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
姜亞與徐顯結婚的事並未佔據褚韶華太多精力, 孔夫人在汪先生當選為廣州政府主席後就坐船去了廣州,臨別前朋友們自有一番送別。褚韶華懷相已顯,還大著肚子參加了孔夫人的離別酒會, 孔夫人挽著她的手,「我說去看你,你倒先來了。」
「我這人不知為什麼, 出來走走反覺心裡暢快,要是總叫我在家悶著不成, 過不了日子。」褚韶華說,「大姐這一去廣州, 不知何時能再見。」
「廣州離上海才多少路程,要見面也容易。」
「若是巧的話也許過不了三五月就能再見了, 要是不巧, 離得再近也是白搭。」兩人挽著手坐下,褚韶華道, 「大姐要回廣州,我備了些土儀,是我跟我們家那位的一點心意。要擱先前他就來了,胡少帥回了天津, 現在這裡又在方將軍轄下, 他得謹言慎行, 我想, 我過來是一樣的。還有一箱是給孫夫人的,你們家就是上海, 倘是夫人有意,不妨回家小住。」
孔夫人道,「你的心意,我一定轉達。聞市長那裡,也請代我問侯。」
褚韶華來得最早,走的最晚。
第二天一早還親自去送了孔夫人一遭,孔夫人心說,聞市長這是積了哪輩子的大德才娶了褚韶華這麼個賢內助,為人處事真是令人挑不出半點不是。
送走孔夫人,褚韶華繼而聽到容揚要出國讀書的消息。
至於容陳兩家的親事,容揚主動去陳家退了先時舊約。陳家心裡很滿意容揚的識趣,陳會長知容揚生意失敗,想拿些錢給容揚也算世交的心意,容揚並未接受。
容揚有著自己的骨氣。
容揚隨容臻一起登門拜訪,他如今已出百日重孝,上門不算失禮。雖如今新派人不大講究這些,褚韶華畢竟有身孕在身,小心無大過。
容揚已經剪去辮子,他前額的頭髮應是早就開始養了,如今剪成學生樣的短髮,穿一身黑色中山制服,整個人清新俊美,令人眼前一亮。容揚在上海的第一次生意失敗,未有頹色,說起失敗之事也很坦率,「我不是非常瞭解化妝品的行當,貿然進入,沒做成也很正常。」
「你究竟為什麼要去做化妝品啊?」見容揚主動談及自己的失敗,褚韶華想他心性並不似尋常少年脆弱,便直接問出這個問題。當初容揚來到上海想做生意,褚韶華有意請他進入褚氏商行做事,或者來自己這裡擔任助理。容揚卻是拒絕了褚韶華的邀請,從國外進口化妝品機器,做國內品牌的化妝品生意。
容揚修長的十指交插放在膝上,坦白的說,「聽說陳小姐引入了法國的化妝品品牌,風靡上海。我心裡對陳小姐非常仰慕,想她可能喜歡化妝品事業,想借此得到陳小姐的青眼,希望能保住這樁親事。」
容揚的嗓音過了變聲期,開始變的清醇好聽,「我先前內心發誓,如果這事能做成功,我就留在上海經商。如果失敗,就出國讀書。」
看容揚直率中略帶一絲遺憾,以容揚的城府心胸,如今仍露憾色,怕是真的很中意陳家小姐。褚韶華道,「陳小姐的閃發期已經到了,你的閃光期要晚一些。待你學成歸國,才是你真正閃耀的時候,陳家會後悔今日決定。」
容揚笑了笑,「我打算先去美國準備大學的入考試,希望將來能學有所成。」
褚韶華一直很喜歡容揚,「你今天留下吃飯,晚上你姨丈就回家了。我在美國有幾個不錯的朋友,一會兒我把地址寫給你,再給你寫幾封信。窮家富路,在外總是多幾個熟人的好,倘有事更為便宜。」
容揚笑著道謝,他說,「還有一事。先前褚姨你想留我做事,原是瞧得上我。我那時心思不寧,沒有接受。您生意做得大,在美國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您說一聲。一則也是對我的鍛煉,二則倘真能辦成一二,也能補貼我的學費。」
褚韶華關心的問,「經濟上有困難麼?」
容臻笑,「容揚還有一些積蓄,盡夠的,但是誰嫌錢多啊。你知道我家以前經商的,最喜歡賺錢了。」
褚韶華忍俊不禁,晚飯後單獨同容揚談了很久。
容揚出國,褚韶華送他一箱衣裳一箱書,上船那日,褚韶華與聞知秋親自去碼頭相送。容臻說,「咱們又不是外人,你這大著肚子出來,碼頭上人最多,叫人不放心。」
褚韶華習慣性的挺著腰,望向容揚的目光充滿期冀,「希望我家老二以後像容揚,艱難困苦,百折不撓,櫛風沐雨,更增其志。」
褚韶華是真的很喜歡容揚,估計就是容揚的親二姨在世,待容揚也沒這樣好。褚韶華不是那種細緻到管你吃喝拉撒的長輩,但她會尊重你,欣賞你,明白你,這比任何周全細緻都重要。
容揚一向過於冷淡的內心也忍不住波瀾微伏,他抿了抿唇,露出一個極小的微笑。容揚並非不苟言笑之人,那笑卻仿佛冰消雪融、春來大地,又仿佛一幅絕世畫卷忽然生出靈魂,令他本就俊美的面容無比生動起來。容揚說,「我走了。」
「去吧,學業要緊,也要保重身體。」
容揚與李伯每人各拎兩個大行禮箱,向巨輪的弦梯走去。很快有船上的服務生幫著拎行禮,引容揚李伯二人提前登船。容揚在最後一階弦梯上回頭,見他的親人還在看著他,不由會心一笑,朝大家擺擺手,方登上巨輪甲板。那一刻,江風徐徐吹散水面的霧氣,蜿蜒壯闊的黃浦江露出它的真容,極遠處的天邊,一絲明亮刺眼的晨曦飛射而出。
大家一直看到容揚的身影消失不見,方收回視線。容臻眼中的欣慰幾乎可滿溢而出,很久以前,她對生命與未來那樣的彷徨,她決心離開那個腐朽的家族,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逃到上海后才發現包袱裡有一盒沉甸甸的金條。逃離家族的途中倉惶又驚恐,不然,她該早能發現那些金子。
這些金子,比容臻帶出去的珠花首飾更值錢,拿到銀行即便可兌現各國貨幣。容臻就是靠這些金子度過了在上海短暫的停留,買了去美國的船票,甚至,支撐了她剛到美國時語言不通、兩眼茫茫的生活。
容臻一直想,是誰給我放的金子?
不可能是下人,下人要是有這種本事,也就不在容家做工了。
也不可能是大嫂,大嫂那樣唯唯諾諾、軟弱無能,只知討好大哥。
更不可能是大哥,大哥現在每天會做的事就是打發人拿出家裡的東西到當鋪,換了錢買鴉片。容臻厭惡且鄙視她的兄長!
容臻在家裡關係最好的就是容揚,她教容揚讀書,決心不能讓侄子和家族一般腐朽下去,這個孩子聰明,有天資,是容家未來的希望。容臻在閨密那裡得到什麼新文化的書籍,都會偷偷給容揚看,告訴他,外面的還有一個新的世界。
儘管彼時的容臻也不知那個新世界是什麼模樣。
容臻回國後問過容揚這件事,容揚只是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最有可能的就是容揚,可是,容揚彼時年紀尚小,也不過八九歲。他怎麼知道她要逃出家去,他又是怎麼弄到的那些金子?家裡現在還有這些金子,大哥何用典當置錢買鴉片?
容臻在美國站住腳後,每月都會給容揚寫信,寄給他書籍。開始不敢寄到容家,只能寄到朋友家,讓朋友悄悄的交給容揚。兩年後,容揚給她的信裡讓她直接寄家便好,告訴她親事已經退了,不必再為此擔憂。哪怕許多事容揚未言明,容臻也能明白,容揚讓她光明正大的把信和書都寄回家,說明在家裡,已是容揚說了算的。
那時容揚才多大,她大哥那個蠢腦袋已經不及一個孩子。
這是他們容家未來的希望啊!
沒有哪次的離別如這次讓容臻高興,容臻並不是有男尊女卑的思想,認為血脈一定要男嗣傳承。可是,姓容的人裡。上一代有她的父親,在上海名聲顯著。這一代有她,她自認不算辱沒父輩。下一代便是容揚,哪怕容揚是生意失敗、退掉親事,登上的去美國留學之路,容臻知道,這是個好孩子,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這個孩子都將有豐沛充實的一生。
褚韶華在車上說,「容姐姐高興的都要哭出來了。」
聞知秋說,「容揚這孩子的確不錯。」並非容揚的資質如何出眾,聞知秋自己包括褚韶華、容臻都是資質出眾之人。世上更不乏聰明之人,可對於一個十七歲少年,最難得的是,這少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他對人生有著明確的目標。付出之後便能不悔,失敗之後立刻前行,這少年絕不自怨自艾,每個人都會有傷痛,包括對陳小姐的愛慕,聞知秋相信這是真的。愛情失意對少年人的打擊會比成年人更加劇烈的痛楚,容揚不會不痛,可是,容揚可以忍耐,並且迅速做出正確抉擇,他不為失敗失意耽擱時間。
對於少年人,這是萬里無一的可貴品質。
這真是個足夠出眾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