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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48章
第四十六章 宴席(下)

 開宴時光祿寺開始傳膳,禦酒房跟著馬不停蹄地上酒。李建恒愛吃糖,甜食房便做了好些絲窩虎眼糖。

 李建恒坐在龍椅上,下來是太后與花香漪,然後是才封了嬪的慕如。沈澤川與韓丞立於階下,對側是禁軍,尚食局的太監跪在沈澤川右後方,李建恒桌上的每一道菜,尚食局的太監都要先嘗。

 李建恒今夜興致很高,頻頻勸酒,有些醉意上頭。他坐在上邊,說:“朕登基以來,幸得賢能輔佐,有諸如海閣老這樣的明鏡在側,一日都不敢忘記自鑒反省。”

 他一喝高,便有些口無遮攔。

 “朕很是感謝海閣老,願把海閣老奉為朝中亞父。這般的殊榮,過去歷任閣老從未有過,如今就要閣老……”

 亞父!

 這話怎麼能講?這話說得海良宜都變了神色。他已經驚愕起身,欲要下跪阻攔,李建恒正好打了個酒嗝,還在揮手。

 “閣老不必惶恐,該的……”

 “哀家以為此事不妥。”太后看向海良宜,頓了片刻,似是看破海良宜這一刻的震驚,她側身對李建恒柔聲說,“海閣老為天下文人敬仰的魁首,為人好似崖岸高峻,入仕以來兩袖清風,果敢直言。這樣的股肱之臣,若是皇上以亞父相稱,雖然彰顯恩寵,卻失了閣老痛砭時弊的為公之心。”

 李建恒見太后溫和,便笑說:“過去項王重義,敬範增為亞父。今朕也感念閣老輔佐之情,叫他一聲亞父,既有親近的意思,也能借稱自省嘛!閣老,閣老,你說好不好?”

 海良宜已經磕頭,說:“此事萬萬不可!”

 李建恒猶如冷水潑面,那滿腔熱情被這一聲嚴厲的“不可”變作了不快。他面色幾變,最終勉強笑道:“朕與閣老親近,一個稱呼罷了,有什麼打緊的。”

 海良宜說:“皇上貴為九五之尊,與偏於一隅的霸王截然不同。老臣出身河州山嶺,實乃粗鄙小人,如何能與神賢光誠皇帝共使‘父’字!”

 李建恒初衷是想要博海良宜歡心,也想要博天下文人的歡心,借此證實自己不是個不敬才學的草包。可他就看了那點書,哪知道一個稱呼能激起海良宜這般抗拒。此刻騎虎難下,酒都醒了幾分。

 李建恒今夜拉不下臉,便想打個馬虎眼,將這事翻過,於是說:“閣老不情願,那便罷了……”

 “老臣以為,”海良宜說,“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今夜皇上開此先河,來日必有人意圖效仿,到時候勾結同黨,形成朝中掣肘,就會危害江山社稷。花黨一案落定塵埃不過一月,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皇上今夜飲酒酣醉,實為不妥!”

 李建恒握緊手裡的酒杯,環顧下方,見群臣垂首不敢直視他,方才平緩些怒氣。他不能對海良宜發火,但是今日他也不想認錯,他在這龍椅上坐立不安,已經嘗過眾生臣服的甘美,如何能心甘情願地叫人指責?

 他是皇帝啊。

 李建恒眼睛都熬紅了,飲了最後一口酒,說:“……此事作罷,扶閣老歸座吧。”

 海良宜也知道今夜不是進諫的時候,但他秉性難改,心直口快:“老臣還有話要說。”

 李建恒唇線緊繃,他沒吭聲。

 席間鴉雀無聲,海良宜沒得到回應,便跪身不動。這一下陷入僵局,沒人再碰筷子,連笙樂都停了。

 忽聽“啪”的一聲。

 蕭馳野在自己的位置上擱了筷,放聲而笑,說:“我見皇上與閣老如此,心裡好痛快。所謂的君聖臣賢,不外乎如此。都俞籲咈,古有所道。大周有這般的聖賢之君,又有這般的正直忠臣,盛世天下指日可待。”

 “皇上廣開言路,善納直諫,是群臣之福。”薛修卓舉杯,“今夜元春,何不敬此聖景一杯。”

 群臣抬杯,齊聲恭賀。

 李建恒在恭賀聲裡緩和了些許,他見海良宜還跪著,不禁歎道:“閣老請起吧。”

 一場危機化于無形,太后看了蕭馳野須臾,說:“都道成家立業乃是男兒平生願,策安如今可有定親的人選?”

 沈澤川目光一晃,也看向蕭馳野。

 蕭馳野肆無忌憚地笑了笑,說:“回太后,憑我如今這個模樣,哪有闃都千金願意下嫁呢?況且成家立業皆非我的志向。”

 太后說:“總督過謙,如今闃都之內,能稱新貴者寥寥無幾。憑著總督的模樣,過那東街橋,也有紅袖招。世子,再不催促,可就誤了時候了。”

 蕭既明也笑,說:“家中老父覺得他性情沒定,也怕耽誤了誰家的姑娘。”

 太后再次側頭,對李建恒笑道:“哀家見他們個個都不著急,離北王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娶妻三四年了。”

 李建恒還沒有從适才的事情裡緩過神,此刻有點興致缺缺,不敢不接太后的話,看了蕭馳野一眼,說:“母后不知,策安性子急,一般的闃都貴女還真招架不住。”

 “話也不能這般講,平白耽擱了他的姻緣。”太后說,“倒也不必執著於闃都貴女,哀家見赫廉侯的女兒,照月郡主倒與策安年紀相仿,很是般配。”

 赫廉侯是丹城侯,八大家之一的費家人,太后這一指還真指得門當戶對。

 赫廉侯費坤連忙敬酒,真看向了蕭既明這邊。

 蕭馳野以為太后會在宴席上談及花香漪的婚事,卻不想這一次是沖著他來的。他不能直接駁回去,更不能稀裡糊塗地就娶了。

 李建恒也措手不及,蒙了片刻,看向蕭馳野,說:“朕……照月郡主……”他靈機一動,“國喪未過,此時指婚怕不合適。”

 “指婚是一碼事,成婚是一碼事。哀家看近來也沒有好日子,大可先指了婚,等到夏時尋個吉日再成婚。”太后慈愛地說,“照月與香漪又是閨中密友,一時出嫁也算圓滿。”

 她閉口不提花香漪要嫁誰,只把照月郡主推給蕭馳野,是擺明瞭把蕭馳野的婚事當作國事,把花香漪的婚事當作私事。

 戚竹音面色凝重,竟然沒有開口。

 陸廣白見狀心知不好,猜想戚時雨已經點頭了,才叫戚竹音不要出聲。但是娶照月郡主萬萬不行,這樁婚事若是定了,等到太后再把照月抬成公主,蕭馳野就是尚公主。大周駙馬無實權,虛名加身,拿掉的就是蕭馳野此刻才握住的闃都兵權。

 蕭馳野喉中酒化作了烈火燒,他已經起身,卻見太后又笑了起來。

 “世子娶的是邊郡邊沙伯陸氏的女兒,如今小兒也有四五歲了吧?”

 蕭既明答道:“犬子四歲了。”

 “世孫已經四歲了,陸將軍也未娶妻,”太后看向陸廣白,“邊郡是黃沙之地,將軍鎮守不易,早日成家,也算了卻邊沙伯的一樁心事。哀家見陸將軍與世子年紀相似,怎麼,成家立業對將軍而言也非志向嗎?”

 陸廣白啞然片刻,說:“回太后——”

 太后繼續說:“照月的性子跳脫俏皮,真說起來,策安確實太急了,將軍瞧著更沉穩些。不過策安,你自個兒覺得如何?”

 蕭馳野不娶照月郡主,那就得陸廣白娶。這難題橫在宴席間,就是要他左右為難。

 蕭馳野本來已經叫朝暉打點了禮部的人,今夜就等著太后開口,要把花香漪證成戚時雨的血脈遠親,讓禮法相阻、輩分相隔,打斷這樁婚事。但太后根本不給他反擊的機會,誰能想到,今夜要交出去的竟然是他蕭策安的終身大事。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蕭馳野卻看見了沈澤川的眼神。兩個人隔著迫在眉睫的難題,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一刹那的對視。

 蕭馳野邁出一步,說:“回太后。”

 尚食司的太監正為甜食房傳碟,他低眉順眼地分出自己要品的,拿起筷子,看向近在一臂之外的李建恒。

 李建恒正猶豫不決,眉頭緊鎖地聽著他們交鋒,覺得跟前的太監沒動,他便側眸,說:“怎麼杵——”

 說時遲那時快,太監握緊包金長筷,劈手紮向李建恒的脖頸!

 驚變突發,李建恒甚至來不及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筷尖刺向自己。他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驚恐從雙眼裡流露而出,他連手指都移動不了。

 在所有人都變色的瞬間,沈澤川已經拔出了仰山雪,直刃的寒光眨眼而過。

 李建恒喉間緊收,拼盡全力尖叫出聲。他聲音一出,那滾燙的鮮血便濺在他的襟口與袍擺。李建恒聲嘶力竭地喊道:“護駕——”

 太監的頭顱前滾,掉在李建恒的身上。李建恒用力撐著龍椅兩側,在這強烈的血腥味裡,看著那傾向自己的無頭軀體被人拎住。

 沈澤川扔開屍體,回身漠然地令道:“護駕!”

 葛青青當即拔刀,雪光“唰”地展開,錦衣衛如同金城湯池一般擋在禁軍之前,成為了李建恒的第一盾牌。

 蕭馳野隔著錦衣衛,目光須得向上,才能看見沈澤川的臉。

 他們一直以來的高低平衡終於在這一刻被打破,沈澤川居高臨下,對他露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那眼神猶如實質,踩在了蕭馳野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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