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不介意吃軟飯】
蘇頁想要交給霍達的東西是紙,確切說是一種質地粗糙的楮皮紙。
他在戶曹司時便有做紙的想法, 只是一直沒抽出時間。
這些日子被關在侯府, 蘇頁閒得發慌,正好庭中有兩棵楮樹, 他便砍下幾根旁出的枝幹,剝下樹皮,晾乾之後,泡在了後院的蓮池中。
算算日子也已經有十餘天了, 剛好拿出來繼續加工。
楮皮紙在2008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按照古籍的記載, 整個加工過程足足有幾十道工序,耗時長達數月。最後出來的成品質地細膩、潔白如玉,供宮廷御用。
蘇頁所做的是網上發佈的簡潔版,雖然質量上大大折扣, 卻省時省力省材料,最適闔眼下的情況。
削皮晾乾浸泡之後, 便是燒水蒸煮,其間加入適量草木灰, 至少煮五個時辰以上。
然後將變軟的楮皮從鍋中撈出,先在砧板上切碎,繼而用石杵搗細。
取一個平整的細篩浸入水槽, 將搗好的木漿均勻鋪放在細篩上, 輕輕拍打。
這一步做好之後便可將紙撈出, 壓除水份。最後點火烘乾、打磨, 便可揭紙、切割。
三天時間,將將能讓蘇頁把紙成品做出來。
***
虞峰去而復返,興致勃勃地扛著一捆新鮮的樹皮,卻被門房攔住。
新換的這些門房慣愛拿鼻孔看人,「你以為自個兒是什麼身份,還想從這正門進去?」
對方的態度著實讓人不爽,虞峰不想替蘇頁惹事,於是便好脾氣地說道:「虞某得了你家主人的吩咐過來送東西,還請各位大哥行個方便。」
「我家主人?呵!」門房嗤笑一聲,眉目間對蘇頁明顯不太尊重。
虞峰皺了皺眉,臉沉了下來。
另一邊,一個身形瘦小的雙兒悄悄跑到竹笙院,細聲細氣地對蘇頁說道:「啟稟爺,午前來的那位客人給您送東西來了,如今門房正攔著,奴、奴才瞧著,像是……起了口角……」
小雙兒聲音雖不大,話卻說得清楚,蘇頁沒有多問,三步並作兩步朝府門走去。
蘇頁到的時候,虞峰剛好把一個言行囂張的門房踢到地上,其他人正要一湧而上,卻被蘇頁喝住。
「蘇家當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了嗎?」蘇頁板著臉,更顯得冷峻威嚴。
他說的是蘇家,而非永安侯府——這些見人下菜碟的東西,原本也不是他府裡教出來的。
門房背地裡再不敬,當著正主的面也不敢造次,他們沒想到蘇頁會來,來得還如此及時,此時唯有跪地請罪的份。
「小的們該死!原以為這人是來搗亂的,便沒敢驚動爺!」
這話倒是說得漂亮,蘇頁哼笑一聲,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虞峰見到蘇頁,方纔的火氣頓時消下去,換成了濃濃的愧疚,「小頁子,對不住,是我衝動了,我不該動手……」
「動了便動了,對不住誰?下次再有人攔著,只管動手。」蘇頁聲音不高,卻直直地捶進了眾人的心尖上。
一干門房將頭伏得更低,半句抱怨都不敢有。
虞峰看著他,目光熱切——這樣的小頁子,真是好看極了!
蘇頁不顧旁人的目光,直接把虞峰帶到了竹笙院。
此時沒了霍達,兩個人才好好地說上了話。
「這幾日村裡可有何事?」
「小頁子放心,一切都好。」虞峰明晃晃地隱去了於德報復之事,臉都沒紅一下。
蘇頁又問:「小牛可好?有沒有……」
虞峰看出他臉上的擔憂,連忙說道:「放心,這些日子我一直按著你的方子給它灌藥,眼下已經好了,我出來之前將它托給了夏大娘,定然受不了委屈。」
蘇頁這才鬆了口氣。
他的目光放在虞峰臉上,笑問道:「你可還好?怎麼看著瘦了。」
虞峰摸了摸臉,咧開一個爽朗的笑,「或許是黑了,顯著瘦。呵呵,小頁子不必惦念,家裡一切都好,就是……大夥……想你了,都盼著你回去。」
蘇頁指了指廊下的楮皮,玩笑般說道:「有了這個,我很快便能回去了。」
虞峰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整個人都激動起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前兩日把棚子收拾好了,你先前說的地窯也挖了出來,地裡的菜也快該收了,就、就等著你回去……」
蘇頁耐心地聽著他念叨,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
窗邊閃過一道人影,虞峰警惕地看過去,眉心一皺。
「繼續。」蘇頁低聲說道。
虞峰很快反應過來,繼續念叨起來。
蘇頁做出一副傾聽的模樣,動作自然地端起茶杯,藉著衣袖的遮掩,空餘的手從矮幾下伸過去,碰了碰虞峰的腿。
虞峰微微一愣,很快恢復正常。
他的腿上多了一樣東西。
「收好了,不要被搜出來,也不要給任何人看,將軍也不行。」蘇頁看著他的眼睛,近乎無聲地說道。
虞峰鄭重地點了點頭。
蘇頁眼睜睜地看著他脫下鞋子,抽出鞋墊,將那枚楓葉大小的東西放了進去。
虞峰重新把鞋子穿回腳上,樂呵呵地解釋道:「春韭嬸子說這鞋墊是專門給我做的,若是以後有了金葉子,可以這麼藏!」
蘇頁挑眉,「金葉子?你得掙到什麼時候?」
虞峰擠擠眼睛,煞有介事地說道:「這不還有小頁子嗎?我不介意吃軟飯。」
「噗——」
蘇頁忍不住笑了——這個人,總有辦法讓他放鬆下來。
***
虞峰走後,蘇頁把之前報信的雙兒叫了過來。
不知是有意無意,那人剛好在廊下侯著。
蘇頁特意打量一番,這人五官倒是秀氣,只是臉色蠟黃,身形瘦小,十根手指細得像雞爪似的。
如果蘇頁沒記錯的話,他原本是清掃院子的粗使奴才。
往常見他都是粗布麻衣,今日卻穿著細麻的長衫,外面套著蠶絲半臂,看著十分體面,只是衣服異常寬大,並不合身。
「你往日不是都在後院嗎?為何今日會在這裡?」
「回爺的話,大管家說爺跟前不能沒有伺候的人,便把奴才派了過來。」他的聲音稍顯中性,卻並不讓人反感。
蘇頁頓時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他身邊原本沒有貼身隨從,興許是大管家聽到霍達要來,為了顧及臉面,才臨時給他安排了一個。
蘇頁不明白的是,這個人為什麼要幫他。
方纔如果不是他在外面鬧出響動,蘇頁根本發現不了有人偷聽。
「你叫什麼?」
瘦弱的雙兒伏在地上,聲音有些悶,「小的名叫蘇芽兒,是、是老侯爺從外面買來的,不是家生奴才……」
蘇頁了悟,怪不得。
今日霍達突然來訪,家生奴才們生怕蘇頁會藉機大鬧一通,定然不想過來受連累,於是,這個苦差事便落到了無依無靠的蘇芽兒身上。
蘇頁鬆了口氣,心裡多了些信任。
蘇夜闌是記得蘇芽兒的,當初,老侯爺之所以會把他買回來,就是看中了他雙兒的身份,為了方便照顧蘇夜闌。
只是後來他為何去做了粗使僕從,蘇夜闌的記憶中卻沒有了。
蘇頁想著,大抵是被排擠的吧!
「快起來罷,不必跪著。」蘇頁將人扶起來,溫和地說道,「今日的事,多謝你。」
蘇芽兒猛地抬起頭,繼而又立馬埋下去,哆哆嗦嗦地應道:「主、主子言重了,奴才、奴才惶恐……」
之後,無論蘇頁如何放軟語氣,蘇芽兒都沒敢起來。
直到蘇頁板起臉威脅,他才戰戰兢兢地起身,面上依舊是小心翼翼。
蘇頁無奈地嘆了口氣,萬惡的封.建.制.度!
之後蘇頁又問了些話,蘇芽兒並無隱瞞,只要知道的都一一作答。
蘇頁這才知道,今日這麼大動靜,那邊都沒來人,原來是因為族裡排得上號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到京城祭祖去了。
蘇家原本就是京城人士,後因戰亂才遷到直隸郡,當時蘇央掌管著十萬駐軍,那些人指望著能受蘇央的保護。
當然,他們也確實達到了目的。
蘇頁十分愉悅地敲了敲桌子,正好趁著這兩天清靜,把楮皮紙做出來。
等到那些人從京城回來,勢必會知道霍達到訪的消息,這個小院可就不會這麼清靜了。
***
三日之約眨眼便到。
霍達心裡彆扭,原本是不想來的,奈何身邊有個鬧鐘準時提醒,不來反而顯得他認慫似的。
這次他是一個人來的,故意沒帶虞峰。
幸虧他來了。
他在看到紙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來對了。
泛黃的粗紙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密密碼碼的小字,兩個巴掌大小的一塊,就能寫上數十個。
這是竹簡遠遠無法企及的。
霍達一眼就看出它的價值,迫不及待地問道:「這是何物?」
「發明它的人把它叫作『紙』。」蘇頁不緊不慢地說道。
霍達一愣,「不是你做出來的?」
「眼前這張是我做出來的,不過,我也是跟別人學的。」蘇頁如實說道。
霍達卻沒心思追究那麼多,直白地問道:「做法可容易?花費幾何?」
蘇頁耐心地解釋道:「若想做得精緻,的確要花些工夫,眼前這種卻不難。桑、楮、麻,甚至舊衣破布均為做紙之料。」
霍達聞言,不由地將桌面上那兩疊楮皮紙悉數拿到手裡,反覆翻看,頗覺驚奇。
即使他不關心政事,卻也知道,此物的出現於國於民有著怎樣重大的意義。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問道:「這門手藝……」
說了一半,他又覺得不妥,於是便閉上了嘴,目光複雜地看向蘇頁。
蘇頁指了指紙上的字,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已將製作方法寫在了上面,將軍回去可讓人嘗試,倘若不信,我也可當著您著面再做一回。」
他叫虞峰找來楮皮,就是為了以防萬一,畢竟庭中那兩棵不甚高大的小樹已經受不住他的禍害了。
霍達冷靜下來,沉聲問道:「你有什麼目的?」
「就像之前說的,希望將軍能出面,讓族裡放我自由。」
霍達饒有興致地抱起手臂,恢復了吊兒郎當的氣質,「我若不答應呢?」
蘇頁抿了抿唇,一本正經地說道:「方法已經在將軍手裡了,即使您不答應,我也……不會反悔。」
霍達勾著嘴角,判斷他話裡的真假。
蘇頁輕嘆一聲,自言自語般說道:「原本……也不該拿它交換什麼。」
這句話,倒叫霍達刮目相看。
「你所求之事,我答應了。」霍達乾脆地說道,之後又加了一句,「婚約卻不能輕易廢止。」
蘇頁暗自鬆了口氣,面上露出放鬆的神色。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你這兩日準備準備。」霍達有些彆扭地說,「到時候,我送你回虞家村。」
蘇頁就像沒有發現他話裡的不情願似的,笑著應下,「多謝。」
霍達握了握拳,頭也不回地走了。
面對蘇頁,他無疑是矛盾的,然而,他心裡卻明白,這樣的人不應該拘於後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