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手
褚韶華的人生進入三十歲, 對於許多人來說是一件好事,就如同一件燒制中上的瓷器,經過時光的淬煉, 離開窯爐時的火氣消散,釉面溫潤。也如同一柄鋒銳寶刃,開始明白內斂的道理, 而重刃無鋒。
這個時候的褚韶華,已經不會為一些小事計較, 亦不會為一些不值得的人停留。
相較於二舅媽過來占個仨瓜倆棗的便宜,褚韶華只是在聞知秋這裡給他一個建議, 轉頭投入到與褚亭的生意中去。褚亭終於把陳家人手裡的毛呢機器和工廠用適當的價位盤到手,開始和褚韶華商量開毛呢廠的事。褚韶華派程輝帶著廠裡的五個年輕機伶的技工, 與工廠裡原來織毛毯的技術經理竇經理出國考察。這廠子自陳家開起來後, 呢料織不成,後來只能織粗紡毛毯。陳家關係極廣, 因為收購羊毛打通了到內蒙的商路,毛毯生意倒不是不賺錢,但總的來說,還不如做羊毛外貿出口, 非但利潤高, 也不必養著這些工人, 所以就打算把毛呢廠出手。
開始要價太高, 沒人接。
陳家後來乾脆做了個人情,半賣半送給了王局長的八小舅子。王胖子倒臺, 他家姐妹跟了張市長,張市長被褚韶華搞垮,那女人直接成了紅顏禍水克夫命,等閒沒人敢碰,這小子也不是經營的材料,乾脆出手換一筆現錢。等著撿落的倒不少,褚亭之所以敢伸手是因為他的合夥人是褚韶華,他在給陸三許三兩位公子經營建築公司。
褚亭把機器連工廠都盤了過來,就開始跟褚韶華商量紡呢料的事。褚韶華不懂技術,可她膽子大,用褚韶華的話說,「不懂就去學,美國、歐洲,都去看一看。然後順便找一找物美價廉的羊毛貨源。」
是的。呢料技術其實不難,只要買機器。機器方是會派工作人員來教怎麼用機器的,哪怕咱自己人再笨,學不會,花大價錢請幾個外國技工也請得到。所有機器,竇經理都會開,可不要說上等羊絨,就是紡出的羊毛料,人也不能穿。
用竇經理的話說,「東北那裡冷,還有毛子那邊兒,冬天凍死人,這料子太粗,他們都不穿。只能做毛毯,可加上運費,再有往外的市場開拓,利潤太薄。我請了個英國呢料商人,他是懂紡織技術的,他說是我們的羊毛不行。想織出真正能穿的羊毛料或是羊絨料,必需得用好羊毛,內蒙的羊毛」
褚韶華道,「進口一些國外羊毛也不是難事。」
竇經理無奈,「大公子收來內蒙羊毛,直接從港口賣給國外商人,非但利潤高,用人也少。自國外進口羊毛,再試驗紡織,想織出上等呢料,時間金錢都要大筆投入,有這工夫,倒不如多去內蒙收些羊毛,一倒手立刻就可見利潤。」
褚韶華不客氣的說,「真鼠目寸光也。」
竇經理苦笑。
褚韶華與褚亭交換個眼神,交待程輝和竇經理出國要注意的一些事,國外的技術、原材料都要看一看,還有程輝,瞧著有什麼稀罕好銷的洋貨就買些運回來。
待買好船票,等大船到岸,立刻出發。程輝帶著褚韶華寫的信,讓程輝先到波士頓找亞摩斯,讓亞摩斯給一行人安排個可靠的律師陪同,全程費用有褚韶華這裡來出。
當然,到國外後就要幾人靈活行事了,但褚韶華與聞知秋都在國外有些人脈,自然要提前做些準備。
褚韶華褚亭給他們定的時間是半年到一年,反正工廠還沒開始,先找到性價比高的原材料,把技術這塊磨合好,比什麼都重要。
把程輝竇經理一行人安排妥當,送上大船,就到了清明節。吃過青團,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褚韶華原就怕熱,天氣轉暖,她早早就換上了薄料長裙。先前夫妻倆爭論是不是胎動的事,如今變成每日固定胎動。溫大夫每個月都會過來把脈做檢查,褚韶華的身體一直很好,可大概是孩子活潑的緣故,每天一早一晚最明顯。
聞知秋對這個孩子有著極大的期待,一早一晚都要跟孩子打招呼,還給孩子取了個聞大果的小名兒,通俗易懂的程度用褚韶華的話說,完全看不出是留學生取的名字。
聞太太對兒子向來是迷之自信,對這個小名兒則是大加讚賞,稱讚這小名兒平凡吉利,對孩子將來有利。
在褚韶華有明顯胎動後,如今天氣漸暖,褚韶華衣裳穿的也薄,聞知秋在早上感受過孩子的胎動後,聞太太有時也會摸一下,然後,還能做出診斷,「是個結實孩子。」
聞知秋含笑盯著將來出生的孩子,見閨女下樓,招呼閨女,「雅英要不要看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聞雅英有著孩童的好奇,盯著繼母微鼓的肚皮,聞知秋拉著閨女柔軟的小手,放到妻子的肚子上。透過輕薄的春衫,聞雅英觸摸到那個溫熱跳動的小生命,真的會動,聞雅英一下子縮回手去,大眼睛裡都是驚異。聞太太摟著孫女直笑,安慰她,「別怕,是小弟弟在動。」
聞雅英垂下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厭惡。褚韶華看到聞雅英緊緊抿住的嘴唇,低垂的眼睛看不出神色,可是,那似乎並不是一個高興的神色。
褚韶華並不在意聞雅英,她與這位繼女關係一直平淡,褚韶華每天有大量工作要處理,她都不會在家伺候婆婆,更何況細緻耐心的處理與繼女的關係。
這個年代,繼女對繼母恭敬。繼母待繼女衣食周到,沒有挑剔虐待,就是好的。
褚韶華從沒有挑剔過聞雅英一直叫她「阿姨」的事,在聞太太聞知秋心裡,褚韶華不可謂不寬厚。
褚韶華便是有空,也更關心自己的孩子。先施馬太太最有意思,給褚韶華送了不少柔軟的料子,褚韶華打電話道謝,馬太太笑,「你現在怕沒時間逛百貨公司了,都是適合孩子穿用的,讓裁縫看著做吧。」
褚韶華口氣親呢,「老闆娘你這樣就把我慣壞了。」
「你要是肯叫人慣壞就好了。」馬太太的聲音帶著笑,問,「四太太的生辰你過去嗎?」
「過去。乾媽說不大辦,我勸她說,你辦不辦的,我們都得送禮。你說我們送了禮,你就招待我們一杯茶,這也不太好呀。」褚韶華玩笑著說,逗得馬太太一陣笑,兩人約好陸四太太生辰那天見面,便掛斷了電話。
褚韶華想了想,給趙表姐打了個電話,邀趙表姐一起過去給四太太慶生辰。趙表姐自是樂意去,只是她以往沒跟督軍府太太打過交道,夠不著。
趙表姐問,「那我備些什麼壽禮合適?」
褚韶華說一個數目,讓趙表姐照著這個數目備禮,趙表姐就心裡有數了。
趙家為人比姜家講究的多,趙姐夫在稅務司有些權力,年紀且不算太大,聞知秋在警察局長的位子上,除了培養心腹提攜近人,趙家是親戚家,能幫忙的時候更不會不幫。有合適的場合,褚韶華都會叫上趙表姐。
只是,陸四太太的生辰宴,褚韶華卻是沒能過去。
這事令褚韶華極為惱怒,隨著月份漸大,哪怕褚韶華孕相不是非常明顯,身體也有些笨重。她早上起的早,都會在院子裡溜達片刻,一則對身體有益,二則生產時好生產。
南方的春天雨水多,時常下雨。那是在四月末的上午,雨水連綿數日,好容易晴天,褚韶華在廊下走了會兒,覺著有些累,因著太陽好,她倒是願意在院裡坐一坐,就在廊下置了軟椅。褚韶華拿著本書,看了一會兒,就有些睡意,突然覺著小腿一疼,褚韶華睜開眼睛,見地上三四條紅頭黑身黃腳的大蜈蚣,有兩條爬到她腿上去。褚韶華拿書使勁兒一拍拂,把蜈蚣拍落,覺著小腿疼的不行,立刻叫人過來。
阿芒去屋裡拿毯子,聽到褚韶華的叫聲,立刻跑了出來。見褚韶華面色慘白,地上一隻被踩死的蜈蚣,露在外面的小腿已經開始紅腫。阿芒一個箭步衝過去,蹲下,托起褚韶華的小腿,沒有片刻猶豫,低頭就在傷處吸了一口,然後吐在了地上。
聞太太跑出來,登時驚的六神無主,「怎麼,叫蜈蚣咬了!」
阿芒不知道這種急救對不對,她覺著自己的嘴也開始發燙,焦急的大聲說,「立刻給溫大夫打電話,是紅頭黃腳的大蜈蚣。」
阿雙腿腳俐落,趕緊打電話叫了溫大夫來,說了褚韶華被蜈蚣咬到的事。褚韶華疼的臉色都變了,聞太太握著她的手安慰,「不要擔心,大夫馬上就來了。韶華,想想孩子,你可得穩住啊。」聞太太自己急的眼睛都濕了。
阿雙說,「小姐,呼吸放平穩,你穩住,小少爺才能平安。」
如果是褚韶華剛檢查出身孕,胎相不穩時遇到這樣的事,怕是孩子很難保住。如果不是褚韶華性情堅韌,必要出大事。蜈蚣咬一口,這事可大可小,有些人一點事沒有,褚韶華卻是整個人呼吸急促,頭暈,噁心,把早飯全都吐了出來。
褚韶華硬是撐著心裡頭的一口氣,拍拍阿芒的頭,「不要再吸了,阿芒。」
阿芒那雙並不算美麗的眼睛裡靜靜的流出淚來,她看小姐快睡著,怕小姐著涼,進去拿毯子的工夫,就出了事。褚韶華眼裡射出寒意,一手緊扣在軟椅的扶手上,意志清楚,喘息著對聞太太說,「媽,把人都叫出來,誰都不許動。給知秋打電話,讓他帶探長回來,不論是誰,我定要她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