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隻鬼:夢中靈(三)
熱。
路翀只有一個感覺,就是熱。
極目所致,是燎原的赤色,張牙舞爪,囂張四起。
頭頂赤紅的天空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搖搖欲墜。無窮無盡的黑氣正傾斜似的湧下來,落地成火,連綿肆虐。
高大的城池外壁已經一片焦黑,仍舊屹立不倒,然而走近便發現,巍峨的門樓上 「日落雲浮」四字依舊瑩潤生光,氣勢迫人。
路翀原本站在一個極遠的位置眺望,然而邁了幾步之後,城門就出現在了眼前。
他更加確定,自己在做夢了。
但是這個夢未免也太過真實了?
尤其是這種灼熱的感覺。路翀忍不住抻了抻領子,他的脖頸到後背,已經濕透了。然而摸到領子,才發現自己穿的竟然是一身古裝——還是一身非常破的古裝。黝黑骯臟,破如敗絮,入手的領口是十年沒洗才能包漿的滑膩質感。
路翀:……
這一定是在做夢!
他強迫自己忽略剛剛的手感,朝城門走去。
路翀有點好奇,城內有什麼。
高大的城門一半打開,另一半直接消失不見,穿越門樓的通道是一條撲面而來的街道,順著視線朝著遠處延展,街和街道兩側的建築竟然逐漸捲起,無視重力,最終捲成了180度。
這樣荒誕的場面卻偏偏真實的不可思議,真實到你無法不相信它確實存在過。
然而一進城他就後悔了。
城內很涼,無比清涼,絲毫不熱,但是他開始餓。
無比的餓。
餓到眼花繚亂。
就像是把一團火吞進了肚子里,五臟六腑都灼燒起來。
太詭異了。
路翀忍無可忍,轉身想要出去。然而一回頭就看見,城門緊緊閉上了。
飢餓的感覺太真實,也或者太不真實。
因為他相信沒有哪個人在現實中會餓成這個樣子。
他閉上眼睛,在腦子里不斷重復著「醒來醒來醒來」,幾秒鐘之後睜開,果然沒醒。
於是面色有點苦,還是摸到自己彷彿糊了很多層泥的小臂,用力的掐了下去。
嘴角一僵,面皮一抽,小臂上多了一塊不明顯的淤青,眼前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腳下的街道由光滑細膩的巨大玉石鋪設,兩側的建築是層層疊疊的重檐飛瓦,屋脊和屋頂上裝飾著金色或者玉石的小獸,華麗至極。
從他自己的專業來看,雖然這些獸型歷史上沒有任何記載,但卻分外熟悉,至於建築上的雕刻彩繪的紋樣,也是似曾相識。
這個……他的想象力真的已經這麼強大了嗎?
路翀已經餓到心悸。
好像是十幾天沒有吃飯,又好像他從出生到現在就沒有吃過東西。
既然醒不來,那就只能遵循夢里的邏輯。
路翀開始找吃的。
街道寬闊,建築華美,城池里空無一人。不但空無一人,還偷工減料!兩側華美的建築竟然像是影視城搭設的佈景。門背後竟然白茫茫空無一物。
難道他要成為第一個餓死在夢里的人?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咦?」
空蕩蕩的街道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並且是一個熟悉的人。
路翀下意識道:「言老師?」
對方一愣,隨即一笑:「言老師?這麼叫也未嘗不可。」
眼前這人容貌和言執冰有七八分相似,卻多了兩三分縹緲凜然的仙意,烏發沈沈,卻用金約高高束於腦後,嘴角似笑非笑,容色極為不羈。
胸前懸垂著九重瓔珞,腰封赤金寬有兩掌,其下一左一右各是一條錦綬,左邊錦綬上垂著一顆鏤空的金鈴,右邊則是一把掌心大小的玉斧,壓垂在層層疊疊、繁復端重的衣衫上。
正負手立於這華閣廣廈之間,蒼穹黑頂之下。
彷彿遠處沈沈欲墜的天穹正壓在其雙肩之上,而對方渾然不怯。
一力擔之,從容至極。
路翀看的一怔,有些挪不開眼。
心裡想來想去也不大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夢到一個才認識了不到一天的人。
就聽對方用那極為熟悉,也極為好聽的聲音問他:「你怎麼來這兒的?」
路翀已然不知道這是什麼劇情了,只好誠實道:「走來的,也沒多遠。」
對方揚眉:「這世間業火流離,天將欲傾,第一個砸下來的就是日落雲浮城,因而這城裡如今已是空無一人,你來這裡幹甚麼?」
竟然還是個災難片?還是大製作。
路翀微微憂鬱:「來找吃的。」
對方啞然失笑:「你就不怕嗎?」
路翀已經快要餓的說不出話了,勉強道:「如果天真的要傾,我也攔不住,跑到哪裡去有什麼區別呢?況且我現在只想吃點東西。」
對方一彈玉斧,笑容更加有趣:「那可真巧,幸而你遇到我了。」
隨即帶他走進了街邊的一家酒樓,這一次門後不再是白霧,只是依舊空無一人。然而走到二樓臨窗的位置,竟然佈置了一桌極為豐盛的飯菜。
這個夢也太奇怪了,既然天將欲傾,為什麼這裡會有一桌飯菜?
但是做夢是不需要邏輯的,那麼也不需要太過客氣。
路翀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端起一碗碧綠色的米飯,狼吞虎嚥起來。
而他對面的人卻不緊不慢,反而先端起了一杯酒,偶爾才夾兩口菜。
他這邊不停的吃飯,對面悠閒的喝酒,如果除開窗外越來越低的天空,天空中越來越大的破洞,場面倒也和諧。
對面那人神態極為自在,全然不為所動,甚至都不怎麼看向窗外,反而偶爾看一眼路翀,彷彿在拿他下酒。
大約是他吃的太急,吃的太多,對方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有那麼好吃嗎?」
路翀這才微微一停,說真的,剛剛只顧得上餓,根本沒有嘗出太多味道,這時一停,才回味過來——
「很好吃。」
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端起的玉碗上那一團黑乎乎的污漬,然後意識到是從自己掌心蹭上去的。
肚子里的飢餓終於不那麼逼人,路翀才察覺到尷尬。
就算他夢到對方高貴華美宛如仙人也就罷了,為什麼自己的人設就又臟又破宛如乞丐?
路翀看著黝黑骯臟的手,算是體驗了一把自慚形穢的滋味。
這時搖搖欲墜的天穹,真的要支撐不下去了。
那沈沈的黑洞,彷彿馬上就要觸碰到頭頂,隨之而來的,是澎湃的狂風。街道兩邊那些華美的屋頂開始接二連三飛起,被吸到那個巨大的空洞中去。
就只聽見輕輕一聲嘆息。
坐在對面的那個人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站了起來。
開始一絲不苟的整理衣服。
從頭到腳,務必一絲不亂。
對方回頭看了他一眼,振了振衣袖,笑道:「下次我再請你吃飯吧?」
「……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還不待思考對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就見一道白光飛出窗外,衝進了暗沈的天穹。然後那個巨大的黑洞竟然開始收攏,上升。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口子,托向上空。
天地間漸漸明朗了起來。
然而這明朗也只持續了短短一段時間,那個剛剛被捏住的口子忽然崩開了。洶湧的黑霧傾吐而下。這時,一條巨大的水柱忽然從東方騰空而起,化身為透明的巨龍,衝進了黑霧之中。
兩股毀天滅地的力量糾纏起來。
天昏地暗,日月倒轉。
像是一秒又像是一年。
終於光芒大盛,天降甘霖,遍地的業火觸之則滅。
乾坤浩蕩,江海湯湯。
破國重振,萬里清朗。
炊煙四起,繁榮如往。
而他卻再沒等到那個說還要請他吃飯的人。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這麼年復一年,百年復百年的等待下去,直到滄海桑田的時候,眼前的場景忽然開始震蕩,漸漸組成了另外一番樣子。
一團模模糊糊的白光漸漸凝聚清晰,變成一朵微微晃動的透明小蓮花。
蓮花之上,是一段潔白瑩潤的脖頸,綿延著幾縷烏沈的長髮,烏發之上,則是一個形狀極美的下巴。
路翀不知怎麼的,身體微微一顫,徹底清醒過來。
言執冰低頭看來,也發現他醒了,微微一笑。
倒是和夢里那個人有七八分相似。大約是兩人距離太近,這個笑容看起來也親近了許多。微涼的手掌在他額頭上碰了一下:「溫度也正常了。」
路翀這才意識到自己正靠在對方懷裡,連忙不好意思的爬起來。
言執冰見他清醒,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無垢蓮,把高性能模式切換成超長待機低能耗模式。
無垢蓮其實是一種極為珍稀的靈植,它天然清淨無垢,能摒除諸惡,但卻非常少見。其一是它本身就極其稀少,其二則是它很難養活。
無垢蓮一旦摘下就需要綿綿不斷的靈力供養。供養的靈力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白天和晚上不一樣,今天和昨天不一樣。稍有差池便分分鐘枯萎給你看,簡直嬌氣極了。這對修真之人而言,完全是得不償失。
言執冰收到這個禮物的時候也頗為頭疼,更加懷疑那人送這個來是借著名字指桑罵槐的。如果不是學術攻關的熱情,他早就隨手扔了。等後來勞心勞力研究出無垢蓮的靈力供養公式,看這透明的小花也順眼了許多,最終還是留在身邊了。
當年的魔尊路羽中怕是也想不到,千八百年前送的東西兜兜轉轉一圈,最後竟然在自己身上派上了用場。
剛好小蔡進來,看見路翀竟然醒了,連忙掏出一個小屏幕開始檢測磁場情況。路翀手腳同時一涼,酥酥麻麻的感覺頓時從四肢傳來。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手腳都被戴上了一個金屬圓環。
「這是什麼?」
「磁場裝置,抓鬼用的,能把鬼關在你身體里。」李想進來說了一句,又問小蔡,「還在嗎?」
他說的是那只鬼貘。
「竟然還在。」小蔡語氣不可思議, 「沒聽說進入鬼貘造的夢中還有能被叫醒的,看來我真的要重新審視一下心理咨詢師這個職業了。」
路翀一臉茫然:「你說什麼?」
李想語氣微妙道:「你被鬼貘附身,陷入了鬼貘創造的夢境,言老師很擔心,義不容辭的提供了溫暖的懷抱,最終喚醒了你,真是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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