逼,其實是他一直讓著老尋。”
“那後來呢?”
“後來?”喬羿眼中的光亮動了動,像陽光下的水波一樣,“他沒有後來。”
樂然心口一緊。
“我和老尋都有後來,老尋成了屢破大案的刑偵隊長,我成了主檢法醫,但他沒有後來。直到離開,他也只是一名年輕的、普通的警員。”
樂然喉結滾了滾,斟酌道:“他是殉職了嗎?”
喬羿點點頭,將相框放回原來的位置,卻沒有扣下,“那年是他本命年,但他離開的時候還沒滿24歲,我和老尋說好等他生日的時候敲他一筆大的,可他……”
喬羿苦笑道:“可他這人狡猾得很,根本不給我們機會,倒是敲了我們一筆大的。”
“敲你們?”
“他家境不好,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一直借錢念書,工作之後每個月都要花一筆錢還債。”
“後來是你和沈隊替他還?”
“不,他很節省,工作一年多就還完了吧。那時我們仨都住在宿舍裡,閑來沒事就聊將來。老尋已經置辦好房子了,正在裝修,我也快接房了,唯獨他買不了房。他這人吧,窮是窮,但不知怎麼的,給人感覺就特別貴氣,瀟灑不羈。他說他也要攢錢買房,我和老尋都深信不疑。但他還沒有來得及攢夠首付呢,就出了那種事。”
喬羿踱去窗邊,側靠在窗框上,目光悠遠,仿佛穿過層層疊疊的年月,回到了當年的時光。
“他是因公殉職的,家裡又沒有人,按理說骨灰應該由市局安置。但是老尋動用了家裡的關係,將他的骨灰接出來了。老尋說,我們給他買個最好的‘房子’吧。”
樂然注意到,喬羿的聲音有種極其微弱的哽咽。
“老尋找了省裡風水最好的墓地,我倆各出一半的錢,把他安葬下去了。”喬羿笑著歎息,“我可沒你沈隊那麼富有,這一買啊,我窮得連裝修錢都是借的。你說,他是不是敲了我們一大筆?”
樂然再次拿起相框,細細地看了片刻,低聲問:“他是怎麼犧牲的?”
“因為毒販。”喬羿深呼吸一口,臉稍稍向上仰著,眼眶輕微泛紅。
“毒販?”樂然眉頭一蹙。
過去在部隊時,他執行過多次禁毒任務,深知毒販的殘暴。但內地緝毒行動多由武警執行,公安民警很多時候只是在週邊配合。就算要與毒販交鋒,也是特警出馬,刑警很少戰鬥在禁毒前沿。
喬羿吸了吸鼻子,又道:“那次行動是武警主導,市局和省廳的特警從旁輔助。但這案子又很特殊,前期偵破過程中刑警出了很大的力,幾乎可以說是全程跟進。收網行動中,省廳要求核心刑警也一同出擊,點名要他。”
樂然經歷過槍戰,也曾經眼睜睜目睹隊友倒在自己身邊,無需喬羿再講,也能想像出男人離開時的場面。
喬羿並未繼續說下去,笑了笑,“都是以前的事了,人各有命,不是誰都能前途似錦,長命百歲。”
從技偵部門回到刑偵隊,樂然整天都心不在焉。
很在意照片上的男人,卻說不清是因為什麼而在意。
因為男人和自己一樣沒有家人?
因為空有一腔抱負卻英年早逝?
因為死在毒販的槍口下?
還是因為喬羿曾說——那人比沈尋還厲害,卻老是讓著沈尋,和沈尋是歡喜冤家?
不知為何,突然就很想見見沈尋,和他聊天,聽他講講剛當刑警時的經歷。
但沈尋在省廳開會,全天都沒有到市局。
下班後,樂然一個人去上次去過的蒸菜館吃飯,點了一桌子菜,悶頭悶腦地吃,最後實在吃不下了,想發個短信問沈尋吃飯了嗎,拿出手機看了很多次,最終放棄。
打包離開時,手機卻響起來了,他一看“沈隊”二字,心跳就突然加快。
接起來,他假裝平靜道:“沈隊。”
“在哪?吃飯了沒?”沈尋正在開車,聲音聽著有點遠。
“剛吃了,準備回宿舍。”
“已經吃了?哎,還想叫你一起吃呢。”沈尋頓了頓,“那你在市局門口等我一下。”
“幹什麼?”
“你內褲晾乾好幾天了,怎麼,不要了?”
他“啊”了一聲,不大好意思,“你給我送來了?”
“不然呢?”沈尋笑起來,“感受到尋爺的良苦用心了沒?”
“不是尋哥嗎?”
“那天是誰哭天搶地地叫‘尋爸尋爺’?”
“哎……”樂然臉一紅,“別說了。”
10分鐘後,沈尋那不起眼的黑色大眾停在市局門口。他滑下車窗,拿出一個小口袋,笑道:“喏,接著。”
樂然生怕被別人看見,連忙扯過來塞迷彩雙肩包裡。
沈尋不急著開走,目光往下一掃,看到他手上提著的蒸菜館外賣袋,眼皮一抬,“去吃蒸菜也不問問師傅,然哥,你這怎麼當徒弟的?”
樂然斜他一眼,心虛道:“你好幾天都不在隊上,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已經在省廳吃過了?”
沈尋眼角向上勾了勾,“這話我聽著怎麼有點抱怨的意思呢?我幾天不在,你不習慣了?想我了?”
樂然立即瞪起雙眼,大聲道:“我習慣得很!”
沈尋垂首笑,過了一會兒才正色道:“去省廳不方便帶徒弟,但這不馬上去北京了嗎,東西收拾好了沒?”
“收拾好了。”
“行,到時候帶你去京城見世面。”沈尋說完又打起那一袋食物的主意,喚道:“嗨,長身體的娃。”
樂然翻白眼,“沈隊,我今年要21了,早過長身體的年齡了!”
“不長身體還加餐?”
“……沒吃完,不打包回來就浪費了。”
“那給我吃吧,反正你已經吃飽了,也不用加餐長身體。”
樂然愣了愣,低頭看看口袋,猶豫道:“但是都是我吃剩下的。”
“是些什麼?”
“7個煎餃,4個小包子,5個油炸果子。”樂然數了數,“還有一杯豆漿,蒸菜差不多都吃完了,就剩這些。”
“正好,拿來。”沈尋伸出手。
樂然睜大眼,“你真要吃?”
“捨不得啊?不是吧,這麼小氣?”
“不是!”樂然著急的時候,瞳仁就會格外明亮,“這些都是我吃剩的!”
“你挨個舔過?”
“我有病嗎?”
“沒舔過不就行了?拿來拿來,開一天會,餓得我頭暈目眩。”
樂然只好把口袋遞上去,被沈尋接過時還不願意撒手,強調道:“真是我吃剩的。”
沈尋一把扯過來,“就你話多。”
市局前停車算違規,停車吃東西就更不應該,但沈尋偏是仗著刑偵隊長的身份,一口一個煎餃,吃得不亦樂乎。
樂然也不走,站在車外看他吃,在他即將風捲殘雲消滅所有食物時,試探著喊了一聲:“沈,沈隊。”
“啊?”沈尋抬起頭,一次性筷子夾著最後1個油炸果子。
樂然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看著那個圓圓的果子。
沈尋頓時就明白了,笑道:“想吃啊?”
“……”
“你都吃那麼多了。”
“我……”樂然吐出一口氣,“沒,你吃吧,我早就飽了。”
沈尋笑著將果子往嘴邊遞,餘光偷瞄著樂然的表情,見他滿眼不舍地看著果子,嘴角也撇了下來。
饞不死你。
沈尋在心中笑駡,罵完又手腕一轉,“來。”
樂然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看著他,他心臟被電了一下,險些將果子抖落在地。
穩住後,他揚了揚眉梢,“再不接著真要掉了。”
樂然立即彎腰,叼過筷子上的果子。
其間嘴唇碰到了沈尋的筷子。
沈尋收回目光,不讓對方發現自己眼中的寵愛,喝掉剩下的豆漿,在口袋上打了個結。
樂然邊嚼邊說:“沈隊,你真好。”
“廢話,當爸的能不好嗎?”沈尋笑著將口袋遞出去,“乖,幫我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