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之九
褚韶華給徐探長的第一印象並不是這次的案件, 而是在更早,被田家買殺刺殺的那一次。那次的案件處理的迅速漂亮, 迅速是說司法機關的辦案速度, 漂亮則是褚韶華將那四十萬大洋的天價補償金悉數捐出的事, 手法操作委實漂亮。
老辣的不似女性手筆。
當然,現在徐探長得說,是他視野的狹隘, 才有了這種「不似女性手筆」的判斷。
褚韶華與聞知秋的戀愛,許多人看來是褚韶華占了大便宜,走了大運道。徐探長也正因此, 才會誤以為這件事怕是有聞知秋的指點, 聞知秋有留學背景,在市府任職,依他的眼界見識,有這樣的手筆不足為奇。
如今, 在徐探長看來,這段戀愛因聞知秋的背景, 反是掩蓋了褚韶華的光芒。以至於許多如徐探長這般不瞭解褚韶華的人,會因聞知秋的存在而將褚韶華的才幹大打折扣,產生輕視。
褚韶華的難纏,徐探長終於體會到了。
她願意跟你交談溝通時, 儘管狡猾如狐, 令你抓不到任何把柄,使人氣悶。可相對於她不願意溝通, 直接使用法律手段,你就會明白,先前的褚韶華絕對是多麼的平易近人了。
褚韶華請虞律師代理這樁案件,褚韶華的意思,徐探長影響到我的工作,以後所有關於案件的事情,除非徐探長有巡捕房正式的諮詢檔,不然,我拒絕一切不禮貌的徵詢。
虞律師將與徐探長溝通的工作一一接過。
兩人都是從事司法界相關工作,且皆為翹楚,早便熟識。
虞律師約徐探長來辦公室喝咖啡。
虞律師其實頗是不解,俯身將徐探長的咖啡放到他面前,虞律師與徐探長隔幾而坐。虞律師呷口咖啡,「褚小姐很好說話,真不明白你怎麼把她惹惱的。」
「她好說話?」徐探長一幅「你在說笑」的神色。
「我是說,她很講理。」虞律師更加精准的用詞,「是我見過的最講道理的女性。」
「我只是詢問一些案件的事宜罷了。」
「中間必有些不愉快。」
徐探長沒有順著虞律師的思路講述與褚韶華間的「不愉快」,他道,「你不覺著很奇怪麼?頃刻間死了三個親人,同胞兄長、嫂子、姨媽溺水而亡,據褚小姐描述,極有可能是被人殺害。褚先生三人剛來上海四天,在上海沒有任何利害關係,那麼,按邏輯推斷,事情的起因可能是褚小姐的關係。褚小姐很幸運的獲救,在醫院住了兩天後出院,在家休息一天就回公司上班。老虞,你認為正常麼?」
春天的暖風自窗外拂過,虞律師的聲音也帶著一些春風的慵懶,他搖頭,「不正常,正常的女子該痛不欲生,該痛哭流涕,自責的恨不能自己去跳一回蘇州河,給親人償命。哪兒還能工作呢?早完了。」
徐探長當然聽得出虞律師話中輕輕的諷刺譏誚,他端起描金邊的咖啡杯,喝口咖啡,「我當然知道,褚小姐非尋常女子可比。」
「如果你真的這樣認為,就不會提出剛才的問題。」虞律師能在律師行出人頭地,首要便是有強悍的心現素質以及縝密的邏輯,虞律師道,「幾千年來,我國的文化對女性都是提倡柔弱馴順為美,就是現在,如你我這樣,有著留學背景的司法業從業人員,其實也免不了受傳統文化的影響。可我們也知道,時代正處在一個巨大的變革時期,思想與以前不同了。何況,女人雖然被一直困在內宅,但,女人的柔弱更多是男人的癔想,女人從來不曾柔弱過。」
「褚小姐的強勢,更在尋常女子之上。尋常的女性,不可能從直隸府下的一個小村子裡,乘車坐船,南下千里來上海做事業。有事業的女人,遇事不可能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們其實與我們並沒什麼不同,一樣在社會上謀求立足之地。家人意外過逝,不論對誰都是極大的打擊,可縱是一蹶不振,又能如何呢?」
「退一步說,褚小姐傷痛欲絕,恨不能再死一回,難道老徐你就不懷疑她是故作姿態,迷惑於你麼?」虞律師道,「我不明白的是,褚小姐是明明白白的受害者,為什麼老徐你會懷疑她是施害人呢?」
是啊,為什麼呢?
徐探長自嘲一笑,「褚小姐重金捐款的善行未遠,大概沒人會這樣想。其實,我手裡並沒有什麼關鍵性的證據,不然,我們就不是在你這裡喝咖啡了。」
「我知道你不是個隨便會起疑的人,何況,我們與知秋是朋友,褚小姐更是知秋的未婚妻。」虞律師同樣敬重徐探長的專業精神與正直品性。
「剛開始,我並沒有懷疑褚小姐。我最初的調查一直在田家,畢竟,先前田家買凶的事不是秘密。褚小姐昏迷時,我只是對她身邊的人做過例行問詢,她的人際關係並不複雜,風評也很好。不論生意夥伴,還是公司下屬,對她的評價都很高。」徐探長濃黑的眉毛淺淺的蹙著,顯示主人心裡的困惑,「但對她的娘家人的評價,則是一般。褚小姐家裡常住的有一位她公司的職員程輝,還有一位女傭劉嫂子。儘管兩人不好直接言明對褚家人的意見,但言語間可以看出,褚家人的作為很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
「這家人在鄉下的生活並不富裕,過來上海后飲食極為豐盛,說大魚大肉不為過。會打聽褚小姐的身邊情況。他們來上海不過四天,在裁縫鋪做的新衣將近四百大洋,這並不是一個小數目。」
「你覺著褚小姐心疼錢?」
「我永遠不會對褚小姐有這樣的懷疑,她是個有心胸的女性,不會在金錢上有過多的計較。」徐探長道,「我去過育善堂,育善堂的老高說,褚小姐在做售貨員時,每月都會捐出一塊銀洋給育善堂。」這樣的行為,便是徐探長亦是敬重的。
「褚小姐有很多善行,她也很有心胸,可她的心胸並不是以德報怨。田家一樣是知秋的岳家,也未見她手下留情。我聽說,知秋有一次把她惹惱,被她追打了三條街。」
虞律師忍俊不禁,「你也知道這事?」
「大概只有知秋覺著沒人知道了。」徐探長攤攤手,與虞律視相視一笑,而後道,「我大概不應懷疑這樣一位品行出眾的小姐。褚小姐很快投入工作的事,我其實很能理解,她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老虞,你有沒有想法,褚小姐剛來上海時,境況並不好,她都會一月拿出一塊銀洋捐給育善堂,可她的娘家人,在鄉下過著貧賽的生活。她在上海置產,小有積蓄,她的娘家人仍是一貧如洗。如果我的判斷沒錯,她與娘家人的關係,非常冷淡。」
「褚小姐如何回答的?」
「她說什麼樣的家庭會讓一個女孩子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南下討生活呢?」徐探長道,「她與娘家關係冷淡,可在娘家人到上海后,她非常親熱,幾乎是有求必應,還提出將娘家人接到上海生活?你不覺著,這不符合邏輯嗎?」
虞律師想了想,說,「你知道,家父以往從未將我放在眼裡,他一生的心願都是望他那個外室子成龍。先前我與他來往也並不多,但當他看清現實,現在每個星期都會打電話過來與我加深父子親情,我在心情好時,也不會吝惜錢財。」
「感情往往是非常勢利的,家庭更是如此。」虞律師道,「或者褚小姐有錦衣還鄉的意思,或者我們每個人對血親都有這種複雜的矛盾感情。如果錢能買來感情,為什麼不買呢?我就願意出合適的價錢,買上一點。」
徐探長:……
「如果僅憑這些似是而非的情感上的判斷就做出這樣的懷疑,這是非常失禮的,老徐。」虞律師望向徐探長。
徐探長對虞律師的進一步打探沒有回應,「或者是我辦案人疑心太過吧。」
虞律師挑眉,並不在意徐探長的隱瞞,「再有疑心,你也不能直接再去問詢我的當事人,你為褚小姐帶來困擾。」
「我明白,我明白。」有虞律師這樣的專業人士介入,徐探長自然要照章辦事。
不過,這並不包括朋友之間的相見與聚會。
徐探長簡直無孔不入。
聞知秋近來有些忙,褚韶華也是大忙人,所以,兩人相聚的時間並不多。
褚韶華收到許多朋友的關懷安慰,她整個人因病帶忙,很是瘦了一圈。聞知秋讓她保重一些,褚韶華說,「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
聞知秋道,「生意是做不完的,身體才是自己的。」
褚韶華扯起唇角,笑笑,沒說話。
「韶華,有沒有想過留學一段時間?」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褚韶華摩挲著手裡的熱牛奶,望向聞知秋。
聞知秋正要說話,徐探長端著咖啡過來,笑問,「不介意一起坐吧?」說著將咖啡放到聞知秋身畔,徐探長坐下來。
聞知秋看向徐探長,「好巧,正好有事想問你。」
「什麼事?」
「死者已矣,我們想讓亡者早日入土為安。」
徐探長道,「當然沒問題。」
「案子進度如何了?」聞知秋問。
「我怕是無能為力。」徐探長道,「線索太少,我接手的時間太晚,許多線索都已湮滅。包括最重要的第一現場,褚小姐幾人的落水地點,也沒能保留,非常遺憾。」
這樣說著,徐探長的眼睛望向兩人的神色。
聞知秋誠懇道,「還請老徐你盡力,查出兇手,也好令我們安心。」
徐探長道,「我有個疑問,當晚是老聞你帶著褚小姐的手下找到褚小姐的落水地點,你是依恃什麼判斷出褚小姐在那裡落水呢?」
「我認識韶華的鞋印大小。」
「為什麼會毀壞那裡的現場呢?」
「抱歉,我當時滿心擔憂韶華出事,沒留意。」聞知秋道,「事後我也很後悔。」
「能準確的推斷出褚小姐的活動範疇,落水地點,當即組織打撈,我探長的位子你完全可以勝任。」徐探長似是開玩笑,「我們認識多年,有我這樣的探長朋友,你是第一個發現案發地點的人,站在公共租界的地方,你沒有打電話給在公共租界巡捕房任職的我,反是打給法租界的黃先生。然後,你也沒能保留下案發現場,的確應該後悔。」
說罷,不待聞知秋解釋,徐探長端起咖啡,一飲而盡,起身走人。
褚韶華望著徐探長的衣擺在咖啡店的木門翻飛一晃,消失不見。
她明白徐探長的話中之意,聞知秋能準確的找到她落水的地方,有著不遜於徐探長的分析才能,那個被破壞的現場,聞知秋肯定獲悉了什麼。
褚韶華望向聞知秋,聞知秋也在看向她。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雨絲,仿佛一層輕紗薄霧,籠罩著天地間的房捨、車輛、行人,新抽嫩芽的法國梧桐吸飽水分,從那小小的葉梢間彙聚成一滴一滴的水珠,滴滴嗒嗒的砸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