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集
褚韶華很為娘家氣了一場, 她真是不知道,娘家到底如何才會滿足。自她嫁給大順哥,除了第一年給娘家的錢少些,餘者哪年也有十來塊大洋的補貼,這年頭,村裡這些尋常家境, 有哪家種一年地就能收入十塊大洋的。
十塊大洋,夠農家起一幢屋,娶兩個媳婦的花銷。
每年這樣的補貼, 如今不過大順哥剛剛過逝, 墳上土未幹, 娘家竟又打算作價把她賣了!
但凡人家,窮不可怕。
如果因為窮就變得卑鄙可恥,那就很可怕了。
想到娘家,褚韶華禁不住一陣陣的心寒齒冷。
她望向有些發舊發黃的窗紙, 唯有婆婆陳太太的態度才能讓褚韶華微微安心。她相信婆婆是猜到了什麼, 不然不會中午拿出白麵來做吃食。待心緒漸漸平息,褚韶華又有些後悔, 當時不應該暴怒之下將褚韶中直接攆走。娘家總不會突然有這個主意,何況,就娘家現在的境況, 無非就是為了錢!究竟是誰要說親, 誰在打她的主意,應該先跟褚韶中打聽清楚再翻臉才是。
可惜當時驚怒之下沒能多思量, 就直接把人攆走了。
不過,褚韶華也不擔心,娘家現在的心都在邪路上,若非有利可圖,褚韶中不能這麼急切的過來跟她提改嫁的事。她拒了一次,就是看在那些好處的面子上,他們也會來第二次!
想通這一點,褚韶華就安心的把紡車架到炕上,又搬上半筐棉花,不急不徐的紡起線來。棉花是她跟宋大姑家買的,如今家裡的田地還沒收回來,一家子人總不能都在家閒著,雖說如今城裡人都是穿洋布衣裳,鄉下卻還是多土布的。褚韶華就想紡車織布,多多少少也是個營生。
陳太太知道後也讓宋蘋去買了些棉花,陳太太說自己眼睛不成了,就讓宋蘋也一起紡織,到時可以一道拿集市上售賣,或是自家女人穿用,都是好的。
褚韶華原料著娘家人必是會來的,結果,褚韶華一匹布織出來,娘家倒是沒了動靜。褚韶華以為娘家難得識趣,卻不知因她這事倒是惹得王大姨家很是鬧了一場,做為禍頭子的王大姨沒啥,畢竟她是長輩,兒子媳婦不敢把她怎麼樣,但是,深得王大姨真傳的王燕兒卻是叫王大力拉住胳膊,狠狠給了兩巴掌,打腫半邊臉,哭著從娘家跑回婆家,放狠話要跟大哥斷交。
王大力才不怕這個,王大力簡直氣個半死。
要不是王大嫂子得了信兒,王大力還不曉得他娘他妹神通廣大的在給褚韶華張羅親事,還是給什麼大戶做小的「好親事」,王大力一聽這話險沒炸了。還是王大嫂子死活拉住他道,「你就是這麼個急躁性子,我也是聽三弟妹提一句,也不知是真是假。還是細打聽了再說。」
王大力臉色鐵青,一拳捶炕上,咬牙,「咱娘就不辦半點積德的事兒!」他都愧的慌!這叫什麼事兒啊!
別說王大力這素要臉面的,就是王大嫂子也覺著對不住褚韶華,自她家和二小叔子家從老房搬出來,不論是路生意還是別個事,真是沒少得褚韶華照顧,就是陳大順活著時,這也是個再和氣不過的,哪回見了她都是「嫂子長嫂子短」的。如今陳大順才去了半年不到,王大嫂子瞧著,褚韶華半點兒改嫁的意思都有。何況,就是鄉里有寡婦改嫁,那起碼得等出了一年的孝,才好出門子另嫁的。婆婆和小姑子幹的這叫什麼事啊!
王大嫂子輕聲道,「我跟三弟說了,讓三弟細打聽一二,看到底是怎麼回不。你也沉住些氣,若實有這事,咱們悄不聲勸一勸娘,華妹並沒這個意思。這事也別鬧出去,叫人誤會了華妹可就不好了。」
「簡直丟死個人!」王大力道。
王大力這幾年在邵家做事,雖說性子急躁,心裡卻是個有數的,倘沒這種事,三弟妹不能告訴他媳婦知道。王大力自被褚韶華罵了個清醒明白,就很在意自家顏面,因著爹娘品性,以前王大姨一家在王家村著實沒什麼好名聲。但自王大力發狠自老宅搬了出來,他是個話少肯幹為人實誠的性子,這幾年,踏實幹活,用心過日子,王大嫂子也是本村兒的閨女,他夫妻二人勤勤懇懇,村裡族人看在眼裡,雖則對王大力身為長子執意搬離老宅的事仍有些微辭,也知他夫妻二人是個實誠可靠性子,較之其父母,不是強了一星半點。
有這樣的父母,王大力為了活出個模樣,都能冒著被族人村人罵不孝的風險從老宅搬出來,開始是給人住房,後來夫妻倆不要命的幹活掙錢,才自己起了屋捨。可想而知王大力對於臉面的看重,如今,他娘竟是要幹這缺德冒煙的事!
褚韶華對他們兄弟有恩,表妹剛守寡,不說怎麼幫襯著些,表妹夫孝期未過,他娘倒是給表妹張羅起親事來,還是給人做小!
王大力當時就想去家裡問個明白,好在有妻子勸著,王大力還是當天把三弟叫家裡來問了個清楚,王三力道,「原我也不知,是我家那口子說,這幾天二妹沒少回家跟娘嘀咕。娘跟二妹說話時不叫我家裡的在邊兒上,我家裡的在外頭悄悄聽到個一言半語,跟我說了。我覺著這事不大好,咱娘跟華妹死不對眼,她能給華妹說什麼好親事啊。何況是給人做小,這說出去也不體面。」
王大力胸膛劇烈的起伏了幾下,罵一聲,「該死的二妮子!」明顯是在罵二妹王燕兒。
王大力解決這件事的法子很簡單,知道王燕兒哪天回娘家,他直接也回老宅,就問了這事。王燕兒雙眸略眯,便是一幅自作聰明的嘴臉表起功來,「說來,也都是為了華妹妹好,她這才二十歲,正是青春,難不成真要一輩子守寡?她以前待娘不大恭敬,娘卻是時時記掛著她,想她命苦,才幫她張羅的。」
「哦,原來是這樣。看來,非但娘好心,你心腸也不賴呀。」王大力點點頭,很讚揚了王燕兒幾句,「齊財主許了二十塊大洋的聘銀,你們跟媒婆子商量,各拿五塊,跟二姨家便說五塊大洋的聘,這也挺不賴啊!」
王大姨王燕兒母女皆是瞠目結舌,不想這樣的機密竟叫王大力打聽了起來。王燕兒面上帶笑,剛想與大哥做些解釋,就被王大力一把自炕沿兒揪起來,啪啪倆大嘴巴,半張臉都打歪了。
王大力不能跟親娘動手,收拾起王燕兒那是再簡單不過,王大力指著王燕兒道,「你再敢興風作浪幹這斷子絕孫的事兒,我打不死你!回你婆家去!二姨自來拿你當親閨女,你就這樣算計華妹,你也叫個人!」倆嘴巴外加一頓罵,直接把王燕兒從娘家罵跑了。
這事兒也就此黃了。
王大姨氣的狠捶了兒子幾下子,王大力生的人高馬大、肌肉結實,他娘那幾下跟撓癢癢也差不離。王大力把家裡這一攤子亂事解決後,方回了自家,心下覺著很對不住褚韶華,想著什麼時候不忙帶著媳婦過去瞧瞧,若陳家有什麼要幫襯的,也能幫襯一二。
王大嫂子也是這個意思,想著婆婆小姑子竟背著他們做下這樣的事,也不曉得表妹知不知道。若是小姑子嘴快跟表妹提起,豈不是要為這個生氣,叫哪個明白人來說,也沒有人家丈夫周年未過就去跟人提改嫁這事的。何況,褚韶華不像有改嫁意思的。這叫什麼事兒啊!王大嫂子著實氣悶。
王大力夫妻還沒去王家莊,倒是在縣裡遇著褚韶華,褚韶華是拿著布到染坊染布的,她帶著宋蘋一起搭了村裡的大車來的縣城。今天是縣城大集,王大力難得有空,帶了一家子來縣裡趕大集,王二嫂子則在集上出攤兒,賣些王二力躉來的零碎布頭。褚韶華把要染的布交給染坊,付下定金,就尋到王二嫂子這兒,過來看她生意如何。王二嫂子正跟褚韶華說話,王大力一家子也來了,王二嫂子得看攤做生意抽不開身,王大力請大傢伙兒去喝豆腐腦吃煎餅果子。
褚韶華也沒客氣,拉著宋蘋一道去了。縣裡的大集比村裡的熱鬧的多,很有幾份賣吃食的,王大力如今日子不錯,一人一碗口蘑肉末澆頭的豆腐腦,一份打了雞蛋的煎餅果子。褚韶華宋蘋都是一套就好,王大力一個人就得吃三套,還要倆肉火燒才成。王大嫂子也要一套煎餅一個肉火燒才飽的,就是王大力家的倆小子,也個個能吃。
王大嫂子一邊看照顧著懷裡的小兒子喝豆腐腦,問褚韶華她們怎麼過來的,褚韶華道,「我跟弟妹織了兩匹布,拿來縣裡染一染。村兒裡的小染坊還是土方子染布,染的顏色不鮮亮不說,還總是掉色。縣裡染坊是用洋染料的,色鮮亮不掉色,我想著染好了到時拿到村裡集上賣,也能有些小錢賺。」
王大嫂子沒覺著生意小,點頭,「這法子好。」又說褚韶華,「你就想得到這法子,我以前織多少年的布,怎麼就想不到。」
褚韶華笑,「洋染料傳來也沒幾年,以前都是土染坊,還沒這東西哪,嫂子往哪兒想去。」
「那不是,你是天生靈光。」王大嫂子一直認為褚韶華腦瓜子是比自己好使的,尤其陳家不比從前,這個表妹沒有半點縮手縮腳不得見人的模樣,反是在家紡線織布的賺錢,王大嫂子就很喜歡這樣的勤懇性子。
褚韶華跟著王大力一家子吃了回豆腐腦,大家就一起在集上逛了起來。王大力在邵家做事,如今也算個小頭頭,平時都是往各地收糧,有時在縣裡忙的太晚回不得家,邵家也有他住的地方,他就帶一大家子去了他住的小院兒。這是李管事給他安排的,說來,王大力與李管事也有些拐著彎的親戚,王大力的大妹嫁的是李管事的同族兄弟,要不當初王大力自家裡搬出怎麼就到邵家賣苦力呢,也是大妹幫著尋著差使。
後來,李管事瞧著王大力為人做事都不錯,又有褚韶華與李管事挺熟,慢慢的就把王大力提攜起來做了個糧隊上的小頭目。這個小院兒,就是李管事給安排的。就是個三間屋子的小院兒,平時王大力不回家就住這裡。王二嫂子來縣裡賣布頭,或是王二力有時躉貨回來,也會放這院兒,很是便宜。
王大嫂子張羅著中午做麵條吃,待中午王二嫂子歇了集市也過來吃飯。褚韶華問王二嫂子生意如何,王二嫂子道,「過了年就不比年前了。」
褚韶華道,「我看嫂子這回還有些整匹的料子。」
王二嫂子道,「這是有些個染廠染壞的,出大貨正經鋪子不收,就都是賣給咱們鄉下的布販子,要說料子,都不差的。年前賣很有行市,我一人忙不過來,還請大嫂子三弟一起幫忙來著,年後就差些了。」
褚韶華想了想,心下倒是有個主意,道,「二嫂,以前我家在北京的鋪子,都會做出些成衣來掛在鋪子裡,客人一來就能瞧見這衣料子適合做什麼衣裳。有時候,料子是不錯的料子,就是不做出衣裳來也顯不出料子的好。那些零散布頭不提,你這些成匹的料子,雖是染壞了,不見得做衣裳就不好了。該裁出幾件,到時擺出來,有人瞧著衣裳好看,興許就買料子呢。」
王二嫂子有些沒主意,說,「我也只會些鄉下樣式的衣裳,針線也尋常。」
褚韶華笑,「以前我家裡鋪子一些做樣子的衣裳都是我做的,二嫂要信得過我,我幫你做兩身,到時先掛出來試試。做兩身咱們老家樣式的,再做兩身北京樣式,也叫鄉親們看個新鮮。」
王二嫂子問,「你現在不得紡線織布,可有空?」
「這點兒空還是有的。」
王二嫂子原想多給褚韶華些衣料子,讓褚韶華自己也裁一身穿,褚韶華卻是不用。午飯後,她按自己算的尺寸扯了幾塊料子,又挑了些配料,說下集就將衣裳給王二嫂子送來,便帶著宋蘋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