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江城子(八)
第二天早晨,蘇傾把可憐的幾把牙刷裝在牛皮紙袋裡帶去了工作室。
早春的城市依舊浸泡在片片Y雲中。客廳很暗, 蘇傾拉開窗簾, 摁亮了電燈。
顧懷喻沒有打遊戲也沒有看電影,側坐在椅子上, 手肘搭在椅背上看著她, 燈亮的時候, 他無聲地眯了一下眼, 似乎不太適應忽然盈滿房間的強光。
蘇傾放好牙刷,覺得背後的顧懷喻安靜得像一株植物,正在出神地想, 低頭在茶几上看見了滿當當的煙灰缸。
混這個圈子壓力大, 吸煙的人多,顧懷喻平時每天一兩根,心情不好也許多抽,但絕不會這麼多。
她心底一沉, 脫口而出:「少抽點吧。」
「好。」顧懷喻立刻回答。
蘇傾心底的感覺很奇異,她當經紀人的這段時間,從未干涉過他的任何私人行為。她轉過身, 猶豫地問:「你會聽嗎?」
顧懷喻依舊支在椅子上看著她,淺栗色的瞳孔含著點迷蒙的笑, 又或許是更複雜的東西, 輕描淡寫地說:「你管我,就會聽。」
「你」字的重音像一個魔咒,他意味深長的乖順, 帶著以退為進的侵佔感。
蘇傾堅持盯著他不動,半晌沒能說出話來,憋得臉微微發紅:「那我管。」
顧懷喻看著她笑了一下:「那我能管蘇經紀人一件事麼?」
蘇傾說:「你說。」
「工作時間,不許赴與工作無關的約。」
蘇傾回想了一下繆雲那張似笑非笑的臉,爽快地點頭:「好。」
顧懷喻身上的Y霾似乎全部散去,他從椅子上跳下來,目光落在裝牙刷的小紙袋上:「再去一趟超市,把沒買全的補完。」
在同一個超市裡,蘇傾推購物車的動作鬆弛了許多。
顧懷喻走在她身邊,熟練地從貨架上拿下短途旅行的各類用品,超市頂燈照得他的皮膚蒼白更甚,他臉上的表情很淡,嘴唇微抿,似乎正在心裡核對名單,買什麼他都有數。
路過衛生用品區,他伸出手越過她頭頂,取了一包淺粉色的衛生巾,袖口露出的漂亮的腕骨,像雕塑家的藝術品。
他看看上面印的小兔子,睫毛上凝著一點光,「那邊條件不好,能準備的先備好。」
秦淮為了《離宮》畫了有上百張設計稿,蘇傾翻著看過,Y鬱詭麗的風格。
他抓心撓肝地想要這樣的景,最後托了大學同學的關係,找到了外省的一個新建的影視基地,在一個沒開發完全的古鎮裡。
蘇傾看著他線條流暢的手指捏著包裝精巧的進口衛生巾,耳根發熱,輕聲說:「我不用這個。」
顧懷喻轉頭看貨架:「用哪個?」
蘇傾指了一下貨架中層的中檔產品。
超市的設計也很有意思,中檔產品最受青睞,所以擺在黃金地段。太貴的滯銷,女士都夠不到。
顧懷喻掃了一眼價簽,俐落把手上拿的放進車裡,推著車子,連帶她一起強硬地推走了:「這次試試這個,工作室報銷。」
三月份,城市裡的早櫻和白玉蘭開了,淺淺淡淡的一片,河水裡的浮藻都泛出新綠,蘇傾跟著顧懷進組。
劇本讓秦淮改過兩次。第二次,他看著小編劇呈上來的劇本大綱:「嗯,挺不錯的,比上次好多了,但是……」
他拿指頭一下一下戳著紙面:「貴妃娘娘?這就算強權了?」
編劇說:「那……皇后娘娘?」
秦淮摸著額頭長長歎了口氣:「姑娘啊,咱們都已經架空了,你腦D能不能開大一點。」
「你們女孩不是喜歡搞女權嗎,怎麼還把自己限制在男權框架裡,我們搞個女皇不行嗎?」
編劇的嘴巴微微張開:「武……則天嗎?」
一旁的顧懷喻笑了一下,眼睫下那雙總是清清淡淡的眼裡,含了一點光:「不是武則天。高於任何皇帝的女皇,她是權力的頂峰。」
三稿在十天後提交。這一版劇本裡,有一位元坐於至高位金鑾大殿上的女皇。冠冕後的面目和性別模糊,只知道她垂眼就有生殺事件,抬袖便有血雨腥風。
懷蓮出場於離宮,沿用了原著的設定,從前是別苑圍場的鐵騎少年,只有這樣的女皇才能同時摧毀他的骨骼和精神,他是帝王的奴隸,也是強權的禁.臠,他毀滅的同時盛開。
第三次開會時,秦淮帶來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素面朝天,披著一條復古的黑色羊毛披肩。
「給大家介紹一下。」秦淮說,「這位是李麗芳李老師。」
李麗芳笑著向眾人點頭致意,大家都吃了一驚。她是八十年代紅遍大江南北的玉女演員,在老一輩心裡,永遠是清純柔美的樣子。
沒想到當年的國民女神,如今竟然像個普通的家庭婦女一樣,樸實低調地坐在眾人面前。
——過氣玉女,能演得了女皇?
秦淮開玩笑地看著李麗芳:「李老師也是因為沒能及時轉型讓市場淘汰的,這也是她翻身的最後機會了,是不是?」
一直安安靜靜的李麗芳笑了,眼角紋綻放,眼裡的兩道光迸S,直言不諱:「我演了一輩子的小花旦,很想演一次大青衣,請讓我試一試。」
——在這個圈子裡的,誰沒有野心,誰甘心被淘汰?
整個劇組的工作人員,大都是剛入行的的年輕人,也是纖橙能給到的最多的人,連「一條魚」和蘇傾都算上,也像個鬧哄哄的草台班子。
第一次開會,秦淮腰上別著個擴音器,蹲在滿地電線中費力地說:「工作人員都是九零後,有好也有不好吧。年輕人的缺點,沒什麼經驗;優點……」他眯了眯眼,「身體好,能熬。」
當時大家「哄」地笑開,不過沒過幾天,馬上就意識到導演沒在開玩笑。
秦淮年紀不大,脾氣卻不小,進入狀態以後眼睛裡都瞪出血絲來。三天下來,工作人員上上下下都給他罵了個遍,低氣壓蔓延了三五天,原本吵吵鬧鬧的劇組逐漸變得安靜起來。
導演要求的壓力,趕進度的壓力,還有心底蔓延出的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壓力,凝成一把懸在頭頂的劍。每個人眼底都是淡青色,攝影的盒飯都是架在機器上吃的,一邊嚼一邊盯著螢幕看,腮幫子一動一動,像嚼草的駱駝。
秦淮坐在小馬紮上,擰開一瓶礦泉水喝,用力過大,把瓶子都扭得變形了。桌上忽然擺上一杯枸杞茶,他一抬頭,蘇傾削蔥樣的手指捏著個塑膠盒擺上桌,盒子裡碼得整整齊齊的聖女果,紅豔豔,水靈靈。
古鎮裡沒小番茄,只有土杏兒和楊梅,吃了十幾天,早吃膩了。站在導演周圍的人都湊過來,一人捏一個搶光了,蘇傾又從袋子裡拿出一盒切好的火龍果打開。
大家一陣歡呼讚歎,真像過節了一樣。
男一號的經紀人,水靈靈的美人,在這劇組裡比小助理都跑得勤快,誰看見她都降火。
秦淮捧起枸杞茶,新奇地問:「哪兒買的?」
蘇傾說:「鎮子外面。」
秦淮嚇了一跳:「十幾里路呢,這地兒不熟,別瞎跑。」
蘇傾點了點頭,又小心地問:「你覺得早上那場怎麼樣?」
早上是女皇和懷蓮的對手大戲,劇本半頁紙,卻拍了一上午,顧懷喻下場的時候,她看見他背後的衣服都浸透了。
穿著戲服的李麗芳挽著裙擺正從他們身邊走過,上身套一件羽絨背心,彎腰湊進來:「導演講課呢?」
造型師下了狠功夫,李麗芳這張溫婉的臉大變樣,下頜骨被強化出來,一雙眼吊稍高傲淩厲,沒有刻意遮掩的魚尾紋,一根一根都如同被刀斧刻出。
據說李麗芳為了這個角色斷絕通訊,瘋魔了一樣全身心浸入,導致人在戲外,身上仍然帶著冷鋒,看人的眼神如同看一件死物,有時候助理也被她嚇著。
讓她這麼掃一眼,誰也想不起她從前的臉了。
秦淮扭頭笑:「李老師評價一下搭檔唄?」
李麗芳沉思了一下,露出一個讚歎又悵然若失的微笑:「後生可畏。」
等李麗芳走了,秦淮傾過身子,笑著壓低聲音,「蘇傾,你這端茶倒水的,是不是收買我呢。」
蘇傾反應過來,衝他和煦地笑了一下:「那就是吧。顧懷喻沒有上過演藝學校,你不要罵他。」
秦淮吸一口氣,拿指頭點她,蘇傾的電話突然震動起來,竟然是繆雲。
她走到另一邊去接,與顧懷喻擦肩而過。他身上穿著描金的黛色騎裝,腰帶在陽光下閃光,垂眼看著她的發頂,睫毛下沉寂的眼裡還留著戲裡的高傲與歇斯底裡。
蘇傾的手指捂著電話,似乎信號不好:「繆總……」
顧懷喻垂著眼,坐在蘇傾坐過的地方。從煙盒裡摸出兩根煙,遞了秦淮一根。秦淮看著他兩指挾著煙,低頭熟練地點,那煙型細長,在他手指裡燃出股莫名的美感。
紙煙在秦淮手裡一轉,燙金的標誌露出,他挑了一下眉:「我的老天,我不敢抽。」
「我窮。」秦淮調侃,「哎,你們學表演的是不是再怎麼撲,都比我們導演有錢?」
顧懷喻自顧自煙霧繚繞,眼裡帶著一點冷淡的笑,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就對坐吞雲吐霧起來。秦淮隨意地問:「什麼時候喜歡表演的?」
顧懷喻說:「小學吧。」
「那怎麼沒考電影學院啊。」
顧懷喻笑而不答,過了一會兒問:「電影學院什麼樣?」
「早晨出早功,期末拍大戲,熬夜熬得熊貓一樣,一群牛鬼蛇神當同學,處好關係,指不定哪個以後就飛升了。」
顧懷喻形狀流暢的手指輕輕地撣了撣煙灰,沒有作聲。秦淮說:「你給我的感覺像舞臺劇演員,上臺燒血條的那種。會唱歌劇嗎?」
「會一點。」
「厲害啊。」秦淮驚歎一聲,又笑,「不上電影學院也好啊,學院派就是個小框,你在框外面。」
顧懷喻眼裡有懶散的笑:「野路子。」
「野路子也是路子。」
古鎮的信號不太好,蘇傾直走得靠近配套酒店,才聽得清繆雲說話:「進組了吧?」
蘇傾說:「是。」
繆雲的語氣溫和:「地方條件怎麼樣?」
蘇傾的手指捏著電話:「還可以。」
繆雲笑了一下,仿佛沒聽出她的局促,依然用一種春風拂面的語氣說話:「要不要我來探個班看看你,給大家改善改善伙食?」
蘇傾頭上冒了一層冷汗:「不用,謝謝繆總。」
「我沒什麼事,就當旅遊了……」
蘇傾吸了口氣,輕柔的聲音響起來,「繆總,這裡信號不好。」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手指冷靜地碰到那處紅色圓點上,這個艱難的電話已經斷氣了。
四周安靜得厲害。她心底不知生出一種什麼情緒,好像有些負罪,又有些暢快,她無意識地點開朋友圈,一邊出神一邊翻動。
秦安安發了一條新的動態:「你是上天的禮物。」
附帶一張撐著臉發呆的一張自拍,她身材火辣,長相美豔,連散亂的頭髮絲都寫滿熱情,桌子前面擺著一瓶漂亮的香水。
蘇傾仔細看著,在她衣服後面的遠景裡,看到一輛熟悉的黑色幻影的車頭。
午休的時間很寶貴,大家坐著靠著,都有些昏昏欲睡。秦淮把小馬紮挪了挪,壞笑著靠到顧懷喻身邊來:「對了,給你看樣東西。」
他調出手機裡存著的蘇傾的照片,是從上次的片子裡精選出來的,他得意地揚下巴:「你經紀人,漂亮吧。」
顧懷喻看著照片,半天沒說話。
照片裡的蘇傾就穿著那一天的小翻領外套和牛仔褲,頭髮柔順地披散下來,靠著青黑色的工廠大門。她烏黑的眼睛裡空蕩而又渴望,一對雪白的腳赤著。
真人娃娃。
在秦淮的鏡頭下,色調和構圖都是一等一的,換成任何一位模特,效果都是漂亮的。可是他啟唇,遲遲說不出這個「漂亮」。
因為照片的主體過於突出了。
主角是她,他心裡構圖的天平刹那傾塌了,所有的佈景和光線、審美與創意擰成一股,都拉不住他落在蘇傾身上的目光,她似乎從這張照片中剝離出來了。
顧懷喻捏著手機屏,睫毛遲緩地眨動一下。他再也無法再以一種冷淡而清醒的目光、不帶任何感**彩地鑒賞它,判斷它到底美不美。
他腦海裡從此湧現出無數不相干的事情,再也想不起最初的藝術動機,只是與照片裡的蘇傾長久對視著。
為什麼不穿鞋子,地上這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