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多慮
待第二天早上到了陸府,褚韶華方曉得, 原來是上海佛界來了個高僧, 如今在龍興寺暫居,高僧說是自五臺山來的, 很有佛法。陸老太太是上海數一數二的佛界信眾,這消息自早有人送了來, 要不是當天有些晚了,陸老太太立刻就要過去見高僧。其實要四太太說,把高僧請家來就是, 偏生老太太信的虔, 直說那樣對高僧不恭敬, 非要親自去廟裡, 還要叫上虔誠的信眾褚韶華一道。
褚韶華聽說是五臺山的高僧,也說, 「以前就聽人說,五臺山是佛教盛地, 既是那裡來的大師, 必是不差的。」
「那是, 這可是大德高僧。」陸老太太問褚韶華早上可用過飯了。
褚韶華撫一撫身上的石青襖黑呢裙,知情識趣的表示,「吃過了,用的素齋。老夫人你該早些叫人告訴我, 這原應提前三天沐浴薰香吃齋茹素才好。」
「我也是昨兒才知道,無妨, 咱們這不是急著去見大師麼,吃素齋就很好了。」這也是陸老太太認為褚韶華虔誠的原因之一,褚韶華每次去廟裡都是一整天都食素,而且,褚韶華有初一十五吃素的習慣,且熟諳佛家經典,能背一二佛經,說起因果來也頭頭是道。故,陸老太太平時燒香就很願意帶著她,其實,陸大太太也是每天燒香的,奈何陸大太太只會念阿彌陀佛,不會念經,這上頭,就不如褚韶華心虔了。說來就是陸老太太這積年的老信徒,會的經文也只是比褚韶華略多那麼一星半點罷了。
四太太一身雪白呢料的毛領大氅,見大太太帶著丫環出來,笑道,「人齊了,老太太,已經在外等了,咱們這就去吧。」
陸老太太點頭,大太太四太太一左一右的攙著婆婆,後頭還有二太太三太太以及陸家的幾位少奶奶、褚韶華與各人的丫環,忽拉拉的都跟著一起往外走。陸家是上海的土皇帝,門外已有汽車在等了,大太太隨陸老太太坐一輛,四太太一拉褚韶華,讓褚韶華與她坐去,餘下太太奶奶各有坐駕不提。
褚韶華都有些奇怪,「以往老太太去禮佛,也不是個個兒都去的,今兒個人真齊。」
四太太笑,「這一回的和尚不同,是五臺山的高僧,道行極深,能觀過去未來。」
褚韶華心說,這不是遇著騙子了吧。
「怎麼,你不信?」四太太何其敏銳,挑眉問褚韶華。
褚韶華一幅愁眉苦臉的模樣,「不是不信,只是太太奶奶你們去問過去未來,這哪裡還需問,定是過去積德行善,未來榮華富貴。我這樣兒的,就是問,怕上輩子也沒積夠德行,不然怎地今生這般命苦。」
四太太這般靈巧之人,都叫褚韶華這話逗的花枝亂顫。四太太白玉般的手指輕撫早上剛收拾好的手推波式的燙髮,指間一粒黃豆大小的火油鑽閃閃發亮,四太太唇際仍留有一抹笑,「怪道老太太什麼好事都忘不了你,光這份討人高興的本事,尋常人便都不及你。」
「太太們是錦繡叢裡待的久了,乍見我這樣兒的覺著稀罕,其實外頭都是我這種為生計奔波的。」褚韶華完全沒有半點驕狂,依舊客氣謙遜。
四太太很喜歡褚韶華的伶俐,與褚韶華道,「我想籌辦一所學校,你覺著如何?」
四太太是個極摩登的人物,說來也是四十幾歲的人了,因保養極好,如今瞧著仍三十仿佛,眉眼秀麗。此時,秀麗的眉眼裡盛著淺淺的笑,望向褚韶華。褚韶華立刻道,「這可是大功德。」
四太太笑意漸深,她道,「我也是受了你的啟發,想著做些善事,一則能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二則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太太您的學校叫什麼名字?」
「還沒想好,我姓柳,督軍姓陸,是以性命名,還是另請人起個名字,我還沒想好。」四太太道,「你有什麼主意沒?」
褚韶華道,「與其以姓為名,不如就用名字命名。用太太您的名字,或是督軍的名字都好。不然,一個姓兒的太多了,以姓兒做學校的名字,容易鬧亂。」
「用名字做校名,會不會太直接了?」
「要的就是這份兒直接,為善就需人知。雖然很多人喜歡默默行善,並不求人報答,我卻一直主張要明明白白的行善。做善事,非但要讓人知道,還要讓更多人知道,這樣才能感染更多的人來做善事。太太您要籌辦慈善學校,這更是大善,為什麼不讓人知道呢?」褚韶華眼中滿是敬佩,提議道,「要我說,非但要讓人知道,還要請一位最有名的學者,為您的學校題名。到時學校舉辦一場熱鬧的開學儀式,這樣才好。」
四太太想真不怪老太太都這麼喜歡褚韶華,只要與褚韶華說話,沒一回不是往人心坎兒裡說的。四太太眉目舒展,顯然心情極好,拍著褚韶華的手說道,「還是你們年輕人,心思更活絡。」
「我這也是跟人學的。」
褚韶華望一眼車外道路,不禁道,「這不是往龍興寺去的路麼?」
「不是龍興寺,大師住在寶華寺。」
「寶華寺那裡我去過一回,廟宇傾圮,僅存西偏禪房的幾間屋子。上海有名的寺廟不少,大師怎麼不去龍興寺、靜安寺這些地寺廟,屋宇也好些。」
「高僧有高僧的道理吧。是老三昨兒特特跟老太太說的,靈驗的很,就與老三打了個照面兒,便將老三說了個通透。」
褚韶華越發覺著像騙子了。
「你是不是不信這個?」四太太輕笑著問。
「倒不是不信。我生來命苦,六親不靠,若是信了我這命,越想越覺活著無趣了。」褚韶華歎口氣。四太太道,「別說這喪氣話,我看你是個有後福的。」
待到寶華寺殘址,真的是殘址,正殿悉倒塌,好在尚有幾株梅樹老鬆點綴,今梅花正盛,掩映間的一溜兒的破瓦舊屋倒多了幾許出塵氣質。褚韶華對算命毫無興趣,也很有奉承自覺得伴在陸老太太身邊不遠的地方,聽著那位面目雅致的青年和尚同陸老太太說因道果。
真的太有高僧作派了,這和尚望之不過四十許人,眉目俊雅出塵,一身雪白裟衣,盤腿坐在半舊蒲圍之上,身後的泥土牆上高掛一幅釋迦傳法圖,什麼叫蓬蓽生輝,這就是了。
這位大師符合所有人對高僧的所有想像,便是褚韶華都忍不住多望了幾眼高僧。褚韶華突然就愣住了,高僧那雙垂下的眼眸從未睜開過,聽人說話時總會微微側耳,褚韶華立刻明白,這位大師怕是位盲人。
陸老太太想問問運道,高僧只一搭陸老太太的手,搖頭道,「女施主先苦少甜,福澤深厚,不需再問。」
眾女眷無不面露驚容,陸老太太更覺遇到高人,更是嗦嗦的請教了高僧不少問題,高僧無有不答,所答者,無有不中。待陸老太太問完,大太太立刻去請教了高僧許多命理之事。
待二太太問過,三太太沒輪上,高僧一天只看三人,三太太想問,得明兒趕早。
儘管這位高僧十分神奇,褚韶華也沒有去找高僧算命的意思。倒是高僧沒幾日便有偌大名聲傳揚開去,褚太太整日裡催著褚亭去拿號牌,她要去找高僧算命。
是的,如今高僧已在上海有偌大名聲,找他算命,得取號牌約時間方成。
與褚太太有同樣願望的是聞太太聞春華母女,而且,這母女倆是行動派,號牌已是取好了的。聞太太現下有什麼好事都不忘褚韶華一份,也替褚韶華取了一個,到時帶褚韶華一起去。
褚韶華道,「我從不信這個。」
聞太太笑呵呵地,「以往我也不信,可聽說這神仙可靈了,正好咱們排的還是星期天,到時讓阿秋和咱們一道去。」
褚韶華推辭不掉,只得答應一起去,私下同聞知秋說,「看不出伯母還這麼迷信啊。」
「信,以前特愛燒香。」聞知秋道,「我常說,這愛好還不如去戲園子聽戲哪,媽又不愛聽戲。到時早上去算命,中午去城隍廟吃飯,那邊兒最熱鬧。」
褚韶華卷了手裡的書,眼睛盯著聞知秋道,「中午飯我請客,到時算命時你替我,你去算吧,我真不愛算那玩意兒。」
「說的好像我愛算似的,我也不愛算。」聞知秋見褚韶華一個勁兒看他,只得道,「好吧,到時我替你算。」
褚韶華把手邊兒一碟子劉嫂子剝好的椒鹽味兒的核桃仁推到聞知秋跟前,笑眯眯的關懷著,「吃核桃,書上說核桃補腦,你這每天到衙門當差,也累的。」
聞知秋只是瞅著她笑,嘖嘖兩聲,也不吃核桃,收回視線繼續看書。
待到算命的日子,聞知秋借了輛車,開車載著母親妹妹,再過來接褚韶華。聞春華是第一次來褚韶華的家,伴在母親兄長身邊,免不了多看幾眼,心下又暗暗咂舌,以往常聽母親說褚韶華置了處不錯的宅子,沒想到是這樣好的小洋樓。
褚韶華從客廳的落地窗見是聞家人來了,起身迎了出去,進屋後又招呼劉嫂子倒茶。聞春華說,「你這屋子真不賴,怪洋氣的。」
「原就是從洋人手裡買的,裡頭的家俱擺設還是原來的,沒大動。」褚韶華分倒了幾盞茶,先遞給聞太太一盞,對聞春華道,「喝茶吧,我這裡沒咖啡。」
聞春華不用褚韶華遞,她自己取了杯茶,說,「這洋人的擺設怪好看的,現在都是時興西式的家俱擺設了,就我婆家還是那老樣式的桌子椅子,土的不成。坐的那硬棗木的椅子,哪裡有這皮沙發舒坦?」聞春華天生一張大嘴,不必人問,就絮叨起婆家的種種不是來。
聞太太頭疼,替閨女圓話,「你公婆都是老派人,老派人,多是愛老物的。」
「媽你年紀不比他倆還大哪,跟媽你一比,我公公還好些,我婆婆就仿佛剛從前清古墓裡爬出來的一般。」
褚韶華聽這話嘴角直抽抽。
聞知秋先訓妹妹,「你這也是做媳婦說的話,給我閉嘴,哪裡能這樣說長輩?」
「哥你不知道,我這旗袍略收的窄些她就嘀咕個沒完,現在誰還似她一般穿裙襖的。總是說我們穿的旗袍窄了,非叫做那傻乎乎的直筒子棉袍,難看的要命。」聞春華哼唧著掰開個豆沙餅說。
「就你這身材,也就能穿直筒了,太緊的勒出肉來,倒不如直筒好看。」聞知秋瞥一眼正在吃豆沙餅的妹妹,忍不住刻薄了兩句。
聞春華氣的,險把豆沙餅拍她哥臉上。聞太太忙道,「別鬧別鬧,叫褚小姐笑話。」
「聞先生聞小姐感情真好。」褚韶華客氣的說。
「好什麼呀,我自小挨欺負。」聞春華說。
聞太太笑,「你哥也是好意,褚小姐不是外人,你口無遮攔倒罷了,在外處可不能這樣隨口就來。我雖年長你公婆幾歲,卻愛些新鮮事物。你婆婆呢,愛些古舊老物,這也沒什麼不好,那古董,就得老的才值錢。老人家,雖難免絮叨,卻也是一片好心。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天地,這個誰都明白,我們老人家也是打年輕時過來的。」
褚韶華真不能想像早去的聞老爺是個什麼素質,不然,就憑聞太太這素質,得是怎麼樣的遺傳才能養出聞知秋這樣又待又直的性子來。
大家說一回話,褚韶華拿件外套,就與聞家人一道往寶華寺算命去了。
聞知秋是司機,褚韶華就坐了副駕駛,聞家母女坐後排。在路上,聞春華就說了好幾處中午吃飯的地點,褚韶華想,這人也不是沒好處,有聞春華在,便省得冷清。
聞春華問,「韶華姐,你知道那高僧麼?」
「知道,見過一回。」
「你都算過了?」
「沒有,我是陪陸老太太去的,人家一天只算三人。沒算過,倒是見過大師。」
「我聽說,大師眼睛看不到,是不是?」聞春華扒著前面座椅,幾乎要湊到褚韶華耳邊。褚韶華點頭,「的確沒見大師睜開過眼睛。」
「這可真奇了,看都看不到,要怎麼算?」
「握手,一握手,大師就能說的七七八八。」
聞春華更覺驚奇。
待到了寶華寺,褚韶華小半月前剛剛來過,如今再見,卻見這殘寺破廟已是另一番光景。當然,破廟還是破廟,斷壁頹圮也不是一時能清理的,但,通往寶華寺的道路已被收拾的乾淨平整,由西禪房引出的一小段路甚至鋪上了嶄新的青磚。待到大師住的屋子,窗紙換了採光更好的玻璃,破舊剝落的牆壁已經整平刷白。不過,依舊是一榻一案一畫一僧,旁邊還有個侍立的小沙彌。
聞知秋同大師打過招呼,聞太太聞春華非常虔誠的雙手合什念了聲佛。小沙彌問哪位要算,褚韶華已是與聞知秋說好的,同聞知秋使了個眼色。不想,聞太太已是同小沙彌道,「我這兒子、侄女、女兒。」聞太太竟是把自己的名額讓給了兒子,聞太太想的清楚,她雖然也很想算,可她已是這個年紀了,以後好賴全看兒子,只要兒子好,她以後日子必然好過。
褚韶華未料聞太太做的如此打算,頗是意外,聞太太已道,「阿秋,過來給大師看看。」
聞知秋,「媽,不是說好你算的麼。」
「我都這把年紀了,還算什麼。你來算算前程。」聞太太一把就將兒子拉到跟前,讓兒子先算,悄悄同褚韶華眨眨眼,示意褚韶華一會兒也這麼算。
這是聞太太的小聰明,前程兩字包含的就廣了,婚姻前程,事業前程,就都包函進去了。
奈何聞太太一派好心,卻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褚韶華完全沒興趣算命好不好。
這位大師依舊神奇,將手一搭聞知秋的手便說,「幼少多坎坷,青年顯崢嶸,父緣不深,妻運坎坷,原配不能白頭,再娶方能比翼。」
聞太太一聽大喜,立刻道,「大師,還想問問子嗣。」
大師道,「有三子送終。」
聞太太立刻喜的雙眼彎成一線,兩眼隻往褚韶華這裡瞧,歡天喜地的又同大師謝了一回。聞太太本想讓褚韶華第二個算的,褚韶華連忙讓聞春華先了,聞春華問的很簡單,她問財運。大師一搭聞春華的手,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而後從子。」
聞春華瞪圓了眼,「這是三從啊?」
大師繼而道,「嗯,一生衣食不愁,福祿星都在的。」
聞春華頓時喜笑顏開。
聞家兄妹算好後,聞太太拉著褚韶華上前,親自同大師道,「勞大師在給我這侄女算算。」
褚韶華將手放到案上,大師一搭,指尖微涼。大師微微皺眉,半晌方道,「有血光之災。」聞太太母女皆臉色大變,聞知秋微一挑眉,褚韶華眉毛都未動一下,問,「這話怎麼說?」
「小姐命如出鞘之劍,征戰殺伐,鮮有匹敵。」
褚韶華問,「說完了?」
聞太太忙道,「那血光之災是怎麼回事,大師細說說,可有解。」
「劍乃兇器,近之不祥。」大師歎出一口憐憫,「小姐若有意,進庵中為尼,修身養性,以贖罪孽。」
褚韶華抽回手,冷冷一句,「大師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