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章勇,民工,槍擊身亡……”樂然拿過金道區分局剛發來的案件資料,快速流覽完畢後跑進沈尋的辦公室,神色有些凝重,“沈隊,這案子是槍殺案!”
受國情影響,在中國任何命案一旦與槍掛鉤,那就一定是要案。
普通人一輩子可能都沒有機會摸到真槍,更別說用裝填著實彈的槍對準別人。有這本事的要麼是執行公務的員警或者軍人,要麼是非法持有走私槍支的惡人。章勇雖只是一個在城市裡打工的普通民工,但既然死在槍口下,那他的死就註定不簡單。
沈尋出了一會兒神,臉色蒼白,直到樂然第二次喊“沈隊”才反應過來。
樂然皺起眉,雙手撐在桌沿上,壓著聲音道:“沈隊,你怎麼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竟然從樂然那一向很淺的眸底看到了一種近乎熾熱的關切。
他眼角顫了一下,神情很快恢復如常,平靜道:“沒事,剛才想案子呢,沒注意到你進來了。”
樂然直起身子,“哦,徐隊他們剛才已經去現場了,我們也要去嗎?”
這案子由徐河長負責,一中隊的警員與技偵部門的法醫、痕檢員已經趕往現場。
沈尋抬起眼皮望向樂然,卻沒有在對方臉上捕捉到一絲異樣。
這令他更加不安——在街上認不出章勇可以理解,但“章勇”兩字就在眼前,樂然竟然仍舊沒有反應。
這非常不合常理。
章勇強暴了樂然的母親,毀了樂然的家庭,樂然明明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卻能在得知這人被槍殺後無動於衷。
沈尋手心滲出一層薄汗,情感告訴他樂然只是記不得章勇了,理智卻語氣冰涼地說——沒有人會忘記強暴生母的罪人。
如果樂然此時表現得驚訝、開心、憤怒,他都會安心不少。但樂然偏偏毫無反應,就像章勇和自己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或者說……極力裝得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沈尋指尖有些發麻,喉嚨乾澀得厲害,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竟然險些被嗆住。
樂然一驚,連忙繞過來拍他的背,聲音聽著似乎很緊張,“沈隊,你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他咳了兩聲,想起剛才的問題,只好道:“徐河長去了就行了,我們暫時不去。”
“不去啊?”樂然語氣透著些微失望,“我還想去看看現場呢,第一次遇到槍殺案。”
沈尋心臟又是一緊。
當了多年刑警,他如何不知道犯罪嫌疑人一個共有的特點——喜歡在作案後,尤其是公安機關進行現場調查時,混跡在人群中,以圍觀群眾的身份,觀察警方都掌握了什麼線索。
想到這裡,他頭皮緊了一下,下意識地甩甩頭,試圖將腦子裡那不好的念頭趕出去。
樂然仍站在一旁,見他情緒不對,乾脆蹲下來,抬起頭從下方看他,“沈隊,你今天不舒服嗎?還是擔心這案子會牽扯到什麼人?”
他眼角狠狠一張,蹙眉看著樂然,半晌後嘴唇動了動,“牽扯到什麼人?”
“黑社會、貪官、軍隊老虎……”樂然撐著臉頰,頭朝一旁歪著,“畢竟槍殺案太特殊了,單是作案工具就暗示著這案子不平凡。”
他半虛著眼,腦子高速運轉,試圖從樂然眼中看出些什麼。
然而目光相觸,他在樂然眸底唯一找到的仍舊是熱烈的關心。
若翻譯成語言,那就是一句小心翼翼又佔有欲爆棚的“沈隊你在想什麼”。
他暗自歎了口氣,右手往下一探,抓住樂然的胳膊往上一拉,“等徐河長回來再說吧。前陣子我讓你整理的案子你弄好了嗎?”
樂然跳起來,頑皮地敬了個禮,邀功似的道:“早弄好了。”
他點點頭,“行,等會兒拿來給我看看。”
“我這就去拿!”樂然說完就跑了,那背影看著相當歡脫,和平時沒有任何差別。
他眉頭卻皺得更緊,雙手捂住額頭,手指插入額發,從髮際慢慢往後捋,心中有個聲音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樂然只在照片上看到過章勇,可能記不得對方的長相,但沒有理由對“章勇”這名字置若罔聞。
唯一的解釋是,樂然是裝的。
為什麼要裝?
因為……
沈尋不敢繼續往下想。
章勇是被子彈打死的,北筱市是省會,最近十幾年來對槍支的管控做得極好,他身為市局的刑偵隊長,幾乎可以確定市里無人非法持槍,能拿到槍的人只可能是軍人或者員警。
可他們誰會將槍口對準一個剛來幾個月的民工?
除了……除了……
沈尋深吸一口氣,臉色又蒼白了幾分。
樂然抱著一遝資料夾走來,眼神一凝,“沈隊,你今天很奇怪啊。”
他沒心思解釋,指了指茶几,低聲說:“放那兒吧,出去時幫我把門帶上。”
隊長辦公室的門幾乎從來不關,他剛一說完,就明白自己的反應失常了。
果然,樂然放下資料夾後又走近,仗著兩人最近越來越親密的關係,徑直拉開辦公桌前的靠椅坐下,“有什麼心煩的事就告訴我吧。”
告訴你什麼?他心裡更加煩躁,告訴你“我覺得你和這案子有關係”?
樂然被他突然冷下來的目光刺了一下,愣了愣,聲音壓得更低,試探著問:“沈隊,你不高興啊?”
那模樣看著就像將爪子搭在訓導員膝蓋上,彆扭求撓癢的耍賴德牧崽。
沈尋歎了口氣,擺手道:“做你自己的事去。”
中午,章勇的遺體被帶回市局進行解剖,樂然做慣了記錄,這次也想跟著喬羿長見識。沈尋趕來時,他甚至已經換好了衣服。
沈尋將他從門口抓出來,丟給他一份刑事案件的檔,讓他立即送去崇山區分局。
他有些疑惑,看了喬羿一眼,喬羿笑道:“去吧,晚上我給你講鑒定經過。”
他離開後,沈尋換上隔離衣走進解剖室。
喬羿有些驚訝,“稀客啊,都多久沒親自來看過屍檢了?”
沈尋沒說什麼,戴著面罩也看不清表情。喬羿卻是一愣,從他眼神中察覺出一絲不對勁。
屍檢進行得很順利,但當喬羿說出作案工具時,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是槍,且是口徑5.8mm的92式手槍!
沈尋眼前黑了一下,下意識地撐在解剖臺上,喬羿連忙扶住他,在他耳邊低語:“等我換身衣服,出去再說。”
這時,一中隊的警員已有部分回到市局,徐河長正在整理手頭的線索。沈尋沒回刑偵隊,關在喬羿辦公室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喬羿沉默了很久,給他倒了一杯水,這才道:“你懷疑這案子和樂然有關?他……他與被害人難道有什麼關係?”
他猛地抬起頭,眼裡竟然已經泛出根根紅血絲。
5.8mm的92式手槍極其特殊。
軍隊中,92式手槍供部分軍官使用,且多為口徑9mm的92式。在公安系統中,民警們配備的多是54式或者64式手槍,92式手槍少之又少,通常只有特警隊長、刑警隊長可配備。
沈尋自己用的是9mm的92式,而樂然用的正好是最稀有的5.8mm92式手槍!
照理說,樂然目前還沒有資格使用92式,與他同一級別的刑警配備的全是64式。但上次他在公安部的射擊比賽中表現出眾,回市局後領導破格將92式手槍作為榮譽獎勵予他,而且為了區別于隊長們的92式,給他的是口徑5.8mm的92式。
整個北筱市,有5.8mm92式手槍的也許不超過5人。
沈尋摁掉煙頭,十指交疊在一起,表情越來越陰沉。
喬羿又喊了他一聲,“到底怎麼回事?”
他閉上眼,聲音有些沙啞,“你讓我先冷靜一下。”
樂然開車去崇山區分局,回來時遇上全城大堵車,趕回市局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
但刑偵隊辦公室還亮著燈,命案當前,警員們自然無法按時下班。
徐河長正在和一中隊的其他刑警一起向沈尋彙報偵查進展,他推開會議室的門,輕手輕腳走進去找了個位置坐下,絲毫沒注意到沈尋的目光自他進屋就落在他身上。
技偵部門的人不在,喬羿以還要做進一步屍檢為由,暫時沒有提交鑒定報告,在場的警員中僅有沈尋一人知道作案工具是一把罕見的92式。
徐河長說,就目前的摸排情況來看,章勇住在5元一天的棚戶裡,和工地的其他民工、室友均無私怨,和工頭也無金錢糾紛,來北筱市的時間不長,人際關係相對單純,而與他有過接觸的人,也無人有持槍的可能。一中隊下一階段將調查章勇的背景,看是否能找到有作案動機的人。
樂然認真地聽著,還時不時在筆記本上寫下幾筆。沈尋心臟卻沉得厲害,看向樂然的眸光裡是毫不掩飾的心痛。
若徐河長調查章勇的背景,樂然將立即被鎖定為最有作案動機的嫌疑人。
然而樂然……
他很輕地歎了口氣,為沒有保護好樂然而自責不已。
有人想要嫁禍樂然,而章勇不過是一枚用過即丟的棋子。
嚴嘯的預感很准,章勇的突然到來本就預示著一場變故,他卻大意了——只擔心章勇會不會對樂然做什麼,沒想到有人會別有用心地用章勇的死對付樂然。
或者說,章勇本就是因為那人的安排,才在這個時間節點來到北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