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航之意難平
聞知秋的日記一般都很短, 時間性卻極長,幾乎涵蓋了聞知秋整個海外求學的大半時間, 褚韶華合上最後一頁時, 夜已深沉, 萬籟俱寂,只有海浪波濤的拍船聲依稀傳來。褚韶華把筆記本按順序放到書架上,繼續把書箱裡剩下的書都取出來, 依次放好。過程中又發現藏著的兩本筆記,對聞知秋的這種小心機,真是好歎且好笑, 褚韶華盡皆放好, 再將兩隻空箱放回衣櫃,此方上床休息。
第二天,褚韶華恢復了練八段錦的習慣。
只要活一日,便要認真的活, 體面的活。
船上的時光清靜悠閒,聞知秋三本日記, 褚韶華第二天就都讀完了。她開始閱讀隨身帶來的書籍,認真的做著讀書筆記。褚韶華每天去讀書室看書,早起練八段錦健身,她並沒有刻意交際, 也認識了幾位元朋友。有位蘇州的姓江的先生, 也是去美國求學。還有一位姓宋的學者,年紀略大些, 到美國遊學。
江先生年輕,準備去哥倫比亞大學讀書,問褚韶華打算就讀哪所大學,褚韶華道,「我聽朋友說,波士頓是美國的學術之鄉,我想學習經濟方面的學科,哪所大學的經濟學最有名,就讀哪所大學。」
宋先生放下手裡的咖啡,說,「我看你十分好學,讀書的心情也十分強烈,只是現在許多大學並不招收女子學生,女性一般就讀於專門的女子大學,這一點還是要好好打聽。」
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紅白相間的格子桌布上,褚韶華薄唇輕抿,方道,「現在上海的大學也是一樣,大學裡會分出專門給女性授課的女子學院,只要是一樣的教授授課,倒是沒大差別。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教育資源仍不能平等的向女子提供。」
只要是平等的教育資源,褚韶華並不在意在哪所大學念書。
宋先生很讚賞褚韶華的見識與意志,倒是與她說了不少美國大學的情況,褚韶華現在讀的書,宋先生都有不凡見解,褚韶華也很敬仰宋先生的學識,兩人倒是有些忘年交的意思。還有江先生時常與褚韶華一起吃飯,到讀書室看書,時間久了,也有幾位先生小姐相識。褚韶華才知道宋先生在國內學術界極有名聲,褚韶華還建議宋先生舉辦了一場讀書會,褚韶華幫著組織船上的朋友,雖只得□□人參加,氛圍頗是不錯。
經過五十天的遠航,巨輪在紐約港停靠。陽光被海風吹的飄搖,繼而拂起褚韶華及肩的長髮和大衣下擺,遠處紐約市高低錯落的西洋建築已依稀可見,這片十九世紀最為耀眼的聚集著冒險家、野心家、學者、政客、商人、投機者的熱土樂園,伴著海水的鹹腥味,撲面而來。
褚韶華雙眸微微眯起,在侍者的引領下,一步一步踩下舷梯,踏上這一片陌生土地。
褚韶華與江先生、宋先生在港口分離,宋先生有朋友來接,江先生則要乘車前去投奔親友,而後準備到哥倫比亞大學念書。褚韶華則要去火車站,準備去波士頓。
江先生已提前把地址給褚韶華,讓褚韶華安置下來給他寫信。
宋先生極是瀟灑,「有緣自能再見,盼褚小姐早日學成歸國。」
褚韶華在紐約市停留一夜,第二天坐火車到波士頓。
褚韶華把房子租在波士頓區的劍橋市,這裡有兩所美國最著名的大學,雖然後來褚韶華得知這兩年大學都不招生女大學生後頗是鬱悶了一把,但這並不妨礙褚韶華住在這裡。
反正這裡有學問的人多,找個補習老師也方便。褚韶華在當地報紙上登出尋找家庭教師的消息,很快有應聘者過來應聘,既有華人,也有美國人、英國人,褚韶華流利的英文絕對是她能很快租好房子的原因之一。美國社會對華人的歧視非常嚴重,褚韶華找過不少房子,一些白人見褚韶華是華人,不是要提高租金就是態度傲倨,褚韶華這性子,吃得了苦受不得氣,這種房東,就是房子白送給她住她都不租。
如今褚韶華的房東是夏洛特小姐,一位黑人老婦人,丈夫已經過逝,夏洛特兒女都不在身邊,自己生活,房子是獨幢的花園別墅,有傭人和管家。
夏洛特小姐資產豐厚,不會出租房屋,她會租給褚韶華是因為,褚韶華剛去過一家看房子,因實在忍受不了那位白人房東的傲慢,忍不住說道,「在我認為,尊貴來自於一個人的學識與品格!而不是將下巴抬到天上去的高高在上的傲慢!」
然後,不待那英國佬說話,褚韶華就快步離開了。
夏洛特正要去旁邊咖啡館出來,瞥那位白人一眼,喚住褚韶華,「那位美麗的東方姑娘,請稍等一等,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英國佬高高的鼻樑險氣歪,「夏洛特,你這個――」
夏洛特小姐立刻道,「我的律師在等著您。」
英國人深深的喘了兩口氣,冷哼一聲,見褚韶華回頭看向夏洛特,先抬步離去。
夏洛特請褚韶華喝咖啡,俏皮的對褚韶華眨眨眼,「我和羅伯茨是死敵,您真是一位極富見識的小姐。」
上海也有印度人和黑人,褚韶華以前剛見到黑人時,也有些奇異,她並不歧視任何深色皮膚的人種。褚韶華攪攪面前的咖啡,吐槽那位英國人,「羅伯茨一向認為,只有英國人才是受上帝庇佑的民族。真不知道世上怎麼會有羅伯茨這樣狹隘的人存在。」
「大概是天生眼睛小,忘了將眼睛睜大些看世界。」
夏洛特想到羅伯茨的小眼睛,不禁笑起來,問褚韶華可是要租房子。夏洛特主動解釋,「羅伯茨是我們這裡最不受歡迎的人,沒人願意與他做朋友,他這就要回英國,想把房子租出去。」
褚韶華坦誠相告,「我剛來美國,打算在劍橋市這裡租房,準備大學的入學考試。」
夏洛特問,「是你一個人嗎?」
褚韶華點點頭,夏洛特道,「羅伯茨的房屋是要整幢出租的,你一個人,要不要來我家租房,我那裡有房間,可以租給你。」
待喝過咖啡,褚韶華就隨夏洛特去看房間了。夏洛特顯然是不需要賺租金生活的房東,花園不大,卻很漂亮。管家女傭都是黑人,笑容燦爛。房間在三樓,有著極大的露面,站在露臺,迎著微風,可以眺望遠處的波光粼粼的查理斯河。
褚韶華很喜歡這個房間,也和夏洛特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她從中國上海來到美國,因為要準備美國大學的入學考試,在中國的學習與美國的考試會有一些不同,所以需要請家庭教師來輔導她功課。
夏洛特表示都沒問題,還答應提供褚韶華一日三餐,租金收的也不貴。當然,不知這與褚韶華對《聖經》倒背如流有沒有關係。
夏洛特很認可褚韶華的學識,認為她能背誦《聖經》,肯定能考上大學。
這個時代的美國,讀大學的女性並不多,夏洛特卻是其中一個,夏洛特是蒙特霍利約克學院的畢業生,她的膚色注定她當年有著更為艱難的道路,這也造就了夏洛特天生樂觀的性格。
夏洛特對於東方文化充滿興趣,她道,「當初要不是我丈夫的工作太忙,我們一定會去中國旅行,那是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東方國度。可惜他那樣早過逝,在他過逝後,我不想再到別的地方去,只想守在我們的家裡,這裡有我們共同的回憶。」
夏洛特多才多藝,房子裡裝飾的油畫都是夏洛特的作品,客廳的鋼琴,更是每天早晨都能聽到夏洛特的琴聲。褚韶華在琴聲中練八段錦,管家先生都會出來觀看,向褚韶華請教這是不是東家的功夫。知道是東方的健身功法後,頗覺神奇。
褚韶華以往在上海也有傭人,但是在夏洛特這裡,每天早上女傭菲麗小姐都會問褚韶華是在房間用餐,還是在餐廳用餐,客氣又周到。褚韶華征得借用夏洛特這裡的電話做聯繫電話後,就在當地報紙上刊登了招聘家庭教師的資訊。
一般華人來到當地後,都會聯繫當地的華人團體,然後托人介紹老師。褚韶華根本沒這麼辦,她直接登報,擇優招聘。當然,褚韶華也沒忘給江先生寫了信寄過去,告訴江先生自己的聯繫地址。
夏洛特還為褚韶華的到來舉辦了個小型PARTY,邀請朋友過來參加,幫助褚韶華能更快的融入在波士頓的生活。褚韶華覺著有些麻煩夏洛特了,夏洛特擺擺手,讓褚韶華只管安心。她圓圓的臉龐都是笑容,拉著褚韶華的手說,「我的女兒急著嫁人,沒有讀大學。我一直非常遺憾,我很喜歡女孩子能多讀書,最好大學、研究生、博士都要讀。褚,我一看就知道你以後肯定能讀大學的。」又建議褚韶華應該取個美國名字。
最後在夏洛特的建議下,褚韶華取了個克雷爾的名字,夏洛特說這個名字一聽就聰明漂亮,很像褚韶華。
夏洛特很精心的準備PARTY,褚韶華也做了兩道中國菜,一道醮甜醬的炸雞塊,一道酸酸甜甜的咕嚕肉。這兩道菜,夏洛特都非常喜歡吃。
褚韶華個人對西餐的觀感一般,主要是上海好吃的菜太多,除了約會外國客人,一般她很少去吃西餐。她對外國人的印象就是愛吃牛肉,醮胡椒醬或是澆胡椒汁、蕃茄醬,都是有的吃法。可見,外國人對胡椒味或是酸甜味情有獨衷。
而且,外國人的菜多用炸烤之法。
褚韶華沒做正宗的中國菜,她稍做改進,夏洛特極喜歡,說是特別好吃。管家先生和菲麗小姐也都說好吃,褚韶華覺著美國人真的說話特別誇張,而國人向來是謙遜的。好在,褚韶華在學著適應美國的風俗,她笑著同大家介紹兩道菜的做法。
只是,PARTY並不十分成功。
有些人見褚韶華是亞州人只是過來打聲招呼,就去找別人攀談去了。還有一位年輕英俊的威廉姆斯先生,審視的打量褚韶華兩眼,就邁著步子走開了。當然,也有對褚韶華很友善的,就像威爾遜太太,就是位很和善的婦人,稱讚褚韶華的眼睛漂亮,對於褚韶華做的中國菜很喜歡。聽說褚韶華想來美國考大學,還同她介紹了周邊女子大學的情況。
威爾遜太太問夏洛特,「你沒有請克拉拉嗎?」
「我請了,她沒有來。」夏洛特厭惡的說,「約翰那個惡徒。」
褚韶華並不知道兩人說的是誰,她在PARTY中認識了不少人,有些人不歧視華人,她就禮貌的招呼他們,如果不喜歡華人,她也不去湊近,整個PARTY都維持著禮貌熱情、不卑不亢的態度。
待PARTY結束,褚韶華和夏洛特幫助菲麗小姐、管家先生一起收拾客廳,褚韶華發現她做的兩樣中國菜基本上都吃完了。據褚韶華觀察,就是那位威廉姆斯吃的最多,幾乎整場沒停,真懷疑那傢伙是不是沒吃晚飯過來的。
褚韶華從未這樣強烈的感覺到自己的種族被如此輕視,褚韶華同夏洛特說到這件事,「沒有來到美國以前,我想學習經濟,夏洛特小姐,如果學習政治,可以為西方對東方的輕視做出改變嗎?」
夏洛特憐惜的看向褚韶華,安慰她,「克雷爾,不要急,我所在的膚色人群在這片土地獲得平等的公民權,也經歷了漫長的鬥爭。」
西方社會對東方的歧視,讓褚韶華產生了一種對經濟渴望外的更加強烈的自尊。
褚韶華不禁想到聞知秋日記中的一句話:走進世界,方知山高海闊,亦知國危民弱,輕歧冷蔑,處處可見。縱金銀滿懷,學淵如海,終意難平。
終意難平。
意難平。
褚韶華此生將視野從自身一直擴展到整個國家、民族、人種的思考,就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