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政廳
褚韶華第二天到櫃上拿了件銀底暗花的料子, 回家開始做針線。陳太太已是躺在炕上起不來了,陳二順也在養傷,宋蘋既要服侍陳太太,又要伺候丈夫,見褚韶華竟在裁做新衣,難免賭心, 說道,「大嫂現在還有心思做新衣!」
褚韶華看都沒看宋蘋一眼,冷冷道, 「要想你男人沒事, 就閉上你的嘴吧!」
宋蘋竟被褚韶華那一眼所懾, 禁不住後退一步,輕咬下唇,不敢再說什麼。
褚韶華其實沒什麼心情,卻也要按捺心下, 仔仔細細的將衣裳做好, 外頭配了件黑色呢料黑色毛領的大衣,換了許久未穿的高跟鞋, 將頭髮梳整齊,然後,等著約好的小汽車一到, 褚韶華就出門去了。
褚韶華沒去別的地方, 直接去了財政廳。
財政廳是一處灰色建築,門外站著荷槍實彈的士兵, 褚韶華令汽車停在附近,她下了車,沒急著上前,而是去附近煙鋪買了一盒女包裝精美的女式香煙。打開精美的彩繪煙盒,取出一支細長的女式香煙抽了起來。褚韶華一向是極好的記性,卻是記不清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就記得是大順哥走後,夜裡心口發痛發悶,就會抽一支大順哥留下的香煙。後來那大半包香煙抽完,也就沒有再抽。今天突然又想抽了,褚韶華深深的吸了一口手裡的香煙,慢慢的吸完一整支,方令司機過去門口崗哨門廳那裡打聽白廳長所在。
司機片刻既返,與褚韶華道,「褚小姐,門廳的聽差說沒有預約,是見不到白廳長的。」
褚韶華道,「那我們就在這裡等一等白廳長。」
司機道,「外頭冷,褚小姐要不車上等吧。」
褚韶華搖搖頭,「冷才精神。」
褚韶華一向知道自己的相貌優勢,她永遠不會做出蓬頭垢面的乞憐姿態,她定要體體面面的讓白廳長把這件事情徹底解決。
褚韶華這樣的美麗,她又不同於眼下的摩登女郎,她的穿戴鄭重到近乎莊重,臉色白的如同一塊堅硬的寒冰,襯得她眉愈黑,唇愈紅,鼻樑秀挺,下巴堅毅。
她就這樣等在財政廳門口,財政廳車來人往,難免令人側目。一時,便有門廳裡的聽差出來,客客氣氣的說,「小姐您沒有預約,白廳長實在無暇相見,不若小姐擇日再來。」
褚韶華道,「我在這裡等一等。」
那聽差只好道,「外面天寒,若小姐不嫌門廳窄小,請進來喝杯茶。」
褚韶華交待司機一聲,就隨著聽差進去了。褚韶華到了門聽,見有電話,便對那聽差道,「哪個是白廳長的電話,我親自打給他。」
聽差在財政廳的門廳裡當差,也就是個看大門兒的工作,自覺這雙眼睛也是歷練出來了。褚韶華眉眼出眾,打扮入時,卻又姿態端莊,聽差覺著這必是有身份的人,既是請了褚韶華進來坐,也就不差這一個電話了。待聽差告知號碼,褚韶華打到白廳長那裡,是白廳長秘書接的,褚韶華只一句話,「告訴白廳長,我是褚韶華,在門廳這裡,要見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另一位聽差連忙請褚韶華坐了,拿出乾淨茶碗,另取了好茶沏了來給她吃。褚韶華屈指敲了敲旁邊桌案,以示謝意,並未端茶來吃。倒是見手邊一疊被人翻閱過的報紙,褚韶華隨手拿起來看了看。自從大順哥走後,家裡報紙未再定了,褚韶華自然也許久不看了。不一時,就有個穿制服的年輕人走出來,到門廳問,「哪位是褚小姐?」
褚韶華對那年輕人微微頜首,那人看褚韶華一眼,問,「小姐找我們廳長有什麼事嗎?」
「有要緊事。」褚韶華道。
那年輕人想了想,看褚韶華是個體面人模樣,不像是過來哭鬧什麼的。年輕人道,「廳長現在正忙,小姐若有要緊事,不妨告知在下,在下定為小姐傳達。」
褚韶華冷淡道,「你不成,我要親自同廳長談。」
年輕人笑笑,「恕在下直言。廳長實在公務煩忙,今日怕沒時間相見。」
褚韶華拿起剛剛翻過的報紙,問聽差,「有筆嗎?」
聽差連忙遞上來,褚韶華在報紙上黎大總統的頭像旁寫了一行字,然後將報紙合上,遞給年輕人,道,「讓白廳長看一看,如果他不見我,我立刻就走。」
那人有些疑惑的接了報紙,對褚韶華微微頜首,方則走了。
待這人再出來時,恭敬客氣了許多。
請褚韶華去見白廳長。
白廳長的辦公室寬敞明亮,清一色的西式裝潢,見到褚韶華進來,白廳長微微一怔,繼而客氣笑道,「褚小姐請坐。」又問褚韶華是喝茶還是咖啡。
褚韶華道,「一杯紅茶。」
秘書端來兩杯茶,白廳長那杯也是紅茶,白廳長道,「總覺著褚小姐眼熟,卻是想不起什麼地方見過,實在是失禮了。」
褚韶華道,「不奇怪。我們的確見過,兩年前潘先生嫁女,我是新郎家的朋友,負責招待來賓。記得當時白廳長攜太太過來相賀,您或不大記得我,我卻是記得您。我姓褚,褚韶華。」
白廳長恍然,不禁笑道,「到底是大幾歲,記性不比褚小姐好。」
「我籍籍無名,白廳長位高權重,我記得您不稀奇,您不記得我,也不稀奇。」
「莫要這般說,我看褚小姐非凡俗之輩。」面對美麗的女士,白廳長總願意多展現一些風度,白廳長道,「不知褚小姐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褚韶華並不急著說陳二順的事,她端起面前骨瓷茶杯輕輕的呷了口茶,方道,「今年六月,在報紙上看到袁大總統過身的消息,如今是黎大總統當政,以前我曾有幸拜讀過廳長那篇《論現今新稅制改革》,嚴謹細緻,極有東洋之風。以往,在潘先生府上,也曾聽潘先生讚歎您在經濟上的造詣。」
「褚小姐過獎了。」
「記得《牡丹亭》裡有一句唱詞是這樣說,萬里江山萬里塵,一朝天子一朝臣。自清帝遜位,袁大總統想要登基做皇帝,被時人罵的體無完膚,如今皇帝的事自是沒人提的。可我想,這老理是不變的。白廳長年輕有為,政治上的事我不大懂,可我想著,以前我家裡做生意,公公在時用的是自己倚重的人,後來,我丈夫當家,他更喜歡用他倚重的人。不過,我觀察著,有一位掌櫃,我公公在時喜歡用他,我丈夫當家時也喜歡用他。這位掌櫃沒別的好處,就是在我家櫃上管多年生意,從來沒有出過錯。」褚韶華端起沏茶的那隻雪白骨瓷茶杯,對白廳長道,「就如這隻杯子,雪白的沒有半點污漬。」
白廳長聽這話有幾分意思,換個坐姿,看向褚韶華,「褚小姐有事不妨直說。」
褚韶華自手包裡拿出一份合約遞給白廳長,白廳長看過,見是韓壽簽的與人合夥做生意的合約,上面每人占股一半,每人出一萬現大洋。褚韶華道,「廳長應該很久沒見過韓壽了吧?」
白廳長皺眉,「他做事不妥,已不在我身邊做事了。」
褚韶華微微一笑,「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廳長看我現在雖還笑的出來,實不瞞廳長,我丈夫兩個月前剛剛過逝,他去後,家裡生意就是小叔子當家,簽下這份合約的陳二順,就是我家裡小叔子。小叔子為了湊這一萬大洋,把家裡的現銀,櫃上的現銀,我們太太多年的積蓄,還有兩個鋪子都抵押了出去。現在知道,我家小叔上當了,受騙了。傾家蕩產。」
白廳長面上滿是不忍與痛恨,連忙道,「我真的很遺憾,陳少奶奶,如果我見到韓壽,不論如何,我定讓他給你家一個交待。」
「我相信廳長的善意。」褚韶華將這份合約收回,折疊,繼而放回手包裡面,繼續與白廳長道,「傾家蕩產還不是全部,我家小叔為了補上櫃裡的虧空,誤入別人圈套,到堵場賭錢,欠下高利貸。前天高利貸剛剛上過門恐嚇,我家太太去歲喪夫,今年喪子,唯有一子,還惹下這樣的禍事,急疾交加,已是病倒。」
褚韶華沒有半點指責的意味,只是這樣平靜的把事告訴白廳長,白廳長臉上就有幾分辣辣的,再三道,「陳少奶奶,我實在對不住。」
「廳長沒有對不住我。廳長要小心的是您自己呀。」褚韶華冷靜的說,「如廳長這樣的人,年輕而居高位,少年得志,不知多少人眼紅您哪。杜甫那句詩是怎麼說的,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韓壽不過是個小人,哪怕我陳家今日傾家敗業,是我們自己做生意道行不夠,我怪誰怨誰都不會怪到廳長您這裡。可韓壽是誰?他雖已不在廳長您身邊,可他是小夫人的兄長,您的大舅兄。」見白廳長要說話,褚韶華將手一擺,制止住白廳長將要出口的話,「廳長別急著否認,我知道,在您家的規矩,妾的親戚算不得您家的正經親戚。」
「可廳長這話,與我這樣講理的人說,我能接受。與那些恨不能在您白璧無暇的人生中找到一絲暇疵的人來說,他們能接受這種說法嗎?」褚韶華道,「韓壽此舉,非但坑了我家,也連累了您。」
褚韶華道,「不怕告訴廳長,我家小叔借的高利貸,利滾利已經滾到八千大洋了,上次那些人過來,太太把箱子底都翻出來,也隻湊了一千塊。這月十五他們再來,我家裡就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了。」
褚韶華道,「以前家業尚可時,說到生死,還真是有些怕。自從我丈夫過逝,我倒是看開了。只是我這個人,就是死也不能死的這麼窩囊。我並不是要連累廳長您,可我眼下沒了活路,我已經寫好事情的原由,準備訴諸法律。我知道,如這樣的騙局,北京城每天不知道發生多少起,我就是訴諸法律,等捉拿韓壽歸案也不知何年何月。如今這世道,有權勢可借用權勢,無權勢可借用聲勢。白廳長,對不住,我想要解決我家裡的事,必得用一場大聲勢引發時局的關注。這件事,能引發時局關注,是因為韓壽還有另一個身份,他是您家小夫人的兄長。如今,我得借用一下他這個身份了。」
白廳長陡然色變,連忙道,「少奶奶莫要衝動!」
「我沒有衝動,我想了很久,覺著這法子可行。」
白廳長歎口氣,「陳少奶奶,你無非是想解決韓壽的事,何需鬧到不可收拾。」
褚韶華靜靜的說,「韓壽是好是歹是死是活,都與我不相干。我要的是一條活路。」
白廳長思量片刻,「如果我知道韓壽在哪兒,我必現在就把他交給少奶奶的。」
褚韶華望向白廳長,白廳長看一眼褚韶華放合約的手包,「你看這樣成不成,高利貸的事,我先給你們想一想法子。」
褚韶華十分乾脆,「只要您將高利貸的欠條交還給我,這份合約,我雙手奉上,自此再不擅擾廳長您的清靜。」
白廳長是受過教育的人,雖則現在十分想拿到韓壽與人簽的合約,到底做不出辱沒身份之事。最終,他道,「我相信少奶奶的承諾。」
褚韶華正色道,「廳長您是有身份的人,我也是個要尊嚴要體面的人,我們都不是無賴。所以,我們的話,是有信義的。」然後,她又從手包裡拿出魏東家調查的那些高利貸人的身份,褚韶華已謄抄在紙上,輕輕的推放到白廳長面前。
白廳長接了,看一眼不禁道,「少奶奶有備而來呀。」
褚韶華道,「螻蟻尚且偷生,我實屬被逼無奈。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與我小小女子計較罷。」
如果面前是位彪形大漢來與白廳長談條件,白廳長即便勉強應了,心中怕也要頗多不悅。如今褚韶華生得這般美貌端莊,即便是用威脅的手段使白廳長答應下來。白廳長看她這等樣的相貌,這等樣的手段,歎口氣,「韓壽的事我委實抱歉,若我再能見到他,定叫他給您家一個說法。」想到褚韶華剛剛說家中已是銀錢全無,白廳長竟自懷中取出一本支票簿,寫了一張支票遞給褚韶華,溫聲道,「這點錢,少奶奶先拿去買些米麵,高利貸的事,我來解決。」
褚韶華接過支票,見是一百大洋的支票,輕聲道,「廳長仁義,我就不與您說謝了。」將支票收入手包之內,起身告辭。
離開財政廳時,褚韶華想,天底下委實沒有白做的功課。當初為了收回小夫人外宅的賬,她對白廳長做過瞭解,看過白廳長寫的文章,說句實在的,褚韶華雖則認識那些字,可至於字裡行間稅制到底是個什麼意思,褚韶華卻是半點不懂的。這些年,自來了北京,為了能脫去那一身的村氣,她時時不忘向那些體面的太太奶奶們學習,學習她們的談吐,她們的衣著,她們的穿戴打扮。她為什麼能帶著那些太太奶奶們買衣裳置首飾賺到潤手錢,並不是因她天生擅長這個,都是她先時用的功,熬的神。
她為什麼要到潘家借書,而不是北京的圖書館借書,因為,她就是想看看,如潘家這樣的有錢人家,讀的是什麼樣的書。
這些在北京城所經歷的一切,才有了今天的褚韶華。
乾淨體面的高跟鞋踩在財政廳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噠噠的聲音。那些或穿制服或穿西裝的人來往穿梭於此,見到女士都會微微避讓,出了財政廳的大門,冬天的冷風兜頭而來,拂起褚韶華大衣的衣角,吹亂她鬢間一縷碎發,連帶著大毛領上馴順的皮毛都翻飛開來,褚韶華抬起雪白精緻的臉龐,冷冽的陽光晃的她雙眼微眯,她望著財政廳院中一棵樹葉悉數掉光,只剩乾巴巴幾根枝椏的高大楊樹,突然覺著,這世間,其實沒什麼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