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茫茫催天亮,寅時一刻,內廷的太監就走動起來。清輝殿的宮娥們候在宮簷下,等待殿內的傳喚。
淳聖帝夜裡甚少要人伺候,內殿放下垂簾就是禁區。這位大靖至高無上的君王,在登基以後愈發讓人捉摸不透,有時撐首聽政都能睡著。但是他即便閉著眼,也是王座上的絕對權威,任何決策都逃不過他的嗅覺。對於新上堂參政的朝臣們而言,淳聖帝閉眼假寐的時候他們才敢喘氣。
新來的小宮娥格外緊張,端著銅盆的手一直在顫抖。她聽過淳聖帝沈澤川的傳聞,皇帝最兇惡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在他背後,時刻都盤踞著離北的頭狼。
“二爺不喜人吵,”嬤嬤附耳低語,“一會兒門開了,手腳麻利,動作放輕點。”
小宮娥點著頭,細聲應了。
院裡的琉璃瓦都覆了雪,梅枝斜倚著窗面,看起來很突兀。據說是二爺自個兒修的,皇上日日都要欣賞,所以即便它擋了路,也沒人敢有異議。
眼看各處的燈籠都挑起來了,小宮娥掌心冒汗,正忐忑時,忽聽簷上傳來“噠噠”的腳步聲,緊接著雪屑飛落,灑了路過的宮人一身。
女孩兒們紛紛“哎呀”一聲,嬌嗔起來。幾個小太監仰著頭,朝上邊輕聲喊:”桃子爺爺,皇上和二爺還沒醒哪!”
丁桃衣袍翻飛,穩穩地落在雪地上。他夾著小本子,跟小宮娥擦肩而過,順手摘了人家的腰牌。小宮娥“啊”一聲,差點端不穩銅盆,待看清丁桃,頓時羞紅了臉。
丁桃一邊倒著走,一邊把她的腰牌拿在手上端詳。他說: “新蕊……噢,新來的姐姐?”他湊近些看字,“年紀這麼小,原來是新來的妹妹。”
嬤嬤輕跺腳,小聲喊:“桃兒,別鬧,快還給人家姑娘!”
“瞧一瞧嘛,“丁桃朝小宮娥露齒一笑,大方地說,“我的腰牌,也給你——咦?”
丁桃摸到腰間的手落了空,他神色微變,還沒來得及轉身,後腦勺就磕了個響。
骨津牆似的堵在J桃後邊,把他的腰牌拿在兩指間,對著J桃轉過來的腦門就一頓敲,訓道:”還給人家。”
丁桃挨了打才老實,他齜牙咧嘴地把腰牌還了,還想對骨津說點什麼,他還沒開口,骨津就作勢要繼續敲他,嚇得他仰身避閃。
“別打啦津哥,”丁桃機靈得很,“我來孝敬你的!”
“乖兒子,”骨津把丁桃的腰牌翻過來,“你是不是又跟世子出去打架了?”
丁桃心虛地眼神直飄,說:“沒呢,成峰先生要世子背書,世子不敢出門。”
骨津豎起丁桃的腰牌,拇指沿著腰牌內側的划痕摸了一遍,面無表情。
丁桃背上冒汗,怕給蕭洵惹麻煩,只能強撐著嘴硬:“那是我不當心劃的。”
“個沒長,膽子倒肥了。”側旁的門驟然打開,蕭馳野罩著寬袍,正摸著後頸。他被吵醒,神情有些不耐煩,說:“就地埋了。”
骨津提起丁桃後領,丁桃不敢掙扎,只能伸頸朝里喊:“主——子!”
蕭馳野抬指,丁桃當即收聲。丁桃鼓著腮幫子,被骨津用雪灌滿了脖子,在院裡凍得跳蹦子。
嬤嬤上前,蕭馳野沒讓。他微偏過的脖頸上有齒痕,餘紅都沒消,只用手指隨便蓋著,不在乎讓別人瞧見。
狼王的個頭委實高,小宮娥不敢抬頭看,在蕭馳野的陰影下渾身顫個不停,牙齒都在打架。
傳說這位離北狼王能徒手掐死幾個邊沙壯漢,還能夜奔幾十里不露疲色。宮娥以前覺得傳說都是唬人的,可是蕭馳野實在太高了,宮娥壯著膽子偷瞄的目光只敢停在蕭馳野胸口。
健碩!寬闊!
這一拳揮出去,不死也要半條命。
蕭馳野看院裡還在下雪,天空霧蒙,便對嬤嬤說: “再等兩刻來敲門。”
垂簾遮光,內供的炭盆還有餘熱。沈澤川伏在枕頭上,濕汗沒散,被褥都狼藉一片。他瞇著眼,聽見外邊的談話聲,鬧脾氣似的,伸指把枕頭給推到氍毹上去了。
“喊費盛,”沈澤川合上眼,喑啞地說,“一個時辰後我見他。”
他的脖頸比蕭馳野更可憐,後頸的齒痕一個圈一個。因為太熱了,所以被子只搭了一半,露出的腰窩泛紅,再往下還有齒痕。
蕭馳野要咬他,還要含他,讓他那點疼痛都成了曖昧的低喘。
冬日晝短夜長,蘭舟含口冷酒,就能化在蕭馳野的懷抱裡。他那樣畏冷,在津液交纏時深陷蕭馳野的臂彎,像是在避寒,露出的引誘都是無辜的。
蕭馳野俯身,輕捏住了沈澤川的耳垂。他的寬袍很大,再罩住一個沈澤川輕而易舉。
沈澤川頸間還有汗,淌過齒痕有刺刺的感覺。他伸長手指,沿著蕭馳野的手背,蓋在蕭馳野的手腕。
“潮,“沈澤川的含情眼瞟向蕭馳野,他緩慢地拉長聲音,“流出來了。”
那聲音裡還殘存著顫抖,像是沈澤川探出的指尖,輕輕滑動在蕭馳野的胸膛上,一本正經地在跟他耳語。
蕭馳野反握住沈澤川,在愉悅地悶笑聲中,用鼻尖順著沈澤川的脖頸危險地巡查,最終道:“嗯——是我的味道。”
費盛歸都敘職,一早就到了。卯時開宮門,他到清輝殿的偏廳等候傳喚。卯時三刻,骨津來叫人。
雪還沒停,費盛出門時又摸了摸領口的扣,小聲問骨津:“看著還行?
骨津看了眼費盛的靴,道:“這靴子過年以後給我們離北也賣一批,晨陽說不凍腳。”
“這是樊州的靴子,你得問霍凌雲。”費盛說到這裡,想賣骨津個人情,便抬手拍了拍骨津的肩膀,“罷了,你問他,他幾百年以後才回信,我替你傳個話,保准兒給兄弟們安排上。”
骨津知道費盛的脾性,道:“端州缺什麼貨?你們富庶寶地,我們窮鄉僻壤未必給得起價格。”
“你看你,怪沒意思的,開口閉口都是錢,生分了啊。”費盛收回手,估量一下,“明年洛山馬場的戰馬,價格再跟我們談談。”
骨津嘆口氣,掀起簾,示意費盛進去。費盛對骨津打了個眼色,暗示這事一會兒別忘了。
費盛跨進去,撩起官袍,動作利落地跪下去,大聲說: “臣費盛,參見皇上!”
“架勢擺得挺足,“蕭馳野架著腿,捏著冊話本看,隨口說,“一嗓子喊得你主子藥都要嗆出來了。”
費盛放低聲音,趕緊說:“給二爺請安!'
沈澤川藥喝一半,說:”起來坐。”
費盛叩謝,起身落座。
“今年中博雪大,猶敬前幾日巡查,只有樊燈兩州有民舍坍塌的情況。”沈澤川擱下藥碗,“你提前知會其餘五州加固民舍,這事兒怎麼不報?”
年年下雪都容易死人,民舍搭建不歸衙門審查範疇,尤其是貧窮人家,搭個茅草屋也算家舍,這種屋子經不住大雪狂風。
費盛心裡樂開花了,心道還是余小再上道。這事他自個兒呈報,那叫邀功,效果得減半,就得讓余小再這種身兼巡查要職的人提,邀功邀得不露痕跡效果最佳。
費盛正色,道:“我在端州替主子辦差,自然要替主子為民著想。六州新起,衙門官宅都有問題,更何論百姓住處?這也是主子從前在中博教我的,要以……”
他慣會講話,閉口不提自己的功勞,只說是沈澤川教得好。
骨津杵門口,再看還在掏糖吃的丁桃,有點恨鐵不成鋼。
瞧瞧,都是近衛出身,就他費老十在官場混得如魚得水。
中博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沈澤川做梟主的時候,這裡的情況就比離北複雜得多。羅牧跟沈澤川玩的那場心眼,明面上是在整澹台虎,可實際上卻是中博本地派跟闃都調任派的矛盾,再說簡單點,就是地域派系的鬥爭。
沈澤川最初要把費盛放回端州,朝中有異議,沈澤川一概沒回應。當時都道沈澤川是要重用親信嫡系,費盛是走了狗屎運,從近衛一躍成為端州要地的軍政重臣。
然而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費盛出身遄城費氏,雖然是偏房庶子,卻也算都官,他早年當過錦衣衛同知。他在中博本地官員眼中,跟王憲、余小再這種歸順的都官差別不大,讓他空降端州勢必會有人不服氣,可是費盛特殊也特殊在這裡,他還是尹昌的義子,是佩戴著尹昌”斬修羅”的人,光憑尹昌的名字,他又算是中博的自己人。
沈澤川把費盛放在端州,是給都官和中博一個能通話的橋樑。他把巡查重任交給了余小再,把中博經濟交給了王憲,繼續讓澹台虎待在敦州,卻又把燈、樊兩州交給了霍凌雲一一看看中博複雜的構造,這些人物全部出身各異,想要搭建出像厥西、闃都那樣受地域局限的網太難了,它完完全全屬於沈澤川。費盛就是沈澤川的眼睛,在沈澤川離開中博高居王座的時候,仍然能讓沈澤川單手把控著中博全局。
“……老虎軍務沒辦完,過幾日才能動身,”費盛說著看向蕭馳野,“他夫人上個月平安誕下了龍鳳胎。 ”
“好事,”蕭馳野把話本擱腿上,想了想,對沈澤川說,“他守敦州這幾年匪剿得好,也該賞了。”
“一直沒個合適的機會,”沈澤川折扇輕敲了敲,這是思索的動作,他道,“今年叫人擬個封號,把他大哥澹台龍一併封了。”
這話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
大靖如今有三位異姓王,戚竹音虎踞啟東,蕭既明鎮守離北,蕭馳野掛帥闃都。啟東守備軍、離北鐵騎成為大靖南北鐵鎖,牢牢盯住了茶石河以東被蕭馳野打散的邊沙十二部。隨著廟堂重建,各地崛起的同時,沒有主帥的中博守備軍難免略顯遜色。
封號不是重點,重點是大靖東部的軍權鼎立。蕭洵如今養在宮裡,雖然還叫“世子”,實際上卻是按“太子”在教,他一旦登基,離北無疑就是最大贏家,對於獨擔三十萬兵馬的戚竹音來說,這是即將被壓制的威脅。她可以不在乎,啟東五郡未必就不在乎,如果到時候蕭洵想要削兵,戚竹音首當其衝。
沒有戰事,各地兵馬適當減縮是必然,地方軍屯還要減輕民田壓力,不然從征的青壯力都要攤到百姓身上。東部兵馬可以削,但得用適合的方式,在此以前南北必須維持一個微妙平衡,中博就是避免一方失重的門閂。
費盛知道沈澤川一年到頭都在操勞政務,此刻便不再提了,只撿路上有趣的見聞說。他一直待到晌午,陪同沈澤川和蕭馳野用過飯,才退下。
半夜雪停了,在重雲間翱翔的猛落在城門頂端,睨著前方。守門小將呵著手,聽到了雷鳴般的馬蹄聲,心潮澎湃。
“恭迎離北王——! ”城下高聲說道。
陰雲蔽月,天際刮起狂風。那在黑暗里疾飛的虞猛地竄出來,挑釁般地經過猛。猛沒搭理它,歪頭看著狼旗翻滾在半空。
然而離北鐵騎還沒有奔近,另一側的輕騎已經揚雪而來,赤紅的披風在空中獵獵作響,啟東守備軍的白甲恍若正在滾身的巨龍銀鱗。
守門小將一激動,脖子都紅了,他喊:“東烈……烈王也歸都了!
戚竹音一馬當先,她沒穿甲,略點胭脂,在勒馬時衝側旁的蕭既明打招呼: “呦。”
蕭既明身罩氅衣,打量她片刻,回頭對馬車裡的陸亦梔說:“她塗胭脂呢。”
“長大了嘛,”陸亦梔露出臉,隔著老遠,也沒能辨認出戚竹音唇上的胭脂是哪家鋪子的,“這色真好看!”
戚竹音微俯身,對陸亦梔得意道:”自調的,漂亮吧?”
陸亦梔端詳片刻,輕輕一拍手,歡快道:“大夫人絕啦!做個鋪子吧,我都想要。你是不成了,快讓我跟大夫人說!”
戚尾跟後邊看戚竹音吃癟,悄悄讓開馬。
這場子讓大帥上沒用,得靠大夫人找回來。
車簾微動,花香漪明豔的臉就露了出來,她耳邊的明珠滑在風領雪白的絨毛里,反倒被她的雙眸奪取了耀眼的風頭。
“王妃過年好,”花香漪妝容精緻,唇間的胭脂果真跟戚竹音是一樣的,她微微一笑,“這胭脂阿音臨行前就備好了,待會兒我親自送到府上去。”
“你壓根兒沒記這事吧?”一直沒吭聲的陸廣白悄悄問戚竹音。
蕭既明說:“她能認得的胭脂還沒有阿野多。“
戚竹音居中,抬起誅鳩,無比認真地說:“別趁機夸你弟弟,他認識個屁——你到底哪邊的?”
陸廣白看陸亦梔和花香漪又是帕子又是胭脂,勒馬退幾步,跟身邊倆人說:”我站樁的。”
戚竹音說:“站樁的?”
蕭既明道: “屬木頭的。”
戚竹音接著說:“這麼個歲數了。'
蕭既明輕輕一嘆:“還沒成家呢。”
說罷不等陸廣白回話,紛紛調轉馬頭,朝城內走。陸廣白“欸”一聲,左邊空了,右邊也沒人。他攥著馬鞭,怪委屈的,驅趕馬追上去,說:“我沒遇著合適的姑娘,要不你們給瞧瞧?學文的、打仗的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