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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在垃圾桶裏撿男朋友[快穿]》第164章
第164章 系統VS系統(十四)

  午時時分, 艷陽高照,一股徹骨的寒意和黑暗吞天噬地而來, 將池小池他們徹底籠罩其中。

  池小池本不該吃驚, 然而事態發展, 還是微微超乎了池小池的預料。

  按理說, 山鬼作為一本小說的初期boss,從科學性和合理性而言,實力設置不會太高, 就是讓主角來刷經驗值和聲望值的, 之所以有那麽多修士淪陷在此, 大抵是因為山鬼占據了地利優勢, 在時雨山中提前設下了某些對尋常修士來說難以破解的陣法,方能屢戰屢勝。

  可直到寒意上身, 池小池才驚覺, 此山鬼之力精純強悍得過了頭。

  他身上若無傳承的千年劍意,只拼修為根基的話, 竟根本不是這山鬼的對手。

  此行目的既然在探明山鬼的意圖, 並救出受困於此的同門修士與無辜百姓, 池小池便自行放棄了抵抗,閉上眼睛, 任意識被寒意裹挾。

  但是, 還未等寒氣入體, 他的周身便被一股溫潤白芒覆蓋。

  一件帶著體溫的寬大袍服在急速降低的氣溫中從背後溫柔合攏上來, 把他妥帖地包在懷裏, 卻很謹慎克制,沒有碰到他的皮膚。

  袍服外迅速結起了一層冰霜,而袍服內的溫度,比池小池自己的體溫還高一些,所以顯得格外溫暖。

  池小池察覺有些不對,剛要睜開眼睛,一片長袖便淩空一揮,擋在他的眼前。

  池小池視線被遮擋,但這黑暗卻來得格外令人安心。

  他頓了頓,試探著喚:“……師父?”

  文玉京的聲音簡潔又堅定地從耳邊傳來:“在。”

  幾人眼前俱是一片昏黑,光芒再起時,他們已置身於一處深逾百丈的小天坑裏。

  文玉京、池小池安然無恙,葉既明則暗暗調動內丹禦寒,因此也只是在眉毛眼睛上掛了些冰霜,實際上並未受凍,至於宴金華,由於平日裏憊懶,靈力不足,盡管使盡了渾身解數禦寒,依然凍成了三孫子。

  待周圍溫度恢復正常,文玉京方才退開一步,單袖一甩,另一手抱劍,四下觀察起來。

  根據裸露出的巖層土質判斷,他們仍在時雨山中,只是被移形換物之法轉移到了這裏。

  在那寒冷的黑暗降臨時,葉既明本是想護段書絕的,但被文玉京搶先一步,本就氣悶,如今見他安然退開,再刻意找茬,反倒失了氣度。

  若是以前的葉既明,眼看自家小魚被人占了便宜,即使不會立時揪住文玉京不依不饒,也要說上三兩句酸話才能出了這口氣。

  而死過一回的葉既明,只是將方才纏住段書絕腳腕的蛇尾窸窸窣窣地收回褲管,伸手接住一滴從崖邊落下、即將鉆入段書絕後領的冷水滴,又若無其事轉開身去,不顯聲色,只在心中暗暗記下。

  而宴金華緩過神來後,在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總算利用自己的先知優勢,篤定地揮了揮手:“大家稍安勿躁,莫要妄動。這裏有太極陣。”

  這次他們走了原著劇情,被山鬼擒獲,丟入了天坑內。

  池小池嘗試調運體內靈力,發現未被鎖閉,他的石中劍,文玉京的傘,以及宴金華的佩劍,都沒被收去。

  正如宴金華所掌握的訊息,約在距離幾人頭頂三尺處,山鬼埋設下了三叠太極陣。

  所謂太極陣,講究借力打力,有以一力化千勁之效。在陣中,精純的靈力被切割成絲流,以八卦陣型運轉不休。

  此陣於常人無害,就算碰觸到,也不會傷及性命;至於修道之人,只要不擅動靈力,也不會出大問題。置身此陣中,如果對著空氣嘿的打出一掌,極容易會出現一掌推出後、掌力被陣法化消輪轉、最終狠狠呼上自己後腦勺的尷尬局面。

  這八卦陣,就是為了阻止修道之人禦劍逃離天坑所設。

  至於普通人……

  世上可能存在能夠徒手攀登上百丈懸崖的普通人,但絕不多見。

  宴金華提供的信息還是很有價值的,但是因為在場諸人,刨除宴金華外,兩個讀過原著,另外一個知道宴金華讀過原著,所以,在他深沈地裝了個逼後,除了葉既明維持著自己的弱質書生人設,往段書絕身側貼了貼,求教什麽是太極陣外,其余兩人都是一臉平靜。

  大致弄清了眼前狀況後,葉既明好奇道:“你們懂得真多。”

  “我們是修道之人,自然對風水五行有些了解。”池小池轉進如風,隨劇情需要快速調整自己的角色。他挑明了三人的身份,簡單告知了葉既明他們此行的來意後,便指向宴金華,道,“這是我師兄宴金華,最是通曉五行之術。”

  葉既明點一點頭,轉向他,滿眼欽佩道:“原來是仙人,失敬失敬,小生拜服。”

  宴金華被捧得有些飄飄然,只當段書絕是在和葉既明合力擡高自己,替他在文玉京面前長臉。

  能在這個穿越者面前被一個主角一個第一配角親口吹捧,圖個一時爽快,想想也不壞。

  誰想葉既明話鋒一轉,誠心誠意地發問:“可這著實奇怪了,山鬼捉了我們來,卻不殺不傷,只是囚禁起來,宴仙人,這是為何?”

  宴金華僵住了。

  ……日你媽嗨,書裏沒寫。

  《鮫人仙君》連載到這裏時被噴得不輕,作者砍了大綱,很多鋪設的暗線未及回收,就直接扔在了那裏。

  山鬼抓人的理由,被簡化成了想要修煉丹精;山鬼與段書絕結交的理由,變成了對段書絕高尚人格和絕對武力的敬服,就連破陣都改用了觀感更爽快的暴力拆遷法。兩大宿敵的牢中會面雖然稍顯兒戲,但後面那場劍鬥還是不錯的,甚至直接壓過了山鬼的存在感。

  草率是草率了點兒,但不得不說,《鮫人仙君》的確是借靠著這波莽夫操作,挽回了一部分讀者和訂閱。

  大家紛紛表示,耍心眼看著多沒意思,別BB直接幹才是真男人。

  宴金華也是持如此觀點的。

  但是,作為讀者,他能對作者指手畫腳;作為故事中的人,他卻沒了能夠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上帝視角,一切情節發展,都必須按照邏輯來。

  面對葉既明的提問,他支吾半晌,道:“大概是想養起來慢慢吃吧……跟圈養羊是一個道理。”

  葉既明歪歪頭,繼續提出質疑:“可她為何連宴仙人你們的劍都不拿走?”

  ……何止是劍,連靈力都沒有封掉。

  誰會在圈羊的時候,還給羊留一把能挖地道逃跑的鍬?

  宴金華有些局促了:“……或許是忘記拿走了?”

  葉既明啊了一聲,意味深長道:“那她可當真是粗心大意。”

  宴金華咬一咬牙。

  他弄明白了,葉既明性情促狹,一口一個“宴仙人”,不過是故意逗弄自己罷了,但他為何偏生要在文玉京面前行刁難之事?

  他甚至有些惱那遠在天邊的《鮫人仙君》的作者,為何不把這段故事的邏輯補全,顛三倒四的,弄得自己現在好不狼狽。

  宴金華只希望葉既明識些相,不要再問了,見好就收。

  很顯然,葉既明並不識相。

  他拋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宴仙人,你既精通陣法,可否帶我們出去?”

  ……宴金華現在深刻體會到了裝逼裝到整段垮掉的感覺。

  一眼識出陣法,卻不會破,這和一眼看出數學題是什麽題型,卻除了一個龍飛鳳舞的解之外一個字都憋不出來一樣,毫無卵用。

  還是池小池輕咳一聲,適時出來打了圓場:“明兄,莫要為難師兄了。”

  葉既明偏頭,在宴金華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

  宴金華訕訕笑了笑,發現也沒人理會他,更覺如芒在背。

  現在的他,完全就是他看過那些書中的配角待遇,還是那種不懂裝懂,最後被主角教做人的路人甲,連姓名都不配擁有。

  宴金華被憋得不上不下、幾欲吐血時,池小池轉頭問文玉京:“師父,我們能出去嗎?”

  文玉京擡頭。

  在他眼中,縱橫交錯的太極陣和其間埋設的靈力網,構成了一道道立體模型中的函數方程。

  他沈吟片刻,說:“不難。”

  聞言,宴金華暗罵:裝什麽逼,不就是提前拿了劇本,再拿金手指糊弄人嗎?

  可他一時金手指欠費,無法動用主角光環驚艷四座,教他做人,只能被迫閉嘴,暗暗生氣。

  池小池可管不著宴金華在想什麽。

  這種人跟他在第三個世界裏遇到的婁思凡同屬一脈,都屬於自我感覺極度良好的。婁思凡酷愛把自己包裝成聖人君子,以受人追捧為樂,宴金華則是死要面子,自命不凡,目標明確,小聰明也多,卻又沈不住氣,比婁思凡還更少了三分能力和七分勤勉。

  對於這種人,直接不留情面地踩上幾腳,他就能在腦內展開異常豐富的腦補,自己就能把自己氣個半死。

  他對此人腦內自產自銷的垃圾情緒興趣不高,仰頭望著從天坑上方透下的一線日光,若有所思。

  061問他:“發現什麽了嗎?”

  “不多,也不少。”說話間,池小池把手指壓在唇邊,“噓。”

  其余人也齊齊噤聲。

  他們都是有修為的人,聽力自是不能與凡人相提並論。

  他們都聽到,天坑上面有腳步聲傳來。

  不多時,一張人臉出現在天坑上方的邊緣處。

  那張臉僅僅是一閃,便在坑邊消失,但大家憑借目力都認了出來,那是方才在道旁倒茶款待、並勸他們下山的女子。

  葉既明訝然:“餵!”

  但倒茶女只是看了他們一眼,便踏著亂石又走遠了。

  熟讀《西遊記》,對倒茶女身份早就心生懷疑的宴金華立刻給出了斬釘截鐵的結論:“是她!她就是山鬼!”

  然而,話音甫落,上面就傳來了倒茶女清澈又無奈的嗓音:“不是說了不叫你再抓人的嗎?”

  被秒打臉的宴金華:“……”

  上面安靜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女聲弱弱答道:“……沒抓。”

  “把人換了地方關起來,不叫沒抓。”倒茶女說,“而且底下關著的是新的人,我半個時辰前才給他們倒過茶喝。”

  另一個女聲不說話了。

  倒茶女哄她道:“人家是要去趕考的,放了他們吧。”

  和她對話的女聲聲音很軟,可邏輯聽起來有些顛三倒四,能聽得出來,她的精神有些問題,口吻:“就,就明日了,再多留一日,時間就到了。”

  “可你答應過我不再抓的,是不是?”

  坑裏諸人正細聽著外面宛如小學女生的課間對話,試圖收集更多信息時,突然集體眼前一黑。

  等再睜開眼時,他們被移入了另一個坑。

  說話聲遠了點,但依然能聽個大概。

  弱弱的女聲聽起來輕松了不少:“我沒有藏人。不信你再看。”

  倒茶女嘆一口氣:“……你又把人換地方了?”

  對方幹脆耍賴了:“沒有。”

  倒茶女道:“那答應我,今天不抓人了?”

  對方是打定主意耍賴到底了:“沒有就是沒有。走了,我要吃飯,昨天說好要吃豆角的,你備下了嗎?”

  二人走遠了,留下被扔在坑裏的人面面相覷。

  宴金華率先回過神來:“她們走了,我們快些殺出去。”

  文玉京卻道:“悄悄救了就是,大張旗鼓,你生怕引不來山鬼?山中諸陣皆為她所設,她要是被打得急了,催動術法,我們打草驚蛇、空手而歸倒是小事,萬一傷了那些被囚的道友,又該如何?”

  ……宴金華怕的就是打不起來。

  如果不打起來,他怎樣漁翁得利?

  他故意挑動:“我們有這麽多人,難不成怕她一個小小山鬼不成?”

  文玉京微微瞇眼,素來平和的神情微妙地有了些貓的倨傲之氣:“哦?不如請你去攻打山鬼,我與書絕前去救人,如何?”

  如果說這裏誰能毫無顧忌地在身份、地位壓上他宴金華一頭,那非文玉京莫屬了。

  宴金華登時啞火,心不甘情不願地一拱手:“小師叔,弟子一時意氣用事,思慮不周,請小師叔莫要怪責。”

  文玉京收回視線:“知錯就好。”

  宴金華口上認錯,心裏仍是不服:“可我們就白白縱了這山鬼逃走?她抓人來,無非是圖謀奪眼,或是吸取精氣,此等惡物,我們放了她,就是貽害無窮!”

  池小池說:“設陣的不是山鬼。”

  宴金華差點被口水嗆到:“……啊?”

  葉既明贊同地望了池小池一眼。

  文玉京淡淡瞄了宴金華一眼:“你看不出來,此地埋設的八卦陣裏沒有鬼氣?”

  經此提醒,急吼吼要殺出去求個痛快的宴金華方才意識到,八卦陣裏沒有令人厭惡的氣息,反倒是最純粹不過的道門力量。

  這下,連他都不知道這脫韁的情節該如何發展下去了:“……怎會?”

  山鬼難道不是鬼?

  傳說有什麽錯謬?

  還是……

  在宴金華頭腦風暴時,文玉京已將方程解出了個初步的答案,動用靈力,細細調整無數逆沖倒行的靈力波流的運行軌跡,試圖通過修改整個函數圖的運行軌跡,開辟出一個能供一人通過的通道。

  池小池與葉既明並肩而坐。

  葉既明傳音入秘,笑道:“姓池的,行啊你。沒給我家小魚丟人。”

  池小池聳聳肩,他並不把此次出行當做什麽了不得的經歷:“帶他出來見個世面而已。”

  真正的鮫人仙君,因為目睹世情百態,反倒更懷慈悲之心,見得多了,眼界開闊,被傷的心能好得更快些。

  而宴金華也沒閑著。

  他的系統把文玉京破解陣法的全過程盡數攝錄下來,做好備案,準備上報。

  誰想,文玉京解到最上層的陣法時,又有腳步聲從上面傳來。

  那倒茶女再次出現時,池小池站起了身來,靜靜註視著她。

  她一字未發,微提裙擺,在崖邊跪下,拜了三拜。

  文玉京停下了破解陣法的動作:“姑娘,請起。”

  她還是堅持叩完了三次,才站起身來:“我哄她睡下了,才來找你們。我想求你們一件事。”

  池小池卻打斷了他:“為了保證我們聽到的是真實的故事,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倒茶女一怔。

  池小池仰頭問:“你叫夙姬,那她叫什麽名字?”

  在場諸人都楞了,包括上面的女子。

  半晌後,她輕輕笑了,用極懷念的腔調道:“程無雲。”

  其實,對山鬼夙姬而言,她與神女程無雲的相逢,沒什麽波瀾壯闊的情節。

  最開始,不過是一個人,遇到了另一個人。

  程無雲,一名出身世家、卻自修道學、閑遊四方的女修士,因其天賦絕倫,容姿妍麗,見過她的人,相較於“程道長”或“無雲君”,更願稱其為“神女”。

  千年前的某日,程無雲路過時雨山,聽聞山上有一山鬼作祟,便登上山來,一探究竟。

  當時正值一個星夜,夙姬剛得了一雙好看的眼睛,好看得不該屬於一個內心齷齪的登徒子。

  她坐在山中竹林間的一塊石頭上吹竹笛,享受著短暫的視力帶來的快樂。

  她看見了程無雲,程無雲也看見了她。

  夙姬放下竹笛,呆呆看著她。

  她是小地方來的姑娘,沒見過世面,沒讀過書,程無雲青衫仗劍,氣質卓然,她一時間覺得自己真的看到了神仙。

  神仙來收她了。

  夙姬呆望著程無雲,看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

  夙姬有點慌亂:“我,我是素……”

  她死去的父親為她起名素娘,但大家以訛傳訛,以音傳音,嫌棄她的本名太過柔婉,不如夙姬聽起來有鬼妖的媚氣。

  程無雲坦坦蕩蕩走至她身前,伸手輕撫了撫她許久未洗的頭發,一綹一綹地結在眼前,上面滿是塵灰和油泥,但是很軟。

  此鬼身上戾氣不重,且恩怨分明,從不害善人,尚可渡化。

  她是因著死前怨念深重,以至於每一雙偷來的眼睛都用不長久就會因體內怨毒而損壞。

  只是眾人心中害怕,添油加醋,因此使她白擔了許多虛名,甚至將連年的幹旱也怪罪於她。

  程無雲撫著她的發,問:“山中有麂子,怎麽不用它們的眼睛?”

  夙姬小聲道:“它們沒了眼睛,無法捕獵,活不下去。”

  程無雲輕輕笑了,眼睛彎起來,很美。

  夙姬眨著視力漸退的眼睛,歆羨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程無雲問:“你想要嗎?”

  夙姬搖頭:“我不想。”她想要看著這雙眼睛,一直看著。

  大抵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她只是第一眼看見程無雲,就喜歡得不得了,覺得這是個親切的好人,便忍不住盯著,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程無雲從自己的行囊裏取出一只小小的甘露白瓶,內裏的靈泉緩緩滴入夙姬眼中。這是師父在她臨行出山前贈與她的珍寶,一滴可抵百金。

  夙姬眼前霎時間一片清明。

  程無雲道:“以後好好用這雙眼睛,莫要害人了。”

  程無雲要走,夙姬攔著不叫她走。

  程無雲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眼前臟兮兮的少女:“我是當真要走。姑娘,請了。”

  夙姬兇道:“不許走。”

  程無雲:“姑娘,我要去遊歷,這是師門讓我去做的,我不能違抗師命。”

  夙姬:“遊歷是要做些什麽?”

  程無雲:“行遍天下,增長見識,除惡妖,降惡鬼,或者再吃些好吃的。”

  夙姬耍無賴道:“你要是走,我就去捉山下的人,我會吃人。”

  程無雲家學淵源深厚,平素接觸的多是雅士才女,哪曾被出身鄉野的潑皮姑娘糾纏過,好在她脾氣向來不壞,問:“為何呢。”

  夙姬說:“那樣你就會來除我了,我就又能見到你。”

  程無雲被這小鬼的怪言怪語逗樂了:“莫要渾說。好好做鬼,道亦道,鬼亦道,好好修習,本心向善,你也能得道。”

  夙姬說:“我不要得道,我要跟著你。”

  她又補充一句:“你去哪裏,我都跟著。”

  程無雲初涉世間,不很懂得人情,沒想到渡化鬼還要冒著被鬼纏上的風險,她坐在這只小鬼身邊,陪她苦惱了半夜,但還是想不到能帶走她的好辦法。

  她死於此地,是地縛之靈,強行帶走,她會死上第二次,而且是灰飛煙滅。

  她只好趁著夙姬睡過去時,躡手躡腳地離開。

  明明是一件積累福報的好事,卻做得如同做賊,程無雲也有些惆悵。

  但她卻在離開時雨山一裏後,從身後不遠的陰影處拎出來了一個險些魂飛魄散的小夙姬。

  夙姬死時仍是個孩子,獨自在山林的寂寞日子,讓她更多了幾分固執的獸性,誰對她好,她就願跟著誰。

  程無雲終是不忍見她這樣死去,冒險讓她寄宿於自己體內,總算保住了她一條小命。

  與一只來歷不明的小鬼共享身體,若是程無雲的師兄師父在,大概會叱罵她瘋了。

  好在夙姬很乖。

  時年正逢旱災,她撿了具女身餓殍做身體,借屍還魂,重新做回了人。

  人有饑餓,幹渴,種種苦痛,不一而足,難以一一道哉,但夙姬還是歡天喜地地穿上新衣服,在程無雲面前轉圈圈。

  程無雲問她:“和我用一具身體,不好嗎。”

  夙姬背著手,反問她:“背著我,不累嗎。”

  程無雲摸摸她的頭,她也低著腦袋受了。

  她們是主仆,至少夙姬在摸索了許久未碰的人世規則後,是這樣定義她們的關系的。

  夙姬沒有靈力了,所以程無雲陪在她身後,慢慢地走。

  二人走過了很多地方,夙姬給程無雲倒洗臉,給程無雲梳頭、研墨,抱劍,程無雲不許,她就偷偷做,還蹭程無雲的書看。

  她看不懂字,就學著程無雲的模樣,一頁頁翻,一頁頁猜,程無雲看她這樣,有些心疼,便念給她聽,久而久之,她竟然真一點點學會了認字念書。

  一只長於鄉村、亡於山野,最後又被撿回家的小野狗,嘗試慢慢馴化自己,讓自己變得可愛些,再溫馴些,好養活些。

  她想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所以想變得更好。

  然而,世事終究無常。

  和夙姬在一起遊歷五年後,程無雲遇見了自己的劫。

  程無雲廣渡世人,卻渡不得自己。

  她戀上了一個年輕的世家公子。

  如果只是癡戀不得,也不過是個神女有意,襄王無夢的故事。

  那公子很是紈絝,但待程無雲很好,夙姬在旁,看著也是歡喜。

  她從不奢望獨占程無雲,她只是仆,最多也是友,只要程無雲高興,她便高興。

  和大多數富貴人一樣,公子對道學頗感興趣,想求長生,程無雲便教他如何進行基礎的打坐調息,他卻對丹修更感興趣。

  他性格幼稚,和夙姬一樣,總愛纏人,於是程無雲也有些愛屋及烏,總順著他,告訴他各種煉丹秘法,交代他千萬不要外傳。

  公子笑道,我只想同你一起長生不死,怎麽會外傳呢?

  可一步登天的不死丹藥,世上並不存在。

  而能一步登天的,往往是邪道。

  而公子屬意的,從來不是那些只能益壽延年的藥丹。

  他的房中,除了程無雲這朵白玫瑰外,還生有一枝帶毒的紅玫瑰,一個千嬌百媚,不知比程無雲嬌艷多少的女妖修。

  公子與妖修,只看中程無雲,卻從未將一個小小的侍女夙姬放入眼裏。

  等他們順利騙得程無雲信任,實現七日的陰陽調和,再將她丹田爐鼎取出,那侍女就派不上用場了,只需下些毒,謊稱暴斃,一卷草席裹了,扔進深山裏便可。

  他們的計劃很順利,程無雲被下了藥,受了呻吟,她瘋狂抵抗,卻被那嫉妒成性的女妖修生生劃爛了半張臉。

  夙姬早就將公子視為程無雲的夫婿,提前被他設法調走,替他去鄰城送信,往返差不多需要七日光景。

  夙姬心念程無雲,買了漂亮胭脂,星夜兼程,在第七日清晨趕了回來。

  但在程無雲與公子落腳的道觀裏,她遍尋不著程無雲。

  她問一個道姑:“請問看到我家程姑娘了嗎。”

  道姑點頭,把她帶至後院柴房,直接鎖起,前去通稟公子,乞一個發落,是一劑毒湯藥灌下去,還是著人亂棍打死。

  丹室內的程無雲,在昏沈中隱約聽到了道姑的稟告聲。

  公子與妖修只覺大事將成,誰也未曾想,程無雲會在第七日,丹藥將大成之際拼死逃出。

  程無雲衣衫襤褸,一路跌撞著直奔柴房,一邊奔跑,一邊運強力逼出自己的內丹。

  以她現在的殘損的修為,是絕對逃不走了。

  起碼,要護住夙姬,她從時雨山裏撿來的,陪了她五年的小姑娘。

  她拼盡全力,徒手破鎖,在妖修追至前,抓住了縮在角落裏的夙姬。

  夙姬手裏還握著那盒胭脂,看到程無雲這般模樣,又驚又怕:“程姑娘?!你這是……”

  程無雲抱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將掌中流光的內丹餵入她的口中。

  她貼在夙姬耳邊,說:“你好好的,好好的。”

  說罷,失去內丹、傷勢過重的程無雲氣絕而亡。

  妖修追至,眼見即將到手的內丹不見蹤影,氣急敗壞,一劍抹了夙姬脖子,亂劍捅了數下屍身,又剖開她的肚子,卻發現內丹不在,方才泄氣,以為程無雲是自毀內丹,喃喃罵了幾句,也只得作罷。

  二人的屍身被扔於郊外野山上,只待被野狼吞食。

  當夜,夜間。

  那公子驚醒來時,已被潑了滿身的酒,而滿身鮮血的夙姬無聲無息地站在他的床側,往床上扔了一個火折子。

  火勢轟然四起,公子慘叫著滾成一團,連聲喚著來人來人,可整個道觀都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除了幾個在火海中呻吟的,茍延殘喘的,已經沒有旁人。

  那妖修亦睡在公子身側,火起時被波及了一些,好在她通曉靈術,掐了個避火訣,拔出劍來,便與夙姬戰在一處。

  夙姬劍法竟是不差,一招一式,皆有程無雲的影子,只是她畢竟只是凡人,且這具身體毫無靈根,她被壓制得極狠,那女妖得了便宜,更是殺招頻出,誓要把她活捉,再把她生吃,或者還能吸收到七八成藥性。

  但每一劍砍到夙姬身上時,夙姬都像是覺不出痛來。

  長生不死,長生,不死,不代表著不會疼。

  但夙姬仍像是毫無所覺。

  等到女妖察覺不對時,再下死手,卻被夙姬抓住空檔,一劍削下右側臂膀。

  女妖痛嚎著跌倒在地,翻滾不止。

  夙姬沒有停手,一劍,又一劍。

  一個凡人,在滾滾火海中,把一個女妖碎屍萬段。

  她帶著一身火,抱著程無雲的劍,踉踉蹌蹌從道觀下山來,回到了郊外野山上,先去小溪裏洗了個澡,再把安頓在一處廢棄茅屋裏的程無雲的屍身背起,上了路。

  她知道自己極有可能被追殺,也想不到有什麽地方可以去,於是,她重返時雨山,把程無雲在西山山麓葬下。

  埋下好友屍身後,她不知道要幹些什麽。

  好在,她早已不是那個想靠殺人來留住程無雲的無知小鬼了。

  程無雲想要的世界,想要的她,她都會為程無雲盡量保全。

  她回到時雨山,在山中造了一間小茅屋,開了一片菜畦,日日耕作。

  山下的時雨城有神女祠供奉,香火不絕,上面有寫著程無雲的名字。她也偶爾去拜過,看著那幾經修繕的玉身神女像,有點不服氣地想,還是程姑娘要更好看些。

  鐘磬輕響,碧煙繚繞。

  身旁的女子求著姻緣,渴望嫁與一個如意郎君,而原該被神女殺死的山鬼夙姬與她並肩而跪,卻不知道求些什麽。

  她想了很久,雙掌合十,虔誠道:“祝程姑娘身體康健,歲歲都有好吃的。”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程無雲讀過的書,她早已倒背如流。

  後來,連書也腐蛀了,一點點化為塵沙土灰。

  為了消磨時光,她又找了其他書來讀。

  夙姬一點點褪去過去流俗的小村姑形象,越來越像以前的程無雲,而且更穩重,更溫柔,更包容。

  除卻不老不死不傷外,她仍是凡人。

  歷代星辰從她頭上徐徐流過,而她始終未曾離開時雨山。

  人之愛恨,有些如錢塘之潮,澎湃而來,滾滾滔天,哪怕只絢爛一瞬,也要將自己狠狠撞在巖石上,換一片白浪,濺濕一片衣角,也算留下過一片痕跡;有些則如山間的潺潺溪泉,有時甚至聽不見水流聲,轉眼,世上便已千年。

  安穩的日子本能一直過下去,誰想,半月之前,一夥盜墓賊不知聽信了哪門子謠言,說時雨山中有山鬼墓,內有寶藏,找來找去,找到了程無雲的墓。

  千年樹旁千年墓,此處著實最為符合,於是盜墓賊擡鏟便挖,夙姬聽到動靜,遠遠奔來阻止,卻被粗蠻的盜墓賊一鏟子打倒。

  千年血液滲入泥土,異變隨之而生。

  剛才毆打夙姬的盜墓賊被一只從地底伸出的手拖入泥土,筋骨盡斷之聲不絕於耳。

  眾賊被駭得肝膽俱裂,四散奔逃,卻又有六人被怪力生生扯入土壤,渾身骨殖摧折,死無葬身之地。

  那便是程無雲的鬼魂千年後出世的第一日。

  千年祈願,生祠贊力,使得程無雲身體不腐,但她卻也變成了時雨山的地縛靈。

  她生前遭受巨大打擊,神誌潰滅,記不得自己是誰,智識皆歸於幼兒,卻雛鳥似的認準了夙姬,小尾巴似的綴在她身後,好奇地問東問西。

  千年前,千年後,程無雲與夙姬徹徹底底調換了位置,無論是性情、學識、還是人格。

  但是,二人仍是彼此好友,此心可鑒,千年不易。

  在世人心目中,復活、作亂、殺人的,是千年前禍亂四方的山鬼。

  對夙姬來說,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

  神女永遠就該是神女,幹幹凈凈,漂漂亮亮地站在那裏,煙火繚繞的,很美,很好。

  夙姬跪在山洞口,將她們的故事歷歷講述完畢。

  061難掩驚訝,詢問池小池:“你怎麽會想到她是山鬼?”

  池小池說:“明明是一個沒有法力的弱女子,守在山道上做好事,總要有些能解釋得通的緣由。在關於山鬼的傳說裏,只出現過兩個女性,夙姬,還有神女。”

  061說:“那為什麽不猜她是神女呢?”

  “我以前接了一個關於盲人的本子,去特殊學院進修過,知道盲人的一些特征。”池小池說,“她身為凡人,聽力太敏銳。”

  在山道時,她不必回頭,就能準確辨認出來者是“四位客人”。

  要知道,文玉京走路如貓,近乎無聲。

  而在和天坑裏眾人開口說話時,她的聲音並不很大,而底下人回話時,往往回聲嚴重,甚至會蓋住原聲,她卻能輕易辨出對方在說什麽,根本不需對方重復。

  池小池也只是猜測,不過就目前情況而言,他是賭對了。

  “程姑娘靈力雖強,卻很聽話的。”夙姬講述完畢,想替好友說些好話,她頓了頓,似是想到剛才程無雲的耍賴,有點不好意思地補充,“就是偶爾太過任性。”

  文玉京問:“那些盜墓賊暫不論,她擒抓百姓與道門之人,是為何故?”

  夙姬幾乎是有些窘迫了:“是這樣,明日是我的生辰。她不懂生辰是什麽,便一直纏著我問,我告知她,生辰便是誕生之日,凡人慶賀生辰,需得摯友親朋到場,熱熱鬧鬧地慶祝一場才好。她覺得時雨山太過冷清,恰好有道人來調查盜墓賊被殺、山鬼重出一事,她便將人捉了來,關在後山千洞的洞底,還拿陣法封上,說要……要他們等明日同我慶祝生日,就放他們離開。好在那些被捉來的人與靜虛峰的道長都是好人,聽完我的解釋,便都說再留幾日也無妨,只是我與她誰都不能下山去靜虛峰通報情況,她離不開,我走不遠,她又心眼太實,不肯放走一個人回去說明情況,著實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池小池默然。

  如今,他們聽到的,才是《鮫人仙君》的作者真正想講的那個故事的全貌。

  沒什麽血火廝殺,沒什麽跌宕起伏,甚至也不是故意想賣百合,就是兩個女孩子彼此扶持的故事。

  所以段書絕不殺她取走丹精,因為完全沒有必要。

  所以段書絕與她結為至交,而山鬼夙姬,也在後期為段書絕送來了自家釀好的酒,儼然已是相交不壞的摯友。

  所以作者在看到評論區的烏煙瘴氣後,經過考慮才選擇砍線,幹脆地刪掉了夙姬與程無雲的故事,他不想讓這兩個女孩子,被讀者YY,當做段書絕的後宮姐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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