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小重山(二十五)
五點鐘。
蘇傾站在鏡子前梳著頭髮, 她濕透的衣服換下來毀屍滅迹, 頭髮也已完全吹幹,她將一左一右兩個辮子打好。
她揣了一把折叠瑞士軍刀, 藏在自己的裙子裡。軟趴趴的陽帽的帽檐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她的眼睛, 只露出柔軟的榴紅色的小巧嘴唇。
她預備出門去。
是的, 小兔子是不可以亂開門的, 但魔王是能够不顧規則飛檐走壁的, 晚飯時間到了, 她要去把她的孩子接回來。
蘇傾開門的瞬間, y自己回來了。
「想幹什麽?」他倚在門口看她,語氣冷淡淡的, 他用手掌撑著門框換鞋,摸了一會兒說,「餓死了,蛋炒飯呢。」
她停了好半天, 後退幾步:「我去給你加熱。」
y從後面抓住帽子沿,將她的帽子整個兒掀掉了,「看得見路嗎你?」
蘇傾還是跑掉了, y從地上撿起她掉落的刀, 哼笑一聲,拿在手裡把玩,「刷」地劃出把最利的匕首,吹了吹鋒利的刀刃, 削了個蘋果擱在桌上
客廳裡沒開電視,也沒接無綫電,靜悄悄的,但很安逸,y狼吞虎咽,把一大盤蛋炒飯吃了個精光。
「明天早上五點鐘起來,我們去一個地方。」他吃完最後一口,用紙巾抹了抹嘴。
「去哪裡?」
「看日出。」y戲謔道。
「噢。」蘇傾微笑著趴在了桌上,「我還沒有正式看過日出。」
飯後蘇傾在家裡大掃除,清潔機器人、掃地機器人一左一右地跟在她後面,嗡嗡嗚嗚,從地下室一直掃到了二樓,窗簾也被卸了下來,攪進洗衣機裡。
空氣裡彌漫著潔淨的濕氣和一點淡淡的清洗劑的味道。蘇傾擦到沙發的時候,y抱著她的腰把她拖過來,她抓著沙發角不放,活生生將她拽成一個c形:「不出遠門,用不著那麽乾淨。」
然後蘇傾被拽到了他旁邊坐著,茫然地四處掃視,忽而笑了出來,指向了面前的魚缸:「那是怎麽回事?」
薇安送來的那隻巨型水族箱,珊瑚、海藻還在,游在裡面却變成兩條梭子形的扁扁的銀色鯽魚,它們游得慢吞吞,嘴一張一合,忌憚地看著面前的艶麗海螺。
「原來的那些魚呢?」那些張牙舞爪的、艶麗得好像貴婦的彩色熱帶魚,魚鰭都像華麗的禮服裙,說實話她是有點害怕的,不過現在她更擔心它們的去處。
y咬了一口蘋果,毫不在意地說:「丟進河裡了。」
蘇傾待了好半天才窸窸窣窣地笑了一陣,又趴在水族箱玻璃上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以後別這樣了。」
她繼續地毯式大掃除,在所有織物上噴灑除蟎噴霧,十點鐘時被拽到了樓上的房間。洗好烘乾窗簾還沒挂上去,窗戶顯得光禿禿的。
「我得把窗簾挂上……」
y板著臉將房間門落鎖,扭身將她扛到了床上:「回來以後我幫你挂。」
他調整智能手錶,似乎安排了許多日程,隻撩撥了她一會兒就鈕滅了檯燈:「明天要早起,最好早點睡。」
y的腦中思慮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反復考慮著陳部長的最後通牒,警察給他看的那段錄像,還有聯合政府實驗室那台大型强離子對撞機能不能真正製造出蟲洞。
——這還真的够嗆,他閉了閉眼睛,一切還停留在大學專業課的理論階段。他又想起追悼會上身披星旗的宛如睡著了一樣的父母,如果像那樣出了意外……
他甚至在心裡荒唐地笑了笑:「那也算殉情了。」
但這個念頭沒持續多久,就讓身邊的人打斷了,小機器人大約因爲他睡得熟了,一條腿輕輕地跨在了他的腰上,隨後是微凉的手臂,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身上來,帶著香味的蓬鬆柔軟的長髮散了他一臉。
她用額頭親昵地蹭過他的脖子和臉,幾乎像是動物之間本能的表達,隨後她的唇印在他唇上,小心地、輕輕地貼著,就不動彈了,半天都沒有離開。
如果不是他清醒著,他根本不知道她會有這樣主動的、濃烈的表達,同時他又感覺到什麽凉冰冰濕漉漉的東西順著他的下頜和她的髮絲纏綿地滑落下去,像是花間的涓涓的細流。
她離開他的唇,將額頭埋進他肩頭。
y的手順著她的脊綫撫摸上去,在平衡器的位置摁了一下,板著臉問:「這個是在哪摔裂的?」
蘇傾像被驚了一跳,一骨碌從他身上翻下去,縮進了被子裡。他在貝殼一樣的被子外面輕輕拍了拍,裡面藏著的軟體動物膽怯的一動不動,他耐心地一下一下地拍了一會兒,不一會就睡去了。
蘇傾從床上坐起來,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趿著拖鞋輕手輕脚地下樓去,從洗衣機裡將織物取出來,從西到東地挂好了客廳的窗簾,窗外是清冷的月色,一些飛蛾不知疲倦地撲打著窗戶。
夜是很冷的,她爲地板打蠟。
蘇傾披著外套爲植物澆水,勿忘我開了第一簇藍色的花,安靜恬美地開在夜色裡。原處的一大片日本葦在月色下朦朧如夢境,她折下一小枝,拿在手裡吹著玩。
她拿著這種蘆葦放鬆地坐在門檻上,兩隻腿從柔軟的棉質睡裙下伸出去,搭在地板上,他仰頭看了一個小時的月亮。直到鳥雀蘇醒,在還未褪去的夜色中啾啾鬧騰起來。
「早上好。」一隻微凉的手摸了摸y的臉,他的睫毛顫了顫,蹙眉握住她的手,那含笑的聲音還在穩當當地繼續:「今天上午晴轉多雲,8-15攝氏度,下午有雷陣雨,記得帶傘。空氣質量不太好,應儘量减少戶外活動。」
y抬腕,眯著眼看清了智能手錶,有些詫异:「四點?」
外面天還黑著。
蘇傾小聲地說:「四點。我想先去你的實驗室看看。」
他躺在床上停了片刻,一骨碌坐了起來:「……好。」
這是y爲數不多的,在淩晨洗漱的經歷,洗手間和走廊燈都開著,他看到鏡子裡的人半眯著眼睛,眼底烏青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明顯,他深吸口氣,洗了把臉。
再抬起頭時,鏡子裡倒映出一張明艶的臉。
蘇傾的頭髮散著,精心地編了辮子,輕挽在背後。她穿了一件淺緋的長裙,背了一隻細鏈的小巧皮包,她笑著瞧他,塗了靚麗的正紅色的啞光唇膏,襯出一口糯米牙,美得像電影明星一樣。
y似乎覺得少了什麽,不過他一時沒能找出來,便看著她默著。
「因爲是第一次去看日出。」她的眼神裡還有些羞澀的緊張,把裙擺輕輕拎起來,讓y看見她一雙雪白足上穿著的的綁帶細高跟鞋。
「穿得習慣嗎?」他蹲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腿。
蘇傾依然笑著:「可以。」
他們在夜色中出門,真像是年輕的戀人某次長途旅行的激動的出發日,外面的空氣還沁著濕漉漉的凉意,y幫她把車門打開。
時間寬裕,他將車開得很慢,淩晨時的車很少,他們獨享整個空中軌道。窗戶開了一個小口,風拂亂他們的頭髮,蘇傾俯瞰著燈火璀璨的城市。
爲了不引人矚目地潜入游戲部,y提前將車停在了五百米以外的一處地下車庫。他們漫步在街道上,此時,貼近天際綫的盡頭的黑色開始變淺。
y帶著她穿過了一條古老無人夜市的小巷道,零星地攤位還營業著,壁爐裡燃燒著嗶剝響動的火光,y在低垂的棚布下低頭,問她有沒有想要的,蘇傾指了指雪糕。
「吃這麽凉的東西。」他嘲笑著,還是刷指紋取了兩支,他呼出一口白色的寒氣,嘴唇幾乎被凍僵了。
一朵雲也從蘇傾的嘴裡吹出,她第一次看見了呼吸的形狀,捏著小棍子怔怔地笑著。
鳥叫聲急促而劇烈起來,黑夜從邊角開始褪色成深藍,蘇傾摘下柳條和酢漿草的花,編了頂花環戴在頭上,拍了拍y。
「漂亮。」y打量她幾眼,歪起唇角實話實說。
蘇傾的眼睛垂下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們已經走了五百米的路,她揉了揉小腿。
「還走得了嗎?」y看著她,在她面前蹲下身來,蘇傾以爲他要系鞋帶,立在一旁等待著,可是他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耐地催促,「快上來,我背著你。」
蘇傾想起她背著兒童在雨中趕路的樣子,現在這個人背著自己,他的肩膀够寬,手臂足够有力,輕輕鬆鬆地背著她走在林蔭道上,還能時而抬手揪下一片染紅的楓葉。
他們悄悄地坐了直達七十層的膠囊電梯,乘電梯向上的一分鐘時間裡,外面天就像沿著漸變色滑動,最終現了蔚藍的底色。
天的盡頭出現了一點橘調的粉紅,滲漏進來似的,突兀而溫柔地調和在了這盤冷色調裡,那粉紅變成了橙紅,赤紅,從一條邊暈染開來。
微弱的光綫的從百葉窗灑在桌面上。
與此同時,城市正在蘇醒,窸窸窣窣地活動著筋骨。
坐在他辦公桌前的時候,蘇傾說:「我今天好開心。」
y彎著腰把電腦打開,抓緊時間給她看「現實夢境」的界面。
「什麽時候發行?」
「理論上是明天。」
「爲什麽是理論上?」她看著複雜的界面,「真想玩啊。」
「我們可以第一批試玩。」他諷刺地笑笑,「『理論上』是因爲……技術組遇到一些難關,過得去就可以發現,過不去只能延期。」
蘇傾又看了看界面:「需要我幫忙嗎?」
「——這個你不用管。」
y將手臂撑在她的椅背上,看了一眼手錶,五點四十四分,游戲部的西點廳應該開了。太陽盤踞在地平綫上,因爲是個多雲天,只有模糊的光滲透出來,「想不想吃點早餐?」
蘇傾笑說:「想。」
她還從沒有吃過外面賣的早餐呢。
「三明治和卡布奇諾?」
「好的。」今天她非常喜歡笑,不過小機器人生得這樣好看,她笑起來的時候滿眼都是璀璨,讓人不得不喜歡。
y親了親她的臉頰,反身出門。下電梯的時候,他看見太陽驟然從地平綫上越出,燦爛的金光籠罩下來,整個天就如此亮了。
買完早餐之後,他還注意到付款櫃檯旁邊有一束扎著蝴蝶結的彩虹棒棒糖,這個棒棒糖有手掌那麽大,恐怕能舔一天,他把它抽下來,按在了掃描櫃檯上。
y提著早餐回來的時候,看到蘇傾趴在他的桌子上睡著,頭上還帶著那個柳條扎的花環。中央空調的出風將上面的粉紅色小花吹得簌簌抖動。
他輕手輕脚地擱下早餐,嘲笑道:「看,四點鐘起來的後果。」
他放鬆地依靠在桌子上,看了一會兒新聞,待到收到了秋原的催促信息,才回過身拍拍她的背:「蘇傾,蘇……」
刹那的靜默,什麽聲音都沒有了,有如電影忽然被切下靜音按鈕。
y的嘴唇動了一下,感到一陣麻痹從指尖升起,他忽然看見她的中央控制區開著,裝芯片的地方空蕩蕩的。
他茫然轉向電腦前,任務欄右側顯示一個小小的紅點,他的電腦被人動過。他的指尖不住地抖著,所有的……一切的關於『蘇傾』的內容,被他曾經升級過的四次芯片的,全部被不著痕迹地删了乾淨,仿佛從不曾存在過。
y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腦,目光却在放空,他好像忽然對這些代碼感到陌生,直到提示框跳出來:「恭喜,『現實夢境』程序已修補完畢,可正常運行!」
他看見桌上被摘下來的藍色溫度計圓環壓著半張紙,紙上字迹三行,依舊是可愛的、稚拙的娃娃體。
「嘿,y。」
「日出很漂亮。」
「再見了。」
他一動不動,長久地看著這張紙被空調冷風吹著,不住翹起邊角。
最後他的目光慢慢轉到趴在桌上的人身上,嘴唇動了一下,只是有一口氣逸散出來。
這口氣慢慢地,慢慢地在空中聚攏形狀,拼凑成了一句近乎無聲的喃喃。
你他媽——你他媽胡鬧。
他甚至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瞳裡,有什麽東西頃刻間坍塌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