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袁繡娘
京城繁華,可這住宅也分三六九等。
宗親府邸自是不必說,肯定是佔了最好的地段,哪怕單有爵位沒有實權,也必得作出一番氣派。
此外就是六部的權貴,別管是皇帝賜下的還是自己置辦的,都是各有千秋。
還有些身在六部、官職不低卻只能住在小門小戶、雇著丫環僕從三兩隻的,不用說,必定是沒有背景又不得寵的。
禮部侍郎袁銘鋮就屬於這一類。
好在,他膝下只有一個獨女,就算有再大的家業也無人繼承。況且他半生清廉,志不在此,如今這樣反而踏實。
袁府很少來客人,更別說加急的書信。
今天卻不一樣,袁府的老管家手裡拿著一封彷彿還飄著墨香的書信,穿過前庭,走過抄手遊廊,路過花廳,一路疾行,最後停在了袁銘鋮的書房外。
「老爺,有一封蔚州來的書信,是驛站的使官親自送來的。」老管家站在門外,躬身說道。
門應聲而開,露出一張清俊卻不失嚴肅的中年人的臉。
「蔚州?」
袁銘鋮將信將疑地把信打開,先往落款的地方看去,只見上面用周正俊逸的筆跡寫著:「世愚弟蘇氏白生再拜稽首。」
袁銘鋮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激動地說:「竟是蘇家四郎!」
老管家隨即問道:「莫非是先前那位御前紅人、老爺的好友蘇大人的幼弟?」
袁銘鋮點點頭,快速地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心情有些複雜。
蘇家後人現今過得安穩,他感到很欣慰。可是,對於蘇白生信上提到的那件事,袁銘鋮多少有些猶豫。
他就這樣站在門前深思了許久,老管家也耐心地等在一旁,並不打擾。
半晌,袁銘鋮終於開口問道:「王伯,你可知夫人現下在何處?」
老管家連忙答道:「我來時遇見夫人在涼亭喝茶,想來這會兒應該還在。」
袁銘鋮嗯了一聲,反身把門關上,拿著信往涼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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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夫人看完書信後,下意識的就是反對,「不行,女兒才跟著咱們過了幾年好日子?怎麼能嫁到那鄉野之地?」
袁銘鋮想要攬住她的肩膀,卻被袁夫人拉著臉躲開。他只得湊得近了些,好聲好氣地說:「議親之時蘇家鋒芒正盛,我卻鬱鬱不得志,當年人家不嫌棄咱們,肯以嫡子婚配,時值今日,咱們自然也不能背信棄義。」
袁夫人漸漸紅了眼圈,垂著頭說:「你知道我不是嫌貧愛富之人,不然當年也不會嫁給你。我只是心疼女兒,咱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我怎麼忍心讓她嫁去那麼遠的地方?聽說北邊寒冷異常,民風彪悍,兩河之地更是連年的水旱災害,百姓十分窮苦……」
袁夫人越說越難過,到最後竟說不下去,嗚嗚地哭了起來。
袁銘鋮何嘗不心疼女兒?他大半輩子兩袖清風,淡泊名利,唯一放在心上的就是眼前的結髮之妻和尚未出閣的嬌女。
看著哭泣不止的髮妻,袁銘鋮掙紮了許久,最終有些猶豫地說道:「其實……也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
袁夫人一聽,立即止住哭泣,滿懷希望地問道:「老爺,你可是有何兩全之法?」
袁銘鋮點了下頭,有些糾結地說:「當年的婚約也只是我同蘇兄酒後的口頭約定,既無信物又無保人,若說是玩笑,其實也不為過。」
袁夫人眼睛一亮,「那便如此罷!蘇家如今遭了難,不如咱們叫人多送些財物過去,再好好地賠禮道歉一番,想來也能得到他們的諒解。」
說起來這主意確實不錯,袁夫人這樣做也算仁至義盡。然而袁銘鋮依舊愁眉不展,內心深處總有種愧疚之感。
袁夫人嘆息一聲,緊緊抓住袁銘鋮的手,勸道:「老爺,我知道這樣做必會叫你為難,如若將來受苦的是你我,我自不會做出如此不得宜的決定,可是,要遠嫁的是咱們的女兒,我這心裡……我就恨不得替她受了這份苦啊!」
袁夫人說到動情處,又忍不住垂下淚來。袁銘鋮也紅了眼圈,反握住袁夫人的手,哀聲道:「我又何嘗不是?無論如何我也得給蘇家回上一封信,婚事先不明說,只問些近況罷。」
「那不如咱們自己派人把信送過去,趁這個機會看看他們家人如何,會不會委屈了女兒……」說到底,還是不忍心直接回絕。
袁銘鋮拍拍她的手背,回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不遠處,一株粗壯的合歡樹後面,身著鵝黃裙衫的女子收回偷窺的視線,拉著她身邊的小丫環躡手躡腳地跑走了。
一直跑到迴廊轉彎處,袁繡娘才停了下來。
丫環小竺不滿地嘟了嘟嘴,抱怨道:「小姐,咱們是在自己家耶,為何要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
袁繡娘眨了眨汪著水色的桃花眼,俏皮地回嘴道:「咱們是在偷聽,當然得小心些了。」
小竺揪了揪帕子,輕聲問道:「小姐,你說……老爺和夫人真會把你嫁過去嗎?」
「嫁就嫁唄,我也不小了,早晚要嫁人的。」袁繡娘無所謂地說,「與其被送到宮裡,還不如找個平民百姓嫁了呢!」
小竺轉了轉眼珠,嚮往地說道:「聽說宮裡吃得好用得好,一頓飯有幾十道菜,娘娘們用的粉黛都是番邦進貢的,多讓人羨慕。」
袁繡娘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腦門,說:「我可不羨慕,那麼一道大宮牆就像牢房似的,一年到頭都見不到爹娘一面,想想就可怕。」
小竺急道:「可是小姐,你剛剛沒聽老爺說嘛,那個蘇家如今破敗了,在鄉下住著,那可是鄉下啊——我被爹娘賣出來之前就在鄉下住著,天天吃不飽穿不暖,想想就難受,我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了。」
袁繡娘秀眉微蹙,反駁道:「鄉下有什麼不好的?我就是在鄉下長大的,自在著呢!日子還不是人過的?勤快些、節儉些,能差到哪兒去?」
小竺嘟起嘴,「反正我不想去……」
「放心吧,若是我真要嫁過去的話,必定不帶著你。」袁繡娘撇了撇嘴,逕自走了。
小竺絞著帕子,顛顛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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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如今正忙著磨南瓜粉。
與之前試驗性的磨些嘗嘗不同,這次是大規模地磨,不僅村裡原有的兩個大磨盤被他們家佔了,江逸還自己掏錢又買了兩個——好在不遠處的黑窯溝就有採石頭做磨盤的,並沒耽誤多少工夫。
村民們主動為他們家讓路,這段時間都沒人去磨豆子。
江逸也會做人,第一批南瓜粉出來後,他整整做了十幾鍋香甜鬆軟的餅子,挨家挨戶地送到了,包括剛剛安頓下來的於家寨眾人。
最誇張的就要數他們,誰都沒想到之前餵羊都被嫌棄的瓜能做出這麼好吃的東西來。二毛娘揮揮手,老少爺們兒全跟著她到天坑摘南瓜去了。
再說江家這邊,五畝地的南瓜,粗略稱了一下總共收了六千斤,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那一個個數字,恐怕就連稱重的人都不信。
這個時代,一畝麥地能產多少糧食?就算是上好的田地,一畝能收五百斤那就要高興地放鞭炮了,畝產一千多斤,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一千斤南瓜能出六百來斤粉,剩下的瓜皮瓜蒂下角料等物也不會浪費。
蘇雲起深思片刻,叫江逸重新做了些南瓜粉以及南瓜黍子面兩摻的窩窩,然後直接跟玄一聯絡,叫他送去了世子府,隨帶著還有一封信,用炭筆寫著一串數據。
江逸笑笑,說:「如今不用我惦記著,你也知道討好未來皇帝了?」
蘇雲起嘆了口氣,嚴肅地說:「你該知道我的意思。」
「可是遠水解不了近火,一樣作物想要大規模種植沒個三五年估計實現不了。你忘了,我爹之前說當年太祖皇帝推廣草棉用了多少時間、下了多少工夫、費了多少力氣?」
江逸從蘇雲起日常的書信往來中也多少瞭解到一些,如今靖難軍面臨著比較嚴重的缺糧問題,可是要想把南瓜當作救命稻草,他並不看好。
蘇雲起搖搖頭,說:「這次並不相同,南瓜產量放在這裡,百姓能看到,恐怕要爭相種植。」
江逸一拍手,「那咱們就出把力氣,好好宣傳一番唄!」
蘇雲起勾唇,綻開一個舒心的笑容,「這個就交給那些人去操心吧,如果有時間的話,不如你想個辦法讓南瓜再多產些。」
蘇雲起這句當然是玩笑,他怎麼也沒想到,江逸卻信信滿滿地說道:「還真有辦法,明年春天,你等著看吧!」
蘇雲起一驚,繼而釋然地笑了——是啊,沒有什麼是這個人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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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北平。
朱高熾把擺在案上的餅子和窩窩挨個嘗了一遍,除了食材陌生,口感微甜之外,並沒有發現特別之處。
「這是小逸新琢磨出來的點心麼?恐怕要砸招牌啊!」朱高熾抬頭,淡笑著看向不遠處躬身而立的玄一。
玄一抬頭,恰好對上朱高熾的眼睛,不由地一愣。
一個淡笑,一個愣怔,主僕二人就這麼對視起來。
「玄一?」朱高熾開口提醒。
玄一反應過來,慌忙跪地請罪:「屬下該死,請主子責罰!」
朱高熾溫和地笑笑,說:「玄一,你不必如此緊張。」
玄一依舊跪著,紮著腦袋,「是屬下踰越了。」
朱高熾抬了抬手,說:「起來罷,我不怪你。」
玄一依舊跪著。此時他心裡恨不得把自己淩遲處死,就因為江小秀才那幾句話,他糾結了一路,竟然連從小接受的訓練都拋到了腦後。
朱高熾稍稍露出幾分威嚴姿態,抬高了聲音,「玄一,難道還要本世子去扶你嗎?」
玄一垂首道:「屬下不敢,謝世子不殺之恩!」說完,俐落得起身。
朱高熾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不殺之恩?未免嚴重了些。玄一,我與父親兄弟並不相同,我以為這麼久了你應該有所瞭解。」
玄一垂首,並未接話,轉而提醒道:「蘇少將軍寫了一封手書,是交給世子的,放在了食盒下面。」
「蘇雲起?」朱高熾不禁納悶,他們之間的互動,向來是江逸參與,蘇雲起寫信給他還破天荒頭一次。
等到朱高熾把那張言簡意賅大多都是資料的信紙看完後,徹底不淡定了。
他完全無法抑制臉上的激動之色,甚至拿信的手指都有些微顫抖。
「主子?」玄一喚了一聲。
朱高熾彷彿驚醒過來,急切地問道:「玄一,你到江家時可看到他們最近在忙何事?」
「在料理一種黃色的瓜,我聽他們都叫『南瓜』,不知是哪個『南』字。」
「可有很多?」
「堆積如山。」
朱高熾狠狠地喘了口氣,似嗔似喜地嘆道:「看來,將士們的口糧有著落了!」
玄一把前因後果一聯繫,也隱隱猜測出其中曲折,臉上也是難掩喜氣。
朱高熾把那張紙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然後又拿起南瓜餅接連咬了好幾口,這下倒覺得比剛才好吃了一百倍。
等他終於平復了激動的心情,又順口問道:「小逸可有讓你帶話給我?」
玄一動了動嘴,面色古怪。
朱高熾抬頭看著他,有些期待地問:「還真有?」
「有……」
「是什麼?」
玄一有些艱難地開口道:「江小秀才說,讓殿下沒事多踩踩那條卵石小徑,最好是光著腳或者只穿一雙襯襪。」
朱高熾笑得濕潤,「這是何故?」
玄一耷拉著眼皮,抿著嘴,不說話。
朱高熾反而來了興致,語帶調侃地叫道:「玄一……」
玄一握了握拳,快速說道:「江小秀才說可以減肥還能預防心疾癆病消渴症等!」他說完就垂下腦袋等著受罰。
朱高熾一愣,繼而無奈地笑了,「小逸這是暗示我太胖了嗎?也罷,不妨試試他的方法,小逸總不會害我……玄一,你以後記得提醒我,就安排在每日午後吧!」
「是!」玄一垂首。
朱高熾揮揮手,「退下休息去罷,回信明日再送。」
玄一跪身,告退。雖面上一如既往地沉靜如水,心裡卻已掀起波瀾——看來,江小秀才在主子心裡的地位,比他料想得還要高。
其實,連玄一自己都不知道,他之所以會一路糾結,之所以幾番猶豫不願說出口,就是因為擔心江逸會因為這幾句玩笑招致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