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田岬手指扣在桌沿上,雙目圓瞪,怒視著樂然,嘶聲竭力地吼道:“他從五年前就開始抄襲我!”
樂然不被他的情緒所影響,直視著他的兩眼道:“慢慢說。”
“他是我高中學弟。”田岬往後一靠,三角眼中的光芒晦暗又陰冷,“我高三時,他剛上高一。我們都是學校美術組的成員,週末會在一起畫畫。那時我已經在準備美術院校的考試了,水準也比他高很多。高三上半學期我去北京,報了中央美院和清華美院,兩邊都通過了,只要高考成績過線就沒有問題。”
“我文化成績很好,別說一本線,硬考211和985院校也不是問題,選擇美院只是因為對畫畫抱有濃厚的興趣。從北京回來後,我已經不用上學了,每天都去美術組,幫著老師帶一帶學弟學妹。”
田岬“嘿嘿”笑了兩聲,臉微微朝上仰著,不知正看著哪裡,“呂寒見我高分通過美院的專業考試,就成天跟著我,求我教他畫畫。”
“你教了嗎?”樂然問。
“當然!”田岬情緒高昂——大抵失敗者在追憶往昔光輝歲月時都是這番回光返早的模樣。
樂然“嗯”了一聲,“繼續。”
“他只會畫動漫小人兒,比例感和色感非常糟糕,我訓過他幾次,手把手地教,到我高考的時候,他才有很小一點進步。”
“等等,我打斷一下。”樂然抬起手,“手把手地教是什麼意思?你捉著他的手畫嗎?”
田岬一愣,嘴角尷尬地抽了一下,目光往下一撇,不耐煩道:“那就是個比方。”
“哦。”樂然點頭,“我知道了。”
沈尋一直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這時突然冷冷地笑了一下。
但田岬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根本沒有留意到,接著說:“那年秋天,我北上求學,呂寒跟我說他也要考到北京來,我當時沒忍心打擊他,還送了他一本當時賣得很貴的畫冊。”
樂然翻了翻資料,“2年後,呂寒確實沒有考到北京來,他甚至……根本沒有念大學。”
“因為他考不上!”田岬說著往桌上一拍,“就他那個水準,能像我一樣考進中央美院?”
樂然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好像根本沒有報考任何一所美院,他的學歷檔案顯示,他在高二上學期結束後,就退學了。”
田岬臉色沉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噢對,因為他打架鬥毆,被學校開除了。”
樂然不置可否,將話題推向下一個階段,“你畢業于知名美院,他高中都沒能念完,你們是一直有聯繫,還是後來因為什麼契機再次聯繫上?”
這回,田岬思索了約5分鐘,神色十分凝重,“畢業後我沒有留在北京,而是四處遊歷,尋找創作的靈感,9年前來到這裡,簽了一家設計公司,打算安頓下來。沒想到呂寒也在這裡。”
“你在哪裡見到他?大街上?”
“不……”田岬眼珠左右轉了轉,“我,我們公司有外包項目,就是將不重要的稿件外包給個人畫師。有次他來送稿子時,我剛好去茶水間,就,就碰上了。”
“他的作品如何?”
“很一般。”田岬又露出得意的表情,“畢竟沒念過大學,沒經過專業培訓,也就那樣兒吧,一幅圖300塊錢的水準。”
“那你呢?”
“我?”
“你那時候的收入呢?”
田岬咧著嘴,笑出一口泛黃的牙齒,“每月保底2萬多,多勞多得,拿個7、8萬也不難。”
沈尋托著下巴,手指擋住唇角略顯嘲諷的笑。
樂然記下時間,又問:“這時呂寒還沒有開始抄襲吧?”
“沒有。”田岬搓了搓臉,鄙夷道:“因為那時他還沒有取得我的信任。”
“你們後來走得很近?”
“對。他收入太低,租著金道區的廉價房,每天饅頭速食麵。我倆好歹是同鄉,還是同一所中學出來的。我富有了,不幫助他說不過去,你說對吧?”
“對。”樂然毫不猶豫地說。
得了肯定,田岬輕哼一聲,“我給他錢,盡可能多地為他爭取資源,讓他搬到我畫室裡來住,有空就帶他出去打牙祭……最重要的是,我將我的專業知識傾囊相授。但遺憾的是,他實在是太沒天賦了,教什麼都學不會,酒囊飯袋之徒。”
“你接濟了他多久?”
“3年!”
“3年?”樂然不解地蹙起眉,“但是你只在那家設計公司工作了1年,此後一直沒有固定的工作。剩下的2年你是靠什麼接濟他?”
田岬呼吸突然變得粗重起來,惡狠狠地瞪著樂然,仿佛想將他生吞活剝。
樂然卻穩坐如泰山,“是你記錯了時間,還是你能夠繼續接單,且收入不菲呢?”
田岬這才平靜下來,想也不想道:“我當然能夠繼續接單!我只是沒有掛靠在以前的公司上而已,我已經有知名度了,照樣可以畫畫,照樣可以賺錢!”
“瞭解了。”樂然一邊記一邊說,“你說他是從5年前開始抄襲你,那具體講講吧。”
這問題似乎非常對田岬的胃口,他立即往桌沿上湊了湊,動情地講道:“當時他已經很落魄了,雖然我給他介紹了不少工作,但他基礎水準太差,結構、透視、色彩都有問題,久而久之,甲方就不願再找他幹活。他沒有錢就租不起房,吃不起飯,我好心讓他住在我家裡,他卻偷了我的原稿,說是他的作品!”
“原稿?”樂然轉了轉筆,“這有點說不清啊。”
“是啊!”田岬門牙有些突出,激動起來時,唾液沫子就止不住地往外飛,剛好桌子上方掛著一盞明晃晃的照明燈,把落在桌面上的唾沫照得閃閃發亮,分外噁心。
“他如果只是描圖,我還有證據,但是他偷的是我的原稿!那是我給一個遊戲畫的參賽立繪,他直接偷了去,附上自己的資料發給組委會。我一直被蒙在鼓裡,直到組委會公佈獲獎作品和名單,我才知道被他陰了!”
樂然站起身來,說了聲“你等一下”就走出門外,2分鐘後拿著一個iPad回來,指了指螢幕上的立繪,“你說的是這張圖?”
田岬眼前一亮,嘴唇哆嗦著,“就是這張!這是我畫的!”
樂然手指在iPad上一劃,照著資料念道:“這是呂寒的成名作,5年前,他參加龍宇現象級網遊大作《飛刀》的角色立繪設計,獲得金獎,一夜走紅……你說這幅畫其實是你的作品?”
“那是我畫的!”田岬雙拳重重捶向桌面,“他偷了我的原稿!”
樂然又在iPad上連劃好幾下,“但關於這幅畫,網路上似乎沒有什麼非議。你發現後沒有向組委會檢舉嗎?”
“檢舉了,沒用!”田岬怒不可解,眼白上的紅血絲似乎又多了幾道,“而且因為我投稿的時間晚于呂寒,他們反倒判定我抄襲!”
“哦?”樂然歎了口氣,“那真是可惜。後來呢,你們之間還發生過什麼?”
“我找過他很多次,但他避而不見。設計大賽之後,他很快紅了,開了微博,經常發動漫角色的cos照,什麼圈火他畫什麼,人氣飆升,才半年粉絲就突破了50萬!”
“你沒有考慮過將自己的遭遇發佈在網上嗎?這幾年網路反抄襲做得還比較好。”
“我發了!”田岬聲音沙啞起來,“但是有什麼用?他根本不用出面,他的粉絲一人一口痰都能淹死我!”
“所以說你是網路暴力的受害者對吧?”
“沒錯!”
樂然停了一下,回頭看沈尋,卻見沈尋居然已經閉著眼養起神來,只好抬了抬眉,繼續道:“這件事對你的影響很大吧?剛才去你家時,我注意到你……生活得好像不太如意。”
田岬似乎又找到了傾述點,“你知道靈感、尊嚴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有多重要嗎?呂寒他背信棄義,恩將仇報,偷了我的作品,也偷走了我的尊嚴和靈感!從那以後,我再也畫不出滿意的作品!”
“而呂寒得到了你的靈感後,突飛猛進,畫作有了質的飛躍,得到萬千甲方的青睞與粉絲追捧,透視、比例、色彩問題都完美解決。”樂然居然勾了勾嘴角,“我能這樣理解吧?”
田岬愣了足足有3秒,先是點頭,後又像意識到不對似的猛地搖頭,刻意淡定道:“不,不是這樣。”
“那是?”
“我不是說了嗎?他慣于盜竊,慣於描圖。”田岬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眼珠不停左右轉動,“出名之後,找他畫畫的人越來越多,他自己拿不出好的作品,就描別人的圖,專挑沒名氣的人下手,被發現後就用錢堵對方的嘴。他……他連粉絲的圖都描過!”
“照你這麼說,他屬於多行不義,那些被他描過圖的畫手沒有集體站出來告發過他嗎?我剛才搜了搜微博,也沒見到太多說他抄襲的,反倒有不少粉絲站出來反駁指責他抄襲的言論。”
“呵呵,這就是他的高明之處!”田岬道,“他從來不敢直面質疑,總是讓粉絲出來掐架,我最瞧不起他這種人!”
樂然再次點頭,將iPad放到一邊,“行,我差不多瞭解了。你還有什麼想說?”
“我會被判死刑嗎?”
“我不知道。”
田岬放肆地一笑,擺手道:“死就死吧,我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那麼多被他描圖的人敢怒不敢言,只有我,只有我敢站出來讓他接受審判!”
樂然嘴唇動了動,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轉向沈尋道:“沈隊,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沈尋看著他搖了搖頭,那目光溫和中帶著肯定,不知為何,他心臟就像被電了一下似的,加速跳動起來。
兩人出門之前,田岬突然喊道:“等一下!”
樂然轉身,“還有什麼事?”
“你們會將我剛才說的話公佈在網上嗎?”
沈尋道:“如果不會,你會採取什麼行動?”
田岬的三角眼垂得更加厲害,鬆弛的臉部皮膚陷入短暫的抽搐。
幾秒後,他慘然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們根本不會將呂寒的劣跡公之於眾!所以我已經將他做的‘好事’整理出來了!呵呵呵,現在……現在那條長微博應該已經定時發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