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獸人世界(十九)
原始時代的人們, 淳樸, 簡單,當他們信任你,就會投以盲目的熱情。
是天使,也是魔鬼。
姜白越遙遙注視着闌映,看見他眼裏的得意與嘲諷。像是在說, “自作自受了吧?讓這些愚昧的人這麼信賴你,一旦你無能爲力, 就會被反噬”。
姜白越的眼底掠過冷意。
他看懂了對方的意思,那份昭昭惡意幾乎要從嘴角的弧度裏蔓延出來。
——然而, 一個好的醫生,就算是無法治癒病患,職業道德也會讓他/她選擇儘可能挽救病人, 而不是爲了一己之私用病人的性命去陷害別人。
姜白越一直以來表現出的都是在鑄造等方面的天賦, 而沒有醫學上的。闌映不知道他是藥劑師,或者說,是基於斷定姜白越不是醫療行業的人的前提下, 選擇將患者推給姜白越。
浮溟還在哭嚎, 而姜彪瘋狂的模樣也讓族人們不忍,遲疑着幫腔,希望姜白越出手。
姜白越有很多辦法可以維護自己的名譽地位, 哪怕不出手。
事實上, 真正做過神, 他完全不像闌映想象的那樣束手無策。就算他救不了姜彪, 也有足夠的說法讓所有人想不滿,也不敢不滿。
可是,眼前這些人,祈求而希冀的目光讓他心生惻隱。沒有能力也就罷了,他有魔法,哪怕被削弱得再弱,也畢竟是可以滌淨陰霾病苦的光明魔法。
同時這段時間,也足夠讓他了解這片大陸的草藥,腦海中浮現出好幾個方子,斟酌利弊。
他沒有再看闌映一眼,而是雙手試圖扶起浮溟:“先起來,我會盡力而爲,但我不能保證我一個巫可以解決問題。你們也都知道,神露草,是神遴選使者的靈草。”
他醜話先說在前面,避免如果出現意外對方不依不饒。
而這個時候,浮溟哪裏聽得進去?他哭着喊着抱住姜白越的大腿,不肯起身:“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大巫,求你求你試試,求您祈求獸神憐憫……”
這反應正中闌映下懷,他脣邊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而姜白越嘆了口氣,伸手拽過思南耳語,叫他去摘幾種草藥,樣子描述得清清楚楚,避免他找錯。自己則指揮着浮溟給姜彪灌下去一杯水,然後用筷子伸進姜彪的喉嚨,找到地方壓了壓,刺激得姜彪一下子身體前傾,然後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
姜彪痛苦地嘔吐着,將胃裏的東西到了個乾淨,之後脫力般地雙腿一軟,還是幾個獸人趕忙扶住纔沒倒在骯髒的地上。他身體虛軟地靠在旁人的肩膀,臉色煞白,一點血色沒有,虛汗佈滿了整張臉,身體甚至微微抽搐起來。
這模樣完全在闌映的預料當中。他冷眼看着姜白越,準備獲得對方驚惶猶疑的表情:催吐簡單,但是之後的護理呢?
這鬼地方連牛奶都沒有——就算是姜白越有頭母牛,可又沒產仔。他拿什麼幫助姜彪護理?那種神露草的毒性可不輕。
然而姜白越的臉上沒有絲毫異色。即便是浮溟淒厲的哭嚎也沒有讓他顯露出半點惶惑,這副表情顯然讓騷動起來的虎族族人們又鎮定下來:這可是大巫,之後肯定有妙計。
這時被姜白越叫去採草藥的思南匆匆衝了回來,臉蛋手指都凍得通紅,掌心抓着幾棵模樣不同的藥草,但或許因爲天寒地凍,都蔫巴巴的,草葉上帶着霜雪。
闌映瞥了一眼,差點笑出來:姜白越該不會是準備用這些東西給姜彪治療吧?西醫製藥需要嚴密的實驗室環境,而哪怕姜白越學過中醫,會開方子,這個世界的植被和他所熟悉的也有着不少差異,更不要說現在是多麼匱乏的環境了,常見草藥幾乎找不到的。
但姜白越語氣鎮定地吩咐:“拿石杵來,還有石碗。再燒一鍋水。”
姜豆趕忙從廚房拿了他要的東西,把陶鍋坐在火上。姜白越洗乾淨那幾棵貌不驚人的草,用石杵把它們搗碎,等然後放到鍋裏煎。
姜白越來這裏這段時間,早已摸清了常見植被的藥性。這幾根草裏面,葉邊緣呈鋸齒狀的,藥性溫補,對腸胃很好;那一棵,色澤深綠、根莖紫紅的,清熱去毒,有助於排盡毒性……
而最關鍵的幾棵草藥,正是長在神露草附近的一種長莖草本植物,秋季時開淺紅色小花,只是如今早已謝盡了。
有言道萬物相生相剋,所以毒物七步之內必要解藥。這話不全對,但很多時候有它的道理。姜白越對於神露草一直很好奇,順便也瞭解了一下這種會開紅花的草,給它取名“朱顏”。
這草旁的沒什麼特別,獨獨能讓因爲神露草陷入幻覺甚至癔症的人清醒,化解體內毒素。
姜白越斟酌着將幾種草藥的比例調整一番,在鍋中煎成一碗藥,盛出來等着晾涼的時候,環顧周圍道:“你們也知道,神露草是獸神送給我們的草藥,貿然食用的後果是很嚴重的,就算我出手,也無法解決姜彪受到的折磨。”
浮溟的哭聲一下子尖銳起來。族人裏頭更是發出嘆息和錯愕的響動。
“……大巫,您再試試吧。”很多人不甘心,祈求着,“您可是大巫啊。”
闌映嘲笑地勾了勾嘴角。他倒要看看姜白越如何收場。這些人可以把他捧成神,就也能讓他摔得很慘。
“我話沒有說完。”姜白越對闌映想什麼全然不知情,他只是看着周圍的族人,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神祕而遙遠,就像是真正的神的使者一樣,“獸神的懲罰,如果我們可以隨意改變,獸神的尊嚴何在?他豈不是誰都能冒犯?——你們想讓我救姜彪,這可以,我願意替他祈求神靈的恩賜。但是,作爲代價,想要救他的人,將會代替他接受神的怒火。我能保證這個人不會如現在的姜彪一般承受痛苦,但他從此將不再被獸神庇佑。”
他語氣平靜和緩,近乎冷淡。
之前小聲議論、交頭接耳的族人們這一刻靜得鴉雀無聲,就連哭啼哀求的浮溟,也好像嗓子被堵住了一般,啞然說不出話。
……不再被獸神庇佑啊!
這是被神拋棄的意思!
可是,這片大陸上的人們帶着樸素而原始的信仰,認爲,每個族,每個人,都是在獸神的眷顧中誕生。
被神拋棄,聽起來彷彿沒有什麼直接的後果,但從此這個人將與其他人判然相別。這個代價,在單純的原始人眼中,簡直太大了。就算是和姜彪有着極深的感情的浮溟,一時也做不到立刻答應。
姜白越不是想恐嚇他們,而是他——還有他所代表的神祕力量——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予取予求。他不想讓虎族培養出對他的依賴思想,甚至將他能解決問題這件事視爲理所當然。畢竟,一族,甚至一個時代的發展,絕不可能靠一個人的力量拉動。他不希望自己給這個世界帶來的改變在他身後消失、不希望失去他的虎族陷入混沌脆弱。
所以他得讓這些人明白,所有所謂“巫”的力量,都要付出代價。而科學,和每個人都能掌握的技術,纔是真正能夠依靠的。
——當然了,他不至於真的爲此害一個人被視爲“被獸神拋棄的”。之後一定是會找機會“賜福”,再解決後患的。
“想好了嗎?”
姜白越帶着涼意的聲音響起,如同真正的神明。
浮溟咬了咬牙,臉上露出混合着恐懼和決然的表情:“……我……願意……”
“行了,少裝神弄鬼嚇唬這些人了。”闌映鄙夷地撇嘴。在他看來,這是姜白越心裏沒底、束手無措,而選擇製造恐懼給自己解圍。
他心裏嘲笑,認定姜白越故弄玄虛,於是大聲道:“我來,我來當這個代替姜彪受罰的人!你……祈求獸神去吧。”
他語氣裏帶着嘲諷,但此刻其他族人全都沒有注意這一點,而是震驚地注視着闌映。
……這段時間,他們漸漸以爲闌映是那種沽名釣譽之徒,沒有什麼本事,靠一些不知道哪位大巫弄出的好東西招搖撞騙,本性也懶惰冷漠,同族人們相處不佳。
可現在看來,他分明是個善良無私的好雌性啊!
“是我們之前錯怪你了。”幾個原本和闌映爭吵過的人歉疚道,“你放心,就算你失去神的庇佑,我們也不會驅逐你、隔開你。”
而姜爲則一把攥住了闌映的胳膊。這個脾氣比較溫和的獸人頭一回疾言厲色:“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不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你還懷着孩子!”
……孩子將會降生在隆冬,如果再失去了神的保護,天吶,那該是多麼可怕的未來!
“好了,阿爲,別犯傻了。”闌映揮開他,嘲笑,“他只是個騙子而已,我說了很多次,你們都不信。我倒要看看,他怎麼能讓什麼獸神不保佑我!”
這一下,剛剛感動的人,又把到了嘴邊的感激收了回去。這一句話清清楚楚,看來他不是勇敢善良,而是愚蠢無知,缺乏敬畏。不僅僅是對姜白越這位值得尊敬的大巫,甚至還對所有獸人和雌性的神明——獸神不敬!
離闌映近的,忍不住躲開他,注視他的眼神也帶上冷然和厭惡。
一個不尊敬獸神的人,他們不能與之爲伍。
而姜白越則嘆了口氣,深深地望着闌映:“你確定嗎?”
“他不!”姜爲死死拉着闌映的手,臉上的肌肉都緊繃了,“他不!”
“我確定。”然而闌映用比他更大的聲音回答。
這一刻,他心裏有一股執拗,執拗地想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生活水平和環境的巨大落差、許多嘗試(比如養豬)的失敗、以男子身懷孕的世界顛覆感,還有對姜白越從起初的不滿到如今發展成的執念與恨意,全數涌上了心頭。
他死死地盯着姜白越,想要打倒他、將他踩到腳下,證明自己纔是對的、更好的。
就連姜爲的阻攔也變成了不信任和愚昧的標誌。
姜白越看着他,臉上露出一點憐憫:“好。”
那一刻周圍所有的人都倒吸了口氣,姜爲猛地吼道:“不——!”。只有闌映,固執地,不爲外物所動地,只是盯着姜白越,想看看他有什麼花樣。
然後,在他因爲驚駭至極而擴大的瞳孔裏,那個被稱爲大巫的雌性,閉上雙目,緩緩托起的雙手間,陡然顯現出一團金色的光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