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七
容揚告辭時已經夜幕降臨, 他請夫妻二人留步,褚韶華對聞知秋道,「你去看看聞歆睡了沒?我送送容揚就好。」給容揚使個眼色。
容揚便沒再客氣, 褚韶華悄悄指點容揚幾句拍賣行的事,「市府沒有機密,市府首先會向全城拍賣行招標, 你知道自己的優勢,最先拍賣的是田家的房產, 房產的拍賣要在年前全部完成。接下來首飾珠寶家俱古董,這些都需要懂行的人來估價。」
容揚眼睛中升起感激, 聞姨丈於這件事情上不好循私太過,褚姨這是特意給他提供一點內部資料。容揚道, 「我明白。」地皮是大頭, 率先套現,不論上海政府還是南京政府, 都願意看到大筆資金入帳。首飾珠寶家俱古董,市政府也完全沒有其他的意思,這次需要的是實打實的拍賣。聞姨丈明年任期將至,哪怕不謀求連任, 也需要一份漂亮政績給南京看。
兩人行至客廳, 聞雅英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的翻著一本書, 見到容揚立刻將書隨意的扔到一畔, 歡喜起身,想說什麼, 突然瞥見一畔繼母,滿心的歡喜如同被烏雲遮住的太陽一般蒙上一層陰影,聞雅英臉上的喜悅消失不見,淡淡的叫了一聲,「表哥,你要回家了。」竟是沒理褚韶華,容揚蹙眉,你這態度可不對呀。
褚韶華將目光從客廳收回,落在容揚身上,並不介懷聞雅英的失禮。
「讓雅英送送你吧,她一直盼你回來。」
容揚點頭,「褚姨,你早些休息。」
褚韶華回房,她看人從不論血緣,容揚明理,她一向將容揚放在與自己平等的位置上對待,至於容揚和聞雅英的表兄妹關係,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了。
褚韶華一轉身,聞雅英快步上前拉住容揚的手,小聲說,「表哥你可回來了,你不知道,舅舅家出大事了!」
聞雅英自以為小聲,卻因心中焦急太過事情要緊忍不住加重語氣,褚韶華耳聰目明,一絲細細的聲音傳入耳際,褚韶華也只是彎彎唇角,步伐不變的去兒童房看兩個兒子了。
容揚被聞雅英拉到自己房間說話,為防有人突然進來,聞雅英把房門的西式鎖反鎖,才坐到臥室外的小起居室的圓沙發上,焦急的同容揚說起舅家破產的事。
「我求爸爸好幾次,請爸爸幫幫舅舅家,爸爸說會幫忙,也不知道有沒有真幫,報紙上一直沒有好消息,說舅舅家破產了。」
「姨丈說會幫忙,那一定會幫忙。你急也沒用,好好學習才好。」看得出表妹是真的為舅家擔心,容揚手背輕碰彩色玻璃圓幾上的茶壺,壺壁溫熱,容揚倒了杯溫水給聞雅英。
「表哥,你有沒有辦法幫舅舅家?」
「我會盡我所能。」把田家的資產拍一個高價,非但能幫田家還政府債務,更重要的是,有助於姨丈累積政績。這才是最重要的,姨丈的仕途在最關鍵的時候,我要盡心盡力。
聞雅英的眼中盡是信任,捏著琉璃燒制的茶杯,顧不上喝水,認真的叮囑容揚,「表哥你有事就找我爸爸,不用總找褚阿姨,她可討厭舅舅家了,自從舅舅家倒楣,她就每天跟過節似的。」
容揚忍住沒笑,眼睛卻是彎了彎,「田家對褚姨下過黑手,田家倒楣,褚姨高興也是情理之中。褚姨待你可好?」
「好什麼?就那樣。有爸爸和祖母,她也不敢對我不好。」聞雅英翻著眼睛嘀咕。
「近來成績如何?」
「就那樣。」
「雅英,多在功課上用心。」褚韶華不是傳統的賢妻良母,她是另一種令人敬重的長輩,她對容揚,尊重指點,從不吝嗇,可是對不受教的人,褚韶華不會浪費時間。
看褚韶華如何教育聞韶聞歆,兩個孩子這麼小就很懂得照顧客人,客人到家裡後他們在一邊聽客人說話,給客人遞東西吃,多麼可愛。餐桌上大家會一起說說家常話,連聞歆都不會有被寵壞的小孩子的行為。聽聞老夫人說聞韶的成績很好,入學後從沒有拿過第二名。聞歆這樣小,也已經會背幾首唐詩,認識自己的名字。
相較之下,聞雅英太過平庸。
可是,這不能怪到褚韶華頭上,聞雅英有父親祖母,褚韶華只是繼母。聞雅英成績一般,也一直有家庭教師過來補習。不說別的,有這樣單獨的小套間做臥室,頭頂雪白天花板吊進口水晶燈,牆壁不是用壁紙,而是鑲木板,橡木地板上鋪著柔軟的波斯地毯。誰能說褚韶華對繼女不好呢?
容揚一直認為這個表妹不太聰明,理智上說,你就是不喜繼母,也該先修練好自己的七十二般本領,再去不喜。你屁本事沒有,就是拗著性子說你不喜,你還說不出繼母的半點不是,可見褚姨待你是真的沒有不好。
褚姨不與你小孩子一般計較,是她心胸寬闊,在上海有幾個繼女管自己繼母叫阿姨的。大戶人家,不叫母親也要叫太太。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你父親的女兒,她卻不僅是你父親的妻子,她還是上海數一數二的大商人,是上海工商協會的副會長,著名的慈善家,震旦大學的副教授。
別人想巴結都要看入不入她的眼,你七八歲時這種態度,別人說你小孩子不懂事,你十五六歲還這樣,別人得懷疑你的教養和智商了。
何況,她真的對你沒有不好。
你住的這屋子都是人家花錢蓋的。如果沒有褚姨,僅靠你母親遺留的嫁妝與你父親的薪水,你過不了現在這樣豪華的生活。
時間已經不早,容揚起身,深深的看著聞雅英,臉色嚴肅,「雅英,田家的事不用你操心,把功課做好,這才是你眼下最重要的事。」多讀一些書,人的眼界會變得寬闊,對事物的看法會更加客觀,你會明白,你能有這樣的繼母,並非你的不幸,而是三生有幸。
聞雅英隨意的點下頭,一邊送容揚出門,一邊說的卻是,「表哥你別忘了舅舅家的事。」
容揚無奈,「早些休息吧,我的車就停在外面。外頭冷,你別出去了。」
「我送表哥到門口。」聞雅英與容揚也沒有長期相處過,卻是對容揚很親近。
她這般,更令容揚矛盾,想著你這蠢丫頭對我這麼好,我到底該不該敲醒你的腦袋,教你個對錯明白。可我只是你表哥,你有父親祖母,我不想太過逾越。
容揚開車回家已經十點鐘,從黃浦江吹來的冷風足可以令人在開車途中保持百分百的清醒,到家後稍做整理,容揚就開始著手寫拍賣行對於政府拍賣田家資產的計畫書,這一單生意可以不賺錢,但是,一定要全力做好,也不要賠錢,先在上海占住腳。
這份計畫書,容揚一直忙到深夜,其間打了N個電話,三個助理中的兩個夜間開車出門取資料,四個人一直討論到天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地板上,計畫書完成,容揚直著僵硬的腰從椅子裡站起身,舉步到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天邊景色映入眼中。朝陽尚未升起,天邊的青白顏色已被霞光漸漸染紅,眼瞅便是紅日初升,容揚微眯的雙眸露出笑意,拔開插銷,推開窗戶,立刻一股振奮冷意湧入室內,激的人神思清明,容揚忍不住贊道,「好舒服!」
三個助理都掛著大大的黑眼圈,望向東方天邊那玫紅粉紫青白藍色交織鋪就的層層朝霞,晨間特有的清新冷峭的空氣撲面而來,疲憊中也不禁升起滿腔蓬勃朝氣。其中一人道,「先生,您先去休息吧,我列印出來,待市政廳上班,就能送到市政廳去了。」
容揚敲著肩往外走去,「我去洗個澡,睡覺來不及了,你把計畫書列印出來,早飯後我就去市政廳。」
第一份計畫書只是進入第二輪竟爭的敲門磚。
如褚韶華所言,市政廳沒有秘密,在上海的拍賣行超過五十家,田家資產清算,政府準備進行拍賣的消息很快傳出來,只要是拍賣行,沒人不想得到這單生意。
政府直接在報紙上對拍賣行進行公開招標。
容揚的公司是參加竟爭的拍賣行中最年輕的一個,他的公司成立時間為一天,當天容揚把計畫書送去,他的助理到工商局現成注冊的公司。
聞知秋都懷疑容揚是那天在書房聽到他說田家資產進行拍賣後突然生出的心思。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第一份計畫書通過市政府遴選的幾家拍賣行,市政府會將田家不動產的資料提供給各家,這幾家拍賣行做第二輪的計畫,第二份計畫書裡會選出最終負責拍賣田家不動產的拍賣行。
容揚能拿到這單生意,也頗費力氣。
聞知秋在公務上不會太講私情,如果不是容揚計畫書足夠漂亮,聞知秋與商務司司長親自聽容揚談過拍賣計畫,也不會給他太多照顧。
容揚向整個上海灘展示了他的才幹。田家在上海的地產,就拍出將近兩百萬的高價,其中價錢最高的是田家位於外灘的別墅,容揚的代理人拍下,足足六十八萬大洋的高價。另外還有數幢在租界的房產,溢價達到200%。至於租界外,也拍的不錯,起碼比專家的的估價要高出不少。
另外,田家在蘇州,在杭州都有住宅,蘇州的園子在拙政園旁邊,杭州的別墅建在西湖畔,毗臨雷峰塔。相對的,田家擁有的田家則有限,生意人不喜歡經營田產。
這場拍賣簡直震驚上海灘,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田家絕對是破船還有三千釘。全部地產拍下來,總價超過兩百萬。
第一輪拍下來,行內對於容揚的拍賣行再無他話。
待土地拍賣結束,這一年的春節就要到了。僕傭採購了許多過年的裝飾,容揚開始在自己祖父蓋起這幢白色大理石的西式建築裡做第三份田家財產評估計畫書,他的外祖母田老太太與他三個舅舅三個舅媽若幹表兄表弟就哭哭啼啼的上門了。
外灘的別墅都有一部分私人路段,彼此間有著良好的私密性,容揚年紀很小時,家族就開始敗落,他其實沒有享受到家族的榮光,幼年與少年時期在鄉下老家長大,小時候勉強算是個家道中落瀕臨破產的鄉下小地主,長大後才開始眼界漸寬。容揚回國後的配置都是仿照褚韶華,在私家路段設了警衛亭,所以,田家人沒有預約邀請,進不來。警衛打電話到大宅,助理問容揚的意思,容揚筆間未做絲毫停頓,只是淡淡說一句,「不認識,不熟,請他們回吧。」把手裡的檔遞給助理,「宴會照著這個名單派請柬,第一張的名單待請柬做好後送過來,我要親自寫邀請函。」
「是。」助理接過資料下去做事。
容揚繼續忙碌。
在我母親過逝時連一份奠儀都沒有去送的外家,對不起,我沒有這樣的親戚。
如果在我最艱難時你們不在,如今我鮮花著錦,更不需你們來錦上添花。更何況,你們是想在我這裡得到利益或是幫助。
絕無可能。
我即便在路邊,也從不隨意施捨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