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番外一（12）

　世界信息技術博覽會在金秋召開。

　消息靈通的人士都或多或少感受到了一點微妙的風向。從這一次的博覽會準備的周到嚴密程度來看， 從安保級別來看，從官方有關參會單位來看， 都給人一種嚴陣以待、聲勢浩大之感。

　而且， 境外消息也傳出來，世界五百強中信息技術相關的企業， 受邀的基本都決定派出級別很高的人員參會。

　種種跡象表明， 這一次的世界信息技術博覽會將要有重頭戲上演。一時間， 除了官方特意提出、必須邀請的組織和各路人士，其餘的沒有針對性的邀請函變得非常搶手， 無數相關領域的企業和組織削尖了腦袋想要獲得一張。

　包括茂華。

　當然了， 茂華的主要產業是房地產開發和房屋租賃，但隨着房市這兩年轉冷， 在之前的夏時辰的主導下， 茂華公司開始分出一部分人手和資源組成一個子公司，投資電子遊戲領域。這一步業務拓展是卓有成效的，雖然起初這個部門在茂華中佔到的份額非常小，收益也不大，但在這兩年， 它越來越成爲報表中一顆善良的明星。

　假如不是夏時辰這一年的出走，按照去年年末他對茂華的新一步構想， 今年開始他們將更深入地挖掘遊戲和電子信息領域的市場， 推動公司實現轉型來着。

　但是制定這個計劃的人已經離開了， 而整整一年茂華簡直像是沒頭蒼蠅， 各路人馬爭權奪利的戲份上演了一年， 連帶着公司股票像是失去引擎的飛機一樣搖搖晃晃整體下墜。

　什麼轉型，什麼發展，都不是此時要做的事情，但凡出來一個能夠一錘定音的領導者，都足夠股東們歡呼雀躍了。

　然而問題在於，掌控着最多股票的，是一頭老邁的獅子。他殘留着壯年時的霸道和雄心，但卻日益與變幻莫測的時代脫節，並因爲年老的固執和對唯一血脈的過度保護欲而偏執。在他下面，曾被一頭年輕的獅子鎮壓服帖的猛獸們，在年輕的雄獅離開後迫不及待地相互撕扯，向老獅王賣弄自己的利爪和毛髮——但這只是更多地激起了老獅王的陰鷙和憤怒。因爲他唯一的後代不幸，是隻弱小而胃口很大的貓咪。老獅王無法把王冠交給他，但想着把王國的絕大部分財富交給他——然而那些在下首露出尖牙利爪的猛獸們，讓他爲自己小貓咪的未來而心臟緊縮。

　現在的夏老頭對於公司已經無力掌管了，聽到的消息也是下面的人在各種鬥爭之後想讓他聽到的，並且往往拖延很久。

　所以當他知道世界信息技術博覽會就要召開，而他們甚至還沒能弄到一張邀請函的時候，幾乎是暴怒的：“你們都是吃乾飯的嗎？茂華這麼大的公司，一張都沒有？你們現在才告訴我？”

　被推出來彙報這個消息的年輕人頭也不敢擡：“……岑副總之前一直說政府會邀請我們的……後來聽說其他公司接到了邀請，就讓張經理去問……”他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夏老頭艱難地從他沒什麼條理的解釋中分辨出來，過於自信——或者自負——的副總，起初坐那兒等着官方主動邀約，後來意識到事情苗頭不對開始熟練地甩鍋而不是試圖解決問題。然後就是踢皮球，相互指責，並且拿這件事情作爲又一輪的派系鬥爭的□□，期間再度牽扯到公司轉型轉還是不轉、電子娛樂領域的業務發展還是不發展、發展哪裏來錢……等等一系列問題，重新回到這一年羣龍無首之後車軲轆來回轉的彼此攻訐上。

　夏老頭捂着心口，艱難地說話，聲音像是一隻破敗的風箱：“叫岑xx給我把事情解決了！他要是不能保證我們的人坐進會場，就給我滾去分公司！”

　傳話的人頭也不敢擡地走了。夏老頭頹然跌進了沙發。

　他現在是沒牙的老獅子了，耳聾眼花什麼消息都不知道。可是這件事情，諷刺的是，連他一個糟老頭都知道，茂華再大，在電子信息技術領域還是個初學者，空有背後母公司龐大的投資支撐，但暫時還缺乏獨立的、可以讓它脫穎而出的技術，不得不小心謹慎，慢慢發展。而下面的人呢？蒙着頭打得一塌糊塗不說，竟然狂妄到認爲不去爭取，會主動有人請你去？！你何德何能呢？憑着那些現在逐漸賣不出去的樓盤嗎？跨行還如此囂張，不是擎等着把自己作死嗎？

　夏老頭喘息着，發出無聲而可怖的苦笑。

　他不知道在原本的世界線上，這個時間的他因爲外孫和夏時辰完婚，已經沒有什麼遺憾地在睡夢中逝去了。但如果他知道，估計心裏會十分複雜吧？

　是老了，沒什麼牽掛和遺憾、心念圓滿地早早死去，還是病體支離、強撐着一口氣不敢死、爲了後代和產業憂思不已，比較幸福呢？

　死得放鬆和活得艱難，還真是不知道哪一種對夏老頭比較有吸引力。

　可惜現在的他沒有選擇。他跟時辰打了好幾個電話，難得妥協、主動低頭，可對方恭恭敬敬叫着他“夏伯伯”，轉頭給他又送吃的又送藥，還說給他請保姆，就是不接茂華的茬。

　夏老頭知道自己迎不回這個年輕人了，而這種無力和懊惱現在還只是盤亙在胸口，等到世界信息技術博覽會召開，當他通過直播看到那個年輕人被主持人熱情邀請、在全世界五百強企業代表、多國高官、全球頂尖智庫代表……的掌聲中，西裝革履地登臺，沉穩篤定地展示着一種此前聞所未聞的技術的時候，這種懊惱和後悔的感覺才真正發酵出來，鋪天蓋地地擊打在他乾癟蒼老的胸口，擊得他心頭灼痛。

　世界信息技術博覽會召開的那天夏楠音在夏家陪着夏老頭。他內心並不太願意陪伴一個日益喜怒無常、說話也開始含混的老頭，但老管家犀利的視線讓他感覺被洞穿了。

　“——你有義務讓老家主開心。”管家警告着，用戒備的眼神盯着他，他感到背後戰慄。

　無論他如何乖巧地微笑，這個老人都總是看穿他的口不對心。

　他只能屈服。因爲哪怕是令他不滿足的一個月一百萬的遺產，那至少也要讓夏老頭願意在遺產分配的文件上簽字並交給律師公證才行。而他不會懷疑老管家對夏老頭有着影響力。

　夏楠音不得不陪着老人看電視，聽主持人高亢的介紹，聽與會嘉賓講一些他幾乎一個字都聽不懂的東西。

　“這次博覽會挺重要的？總理居然都參加了。”夏楠音嘗試着和夏老頭交流，但他說完這句話只看到老人更加陰沉的臉。

　陰晴不定。

　他心說。

　並不知道，到了最後，茂華的請求還是被博覽會主辦方拒絕了，禮貌，但是不容置疑。

　而會議的高規格和總理致辭的事情，只讓夏老頭更加感到難受和抑鬱。

　而在世界信息技術博覽會的現場。

　“時先生，馬上就到您演講了。”引導員小姐神奇地使用無聲踩高跟鞋技術輕盈地彎着腰走到時辰的座位旁邊，“請您跟我到後臺準備一下。”

　“好的。”時辰禮貌地道了謝，然後說，“也麻煩你們幫忙提醒一下柯白越先生。”

　“當然，我們已經去請他了——他正從會議大廳後面的廚房過來。”引導員小姐低聲說，看着時辰的目光滿是敬意。這位年輕的先生髮言的位置非常好。除了總理以及會議主辦方，還有兩三位外方重量級嘉賓，他是第一位發言的，也就是除去之前一些務虛的發言和號召，這位是諸位嘉賓當中第一位做有實際意義的技術展示的嘉賓。這個發言位置背後的官方態度和體現出的重要地位毋庸言表。

　不過，即便是引導員小姐也不知道他要介紹的應用技術是什麼，畢竟——出於保密的目的。

　諸位大人物的開場發言、致辭結束，主持人親切甜美的過場詞也結束，然後時辰登上了寬敞的、被燈光籠罩的舞臺，觀衆席上烏壓壓上千號人注視着他。

　“尊敬的X總理，尊敬的xxx大使，尊敬的全球信息技術協會xxxxxx會長，各位來賓，大家上午好……”

　“……自從互聯網時代開啓以來，儘管中間曾爲末世的陰霾所短暫終止，網絡信息技術一直標誌着人類向前探索、改造世界、創造未來的不懈努力和偉大創造。它爲人類今日能夠享受到的便捷生活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電視機前。

　夏楠音彷彿被掐住脖子，呆滯地看着屏幕上的鏡頭特寫。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今天顯得過分英俊了——倒不是說他平常不英俊——只是，今天他特意認真裝扮過，說不定還去做了個造型？

　黑色的西裝，藏藍的領帶，高大的身材，修長的腿，還有五官深邃的面孔。

　夏楠音的腦子轉不過來彎，他盯着這男人，心裏翻騰着複雜的滋味。能夠在幾位國內外重量級嘉賓的致辭之後第一個登臺展示技術，這代表了什麼，即使是夏楠音也能夠明白。而這個人，纔剛剛離開夏家多久？他感覺到自己喘不過氣，大腦下意識地去想，如果這個人不離開，如果他還在茂華……如今一片散沙的公司是不是截然不同？

　“嗬……嗬……”

　夏楠音身邊的老人，顫巍巍地指着電視，喉嚨裏發出彷彿卡着痰液的渾濁聲響。

　“外公。”夏楠音不得不扭過頭，“您要什麼？”

　夏老頭搖了搖頭，他渾濁的眼睛緊緊盯着屏幕，佈滿皺紋的臉上帶着恍惚和深切的懊惱。

　那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繼承人。

　優秀，幹練，他一直知道。但是怎麼也沒有想過，對方可以優秀到這個地步。可是現在……他大放異彩，而自己……

　夏老頭看了一眼夏楠音，疲憊地閉了閉眼睛。

　這對祖孫想什麼無人得知。而在會場，時辰在簡短地開場白之後進入正題，爲來賓們介紹了自己研發出來的味覺傳輸應用系統：

　“……從最開始的文字，到如今可以傳遞聲音和圖像，我們人類在使用互聯網的道路上不斷前進着。視覺，聽覺如今已經可以在相隔萬里的人們之間共享，而現在我們不禁渴望更進一步，讓人類其他的感官感受也得以使用網絡傳達……而今天，我很榮幸的宣佈，‘時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在這條前進的探索之路上，印下了一個突破性的腳印：我們成功地研發出一種嗅覺傳輸應用系統，能夠讓使用者感受到輸入端的氣味……”

　他說到這兒，臺下嗡的一片，議論聲就起來了。

　今天到場的，有一些特別重要的人物，是隱約得到一些消息了。但更多的沒有。不少人都是知道總理要來，知道有那麼一幫國內外的巨頭代表要來，這才非要參加。就算是知道時越弄出點新鮮玩意兒的，也以爲要麼是概念，要麼是雛形，不成熟的，還等着以後發展完善。

　可誰也沒想到，冷不丁就這麼一下子，就說是“成功研發”了。這話說得可滿啊，這是真的假的？

　時辰在上面用激光筆對着PPT介紹了一下，大體原理和使用方法說了說，但下頭還是不斷有細微的議論聲。畢竟這個太出乎意料了。

　時辰一笑：“耳聽爲虛眼見爲實，今天，藉着大會的機會，希望我有這個榮幸請諸位體驗一下我們時越的產品。”

　還能體驗？

　那這真是八-九不離十了吧？賓客們眼睛都亮了。然後就看一些工作人員抱着盒子走到賓客的座位區。而臺上也有人搬上去一臺電腦，還有一些設備，大約就是這個嗅覺傳輸應用系統的硬件了。

　“十分抱歉，因爲我們的產品剛剛開發出來，生產的數量還比較少，無法保障每位嘉賓都能體驗……”所以只有前三排人手一個，後面的賓客，不好意思，就湊合湊合幾個人試一個吧。

　但就這樣，沒人有反對意見，都迫不及待地盯着工作人員懷裏的盒子，又是震驚又是期待。

　東西拿到手裏，是個頭盔式的東西，時辰介紹說他們時越是奔着全息技術去的，也就是希望未來可以把視覺、嗅覺、聽覺、觸覺、味覺全都模擬出來，欺騙人的感官，讓人彷彿真的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現在技術做不到這一點，這個頭盔只是在原有的視覺、聽覺之外多加了一個嗅覺的感應器，可以讓人真實地聞到輸入端傳來的氣味。

　時辰指揮着賓客們用手機連上頭盔，然後在手機上快速下載一個應用，有些類似於一個直播平臺，不過現在裏面空蕩蕩的，沒有什麼直播頻道。時辰臨時創建了一個直播，讓大家鏈接進去，等大傢伙調試好，開口道：“好了，抱歉耽誤了諸位這麼長時間，下面，就請允許我的朋友柯大廚，和我一起合作，讓大家親自體驗一下嗅覺傳輸應用系統……”

　大廚？

　賓客們茫然地眨了眨眼。這關廚師什麼事情？

　正愣着呢，就見一位穿着白西裝的年輕人端着一個托盤走上了舞臺，托盤上有一個透明的玻璃罩扣着。

　時辰伸出手爲賓客們介紹：“這位就是我的朋友柯白越柯大廚，首都柯家飯館的主廚，也是本次博覽會中午會議餐的主廚。”

　是的，時辰成功爲白越爭取到了世界信息技術博覽會主廚的位置。因爲時越是這次博覽會的重頭戲，主辦方自然願意在這種小事上給他一個面子。至於柯白越做得好不好吃……呃，柯家飯館之前很火，就算有水分，總歸也不會難吃嘛。請誰不是請，這件事情就算是政府知道了也不會有意見的。

　會場的投影屏幕上給了白越一個特寫。

　青年穿着非常挑人的白色——這個顏色，如果五官、氣質或是身段不夠，就容易顯得膩或是誇張。但青年穿着修身的白色西服，卻只是將他纖細卻有力的身段完美地勾勒出來，無論是柔韌的腰還是修長的腿，都勾勒得完美無缺。

　這簡直不像是一個廚子。

　所有看到的人們——無論是現場賓客還是電視機前觀看直播的人——都下意識地生出這樣的念頭。

　緊接着，他們的視線就隨着特寫鏡頭移向了青年的手上。

　他端着一個托盤，托盤上託着一隻砂鍋。特寫拍得非常清晰，砂鍋裏湯汁澄色呈銀硃，鮮亮濃郁，醬汁淋漓的肉臥在湯汁裏頭，在舞臺大開的燈光下微微閃爍着紅潤晶瑩的光芒，些許蔥綠點綴在紅潤的湯汁裏，還有半顆半顆飽滿肉厚的火紅大棗，更是顯得誘人至極。

　特寫鏡頭牢牢跟着青年的步子，追蹤着這碗被罩在玻璃罩下、托盤上面的美食。

　下面等着看先進技術展示的來賓們，不知不覺，就分散了一些精力。

　他們看着大屏幕上特寫出來的汁水稠厚顏□□人的菜色，口腔忍不住分泌了一些可疑的液體。直到白越走到時辰身邊站好、特寫鏡頭再次切換成了遠景、映着兩人站在臺上的身影時，很多人才回過神來，接着就是下意識的一聲嘆息：

　不知爲什麼，明明現在應該是開始體驗高科技的時候了，卻莫名就有點遺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