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江城子(十)
事實上,顧懷喻這天一直候場到下午四點, 戲還沒開始。
黃昏的陽光從窗戶裡篩進來, 照亮他領子上的銀色繡紋,秦淮C著腰站著, 滿臉的煩躁。
連絡人拿著電話走過來:「導演, 小張來不了了, 怎麼辦?」
秦淮瞥了一眼電話, 伸手把棒球帽扭了個向,冷笑一聲:「怎麼辦?涼拌。一寸光Y一寸金,讓她另謀高就吧。」他皺著眉嘩啦嘩啦地翻時間表, 看看哪一場能頂上來的。
《離宮》劇組資金有限, 很缺演員。好幾次需要群演的時候,都讓工作人員帶著自己的親戚朋友客串。配角都是找剛畢業的小演員,小演員一份簡歷投多個劇組,等待出演的過程中難免出現狀況。
「就一句詞, 要不……誰能湊合演一下小艾?」
小艾就是原作裡與懷蓮有感情線的那個宮女,一版劇本裡,她差點成了主角;可惜到了最終版本, 變成了只剩一句詞兒的過客。
在工作人員眼裡,群演和這種小配角的區別不大, 都是只有一兩個鏡頭, 當初秦淮挑專業演員演一個宮女就挺奇怪,難怪小演員心裡不樂意。
「湊合不了。」秦淮毫不猶豫地否決。
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條魚」小心翼翼地說:「我當時寫這人, 就是為了狗血三角戀,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要不然這條線不要了?」
秦淮嚴肅地瞥她一眼:「不行。」
在秦淮心裡,配角和群演不是以鏡頭多少劃分的。哪怕只有一句詞,配角就是配角。
一直默然坐著的顧懷喻忽然開口:「讓我經紀人試試。」
因為秦淮才發了火,四周靜悄悄的,這輕輕的一句話格外清晰。很久沒聽過顧懷喻說臺詞以外的話,大夥兒安靜地反應了一兩秒,在腦海裡對上了蘇傾的臉,驟然沸騰起來。
好主意啊。
副導演長得恁歪瓜裂棗都客串了一個侍衛,讓蘇傾演個宮女能不合適?那幾個鏡頭,還浪費她這張臉了。
秦淮冷靜得多,沉思片刻,閉上眼睛濾掉了一切外部條件,想到的是蘇傾拍人偶娃娃時看鏡頭的眼神。
「行。」
宮女的衣服形制仿唐仕女圖,駝色印碎花上儒,純色兩片式齊胸襦裙,泡起來,看不出什麼腰身。
但布料沒有用時下大熱的雪紡一類,而是用垂感很好的模擬絲,在濃墨重彩的詭麗宮殿中,宮女們是滲入的一片山水田園。
造型師給蘇傾梳個雙丫髻,露出修長的脖頸。蘇傾把脖子上的藍色圓環摘下來鎖好,淺色碎花包裹著雪白的皮膚,像高級包裝下凝固的牛R。
裙頭上方露出一點惹人遐思的溝壑,蘇傾覺得衣服快要掉下來了,手指捏著裙頭悄悄往上拉了拉。
化妝師跟她臉貼著臉上眼妝,口罩上眼睛彎彎的:「呀,你皮膚真好,給你化個漂亮的。」
蘇傾不敢睜眼睛,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辛苦你了。」
工作人員把一切準備妥當,蘇傾小心地走到佈景裡,道具是一隻小砂鍋,她端著砂鍋的兩個把手,手心冒汗。
大家聚集在外面看熱鬧,秦淮拿著劇本跟在她後面:「你從外面走進來,問他『殿下,放在哪裡』,他說『依你』,等他說完你走過去,給他放在桌子上,然後從櫃子地下取兩隻碗擺好,彎腰從剛才那個門退下去就可以。整個過程你低頭,不要看他。」
蘇傾點了一下頭,抬起那雙烏黑的認真的眼睛:「導演,砂鍋裡裝的是什麼?」
秦淮愣了一下:「是藥。」
蘇傾垂眼看著砂鍋把手:「那要趁熱的,得拿兩塊布墊著。」
秦淮一拍腦門:「快快,道具組。」
棉布放在了桌子上,顧懷喻走到蘇傾身邊,掀開砂鍋蓋,把手上的礦泉水扭開倒了多半鍋。
「試試看端得動麼。」
蘇傾雙手端起來,手臂比剛才又繃緊些:「還可以。」
她抬眼,化妝師替她上了淺粉色眼妝,在漂亮的眼尾處著一點嫣紅顏色,使得雙眼睛美豔無雙,像一張瑰麗的畫。
顧懷喻看了看她:「過來點。」
蘇傾靠過去,顧懷喻拿紙巾沾了點水,低頭給她把眼妝擦掉了。
化妝師在底下跳腳:「顧老師!」
顧懷喻置若罔聞,秦淮笑駡:「該擦,化太濃了,又不是妖妃。」
「扯淡!我給別的宮女也這樣化的。」
「好好,我不懂你們女孩化妝。「秦淮揚聲,正色,「抓緊時間準備好,開拍了。」
懷蓮初次見小艾,是在獵場的溪邊,小艾十四歲,一個人坐在石頭邊挽起裙擺,一雙雪白的腳丫浸在水裡,踢著水花玩兒。
他從林中策馬而過,無數高聳的細水杉變成黑色的格柵,將這個亮的發光的畫面切成無數幀,飛快地掠過。
懷蓮調轉馬頭回來,在她背後無聲地看。女孩的腳,怎麼能這麼白。
小艾是無數宮女中普通的一個。但因為這次秘密的偶遇,無數普通的宮女裡,有一個不再普通。
小艾溫柔,天真,如果仔細觀察一個人的一舉一動,懷著秘密的情愫陪著她長大,很容易在心裡留下一道刻痕。
懷蓮當時沒說,也就永不能說。小艾二十四歲,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讓離宮主人遠遠調離。
今天Y差陽錯,她來當值,細細的胳膊吃力地端著砂鍋,邁入懷蓮的寢宮。
秦淮沒有跟蘇傾說太多,她沒有經驗,只能先試一試鏡頭,有問題他再指出。
他盯著監視器,竟然意外地發現,這兩個人之間的氣場異常和諧。懷蓮坐在塌上,小艾低眉順目,兩人沒有對視,卻仿佛有暗流湧動。
他背後的人似乎也感覺到這一點,四周慢慢安靜下來。
「殿下,放在哪裡?」
蘇傾不怯鏡頭,一雙眼低著,密密的睫毛垂下,聲音柔柔的,語氣恭敬。
懷蓮不應聲,好半天才說:「隨便。」
顧懷喻改詞了。
跟那句「依你」比起來,這句「隨便」幹幹的,帶著冷淡的刺,一點兒可能的曖昧都被掐滅。
秦淮並沒有喊停,似乎在沉思。
小艾安靜地走進來,隨和地把砂鍋放在桌上,蹲下從櫃子裡取出了碗,淺色碎花衣衫下脖頸白而修長,是平凡人家田園之樂,溫婉妻子,賢淑母親。
懷蓮默然望著她的背影,那道目光代替他從背後擁抱她,含著被碾碎的憧憬和希冀。
小艾起身從他面前擦肩而過,因為他一直不作聲,側頭瞧了他一眼,帶著無聲的擔憂。
秦淮擰眉,蘇傾怎麼也把導演的囑咐忘了。
跟他一起看監視器的人都很好奇。懷蓮在女皇面前的溫柔魅力已無懈可擊,與小艾對視時,會露出什麼樣深重的愛意?
「大膽。」懷蓮啟唇,驚碎了所有人的猜測,他輕輕別過臉,冷淡地避過了她的目光。
小艾急忙一福,躬身退下。她走了。
懷蓮的臉朝著窗子,眼底空蕩蕩的,窗櫺交叉的黑色影子是一座十字架,困在他蒼白的臉上。
原來,強權之下,他是一朵墮落綻開的妖花。
真愛面前,他是一顆又澀又硬的青果兒,敲不開,碾不碎,埋入土底也不會發芽,此生此世無人可知。
*
演員們的住房是小鎮的配套酒店,單間的民宿,每兩間共用一個陽臺。顧懷喻與蘇傾的陽臺就是同一個。
秦淮站在蘇傾的陽臺上抽煙,忽然注意到陽臺上擺了幾個小木盒,蘇傾裝了點土,裡面發著細細嫩嫩的綠豆芽。
他把那眼熟的小盒子扭過來看,果然見到上面燙金的標誌,是顧懷喻常抽的空煙盒。
蘇傾從屋裡給他取了盒水果,出來就看見秦淮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喃喃自語:「資本主義呀。」
蘇傾把水果摞在窗臺上,也看著那煙盒:「你想要嗎?我去幫你拿幾盒。」
「幾盒……」秦淮把她扯回來:「你等會兒。」
「我問你呀。」他真有點兒好奇了,「顧懷喻平時買煙走公還是走私呀?」
蘇傾好像沒太聽懂,老實地說:「不知道。」
秦淮點點裝火龍果的塑膠盒:「這個呢?」
蘇傾拿塑膠袋把盒子仔細裝好:「拿我自己的工資買的。」
「他給你開多少工資?」
蘇傾說了數,秦淮揉了揉臉,倚著陽臺欄杆看了她好半天:「你們工作室有會計沒?」
蘇傾看著他,搖搖頭。
秦淮覺得顧懷喻的工作室簡直一個謎,蘇傾像一張白紙,也夠令人震驚的。
他換了個問法:「平時是你管賬還是他管賬?」
蘇傾讓他問的也有些不安了,因為她沒管過帳:「應該是他。」
「你們這個工作室……總共就你們兩個人,他是老闆,你是員工?」
「然後你除了接洽,房租水電服裝,一切跟錢沾邊兒的你壓根兒都沒管過,要錢了都是顧懷喻給出,對不對?」
蘇傾怔了一下,點點頭。
秦淮踩滅煙P股,揣著兜自顧自笑了一陣,笑得挺開心。
蘇傾驟然想到繆雲同她說過的話,他說「顧懷喻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她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有些有很多處說不通。
只是她吃了不解世情的虧,反應太遲鈍了。
「你笑什麼?」
秦淮把水果提起來,還在怪笑:「我怎麼覺得你們這個模式,怎麼說呢,有點兒不像個工作室。」
蘇傾猶豫了一下,追問一句:「那像什麼?」
秦淮看著她笑,小虎牙尖尖的:「像大老闆包養金絲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