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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11章
第十一章 新歲

 沈澤川的鐐銬被解開,他活動著手腕,聽小旗呶呶不休地抱怨著。紀綱推著獨輪車手腳麻利地卸完禁軍的酒水,頭上裹著粗布挪過來。

 小旗吩咐紀綱春前把院子收拾乾淨,又往外邊去,要叮囑今夜的守衛小隊不許外傳。

 “傷著沒有?”紀綱拉著沈澤川的手臂。

 “沒有。”沈澤川抬手擦了脖頸,這裡被蕭馳野卡出了痕跡。他說,“師父。”

 紀綱說:“哪裡痛?”

 沈澤川搖頭,思量片刻,說:“他的外家功夫剛猛,拳腳強勁。我覺得熟悉。”

 紀綱燒毀的面容上露出驚愕,說:“咱們紀家拳,沒有往外邊傳過。”

 “他一出手,我便不敢再應。”沈澤川嘴裡似乎還帶著血味,他用舌尖舔舐著牙尖,又想了一會兒,說,“怕他看出什麼端倪,所以沒敢動真格。只是撒潑耍賴也沒將他哄過去,師父,他怎麼這般恨我?先生談及時政,他此刻更恨的不該是以太后為首的外戚嗎。”

 “渾小子醉酒!”紀綱惡道,“柿子挑軟的捏,只能找你了!”

 沈澤川晃出自己的左手:“他在找這個,師父認得嗎?”

 那掌心裡靜靜地躺著個陳舊磨損的骨扳指。

 “軍中臂力強勁者常使大弓,拉弦須得戴著這種扳指。”紀綱端詳著扳指,說,“這樣的磨損,恐怕拉的還是離北鐵騎中的蒼天大弓。不過這個蕭二公子又不行軍打仗,他戴這個做什麼?”

 ***

 蕭馳野悶頭睡了一覺,是被陸廣白給叫醒的。

 “昨晚上你可以啊。”陸廣白也不避諱,坐在椅子上說,“才混了個差職,就去找人麻煩。我看既明剛出府,往宮裡去了。”

 蕭馳野蒙著被子,喉嚨裡不舒服,說:“喝高了。”

 “再過幾日,我們便都要離都了。”陸廣白語重心長,“你不能再這麼喝下去了,喝得功夫全廢,身體也垮了怎麼辦?”

 蕭馳野沒回話。

 陸廣白說:“昨晚在宴席上,他們那般誅你大哥的心,你也多少體諒他。他在離北軍務繁忙,心裡還惦記著你大嫂,如今又把你留在這裡,他不好受。阿野,人前誰不恭維著他,可各個都巴不得他哪次出陣別回來了。他為著這些人,還要年年帶兵奔赴戰場。他是不會說,可他總是血肉之軀,哪會不痛呢。”

 蕭馳野掀開被子,長歎一氣,說:“你說的這些我不明白麼?”

 “你明白什麼?”陸廣白把手裡的蜜橘砸向蕭馳野,說,“明白還不起來給你大哥認個錯。”

 蕭馳野接了蜜橘,坐起身。

 陸廣白看他手上包著傷,沒忍住笑起來,坐椅上吃著橘子說:“招惹人家幹什麼?非得挨上一口才痛快!”

 “我叫他唱個曲。”蕭馳野說,“他說我要他命。這人哪是什麼省油的燈。”

 “你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跟個幽禁的囚犯在街上打架。幸好既明去的及時,不然今天又是滿城風雨。”陸廣白問,“傷得重嗎?”

 蕭馳野抬手看了看,煩道:“他是屬狗的。”

 ***

 蕭既明直到午後才回來,朝暉跟在後邊,見蕭馳野立在簷底下等。

 “大哥。”蕭馳野說道。

 蕭既明褪了大氅,朝暉接了。丫鬟捧著銅盆過來,蕭既明洗著手,沒搭理他。

 朝暉回頭看他,說:“公子,今日不是去禁軍審查嗎?去拿了總督牌,晚上回來用飯吧。”

 蕭馳野說:“大哥說去我就去。”

 蕭既明拭著手,終於看向他,說:“昨晚沒讓你去,你不也照樣去了嗎?”

 蕭馳野說:“跑反了,想回家的。”

 蕭既明把帕子擱回銅盤裡,說:“去把牌子拿了,回來用飯。”

 蕭馳野才出了門。

 ***

 禁軍自打被撤了守都要務,從前的辦事房也變得門庭冷清。蕭馳野打馬過去,見著幾個短衣系纏袋的漢子圍坐一塊曬太陽擺龍門陣,又閑又懶的樣子,絲毫沒“軍”的彪悍之氣。

 蕭馳野翻身下馬,提著馬鞭跨進院子。那院裡杵著顆禿頂松樹,積雪隨意地堆成堆,廊簷上掛著的冰棱子也沒人打,屋頂的瓦看著也該重整了。

 窮啊。

 蕭馳野繼續打量著四下,那牌匾上都掉漆了。他下了幾個臺階,到正堂,用馬鞭撩起了簾子,微微俯身進去了。

 裡邊正圍爐搓花生的人頓時都轉過了頭來,瞧著蕭馳野。

 蕭馳野在桌子上擱了馬鞭,提過椅子,自顧地坐下了,說:“都在呢。”

 周圍的人“嘩啦”地全站起身,那花生殼在腳底下被踩得亂響。他們大部分是年過四十的老軍戶,在禁軍裡混久了,沒有別的本事,耍賴訛錢最拿手。如今見著蕭馳野,目光上上下下地先打量一通,再心懷鬼胎地各自相視。

 “二公子!”其中一個在袍子上擦著手,笑說,“今兒就等著您來拿牌呢!”

 蕭馳野說:“我這不就趕著來了,牌呢?”

 他笑呵呵地說:“今早上等您不到,工部那邊又催著人去幹活,曾僉事就先拿著牌去調人了。晚些回來,回來了我再找人給您送府上去。”

 蕭馳野也對他笑,說:“您老哪位?”

 這人說:“我嘛,您喊我老陳就行!我從前是荻城百戶所的百戶,得了花十三爺的提拔,如今是咱們禁軍的經歷。”

 “這兒奇怪啊。”蕭馳野單手撐著椅把手,斜身看著老陳,“總督下邊該是禁軍都指揮同知,怎麼出了個僉事拿牌?”

 “您有所不知。”老陳見蕭馳野聽得專注,那恭著的身越發直挺,沒了規矩,“去年中博兵敗,晉城的漕運過不來,闃都糧食告急。吏部的老爺發不出年俸,就把咱們禁軍辦事房裡邊的人裁了一半。現在沒有都指揮同知,挨著的就只有曹僉事,總共就剩咱們這幾個人。”

 “這般說來。”蕭馳野說,“總督腰牌人人都能碰了?”

 “以往辦事習慣,帶牌就走。工部的活兒不能等,那都是給宮裡抬木料的。咱們人言微輕,誰也得罪不起,也是沒辦法。”老陳賴起來,“您要覺得這樣不合規矩,得先給工部說明白才行。”

 “我一個掛牌總督。”蕭馳野說,“跟工部交代什麼?禁軍往上的皇上。六部要禁軍幫忙,過去那是情分,沒給他們算帳。今後誰要人手,幹什麼,幹多久,講不明白,算不清楚,那就別指望我的人動。”

 “話一張口,怎麼說都成。”老陳跟旁人笑起來,說,“可咱們如今不管巡防,就是幹雜役的!能給六部幫幫忙,那也算有點用處。況且這麼幾年,皇上也沒說什麼。二公子,囊中有錢不如朝中有友。過去您在離北,可禁軍的情形與離北鐵騎到底不一樣。有些事情擱在這裡,行不通啊!再者,咱們禁軍,不比八大營,誰……”

 蕭馳野站起了身,說:“你方才說,誰保舉你到這兒來的?”

 老陳腰杆直戳著,面上神采煥發,恨不得大聲說三遍:“花十三爺!您也認得吧?太后她老人家的庶孫,花三小姐的……”

 蕭馳野抬腿就是一腳!老陳還紅光滿面地說著話,沒防備被一腳踹倒了身,撞在桌椅上砸了茶壺。茶水“砰”地濺了一地,潑得老陳一個激靈回了神,邊爬邊跪地哆嗦起來。

 “花家偏房養的混子。”蕭馳野掃開桌上的花生殼,“從前給我提靴的,你把他當成什麼遮蔭樹?那充其量就是個狗尾巴草。我要總督腰牌,你給我說規矩,豬油糊心了,認不清我是誰?禁軍往後我說得算!”

 老陳撐著地給他磕頭,如夢初醒,急說:“二公子、二公子……”

 “誰他媽的是你二公子。”蕭馳野眼中削寒,“做了禁軍總督,我就是吊著你身家性命的主子。打我面前拿喬,裝什麼地痞流氓。工部要人幹活兒,調的都是禁軍人手,中間要是沒點銀子來往,你們犯得著這麼往人腳底下湊?下邊人幹得累死累活,你倒是把自個兒養得腦滿肥腸。怎麼著,花十三說保你,你就以為自己揣著免死金牌!”

 “不敢、不敢!”老陳膝行幾下,說,“總督大人!卑職說了胡話……”

 “半柱香的時間。”蕭馳野說,“腰牌,名冊,兩萬兵,我都要查。缺一個也不打緊,諸位提頭來替就行。”

 老陳趕忙爬起身,往外邊跑。

 ***

 幾日後諸將離都,鹹德帝率領百官送蕭既明。大雪間,鹹德帝持著蕭既明的手臂,咳聲斷續。

 “既明。”鹹德帝攏在大氅裡,卻瘦得驚人,說,“今日去後,來年才能再見。離北邊陲一直不甯,此次邊沙騎兵雖退,卻仍舊不肯俯首稱臣,十二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是朕的肱股之臣,亦是我大周的驍勇之將,萬事皆須小心為上。”

 “此次救駕來遲,卻得皇上抬愛,父親與臣皆感惶恐,日後皇上有令,離北定當萬死莫辭。”蕭既明說道。

 “你父親病後,已與朕多年未見。”鹹德帝慢慢回首,望著那城門內烏壓壓的人頭,又望著闃都屹立百年的恢宏宮宇,輕聲說,“沈氏餘孽一事,是朕對不住沙場忠骨。可是朕久纏病榻,許多事情,皆是無可奈何之舉。”

 蕭既明跟著望去,半晌後,說:“闃都盛風雪,皇上保重龍體。”

 鹹德帝緩緩鬆開了握著蕭既明的手,說:“好兒郎,你去吧。”

 陸廣白打馬出城,果然見蕭馳野一個人待在山下亭。他也不下馬,沖蕭馳野遙遙打了聲哨,說:“臭小子,哥哥們便走了!”

 蕭馳野牽著馬,說:“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1]。你要小心!”

 “有話好好說,念詩幹什麼。”陸廣白爽朗大笑,“你且等著,總有一天能回家去。”

 “那就要看命了。”蕭馳野也笑了笑。

 後邊一陣馬蹄響,陸廣白回首,見雪中策馬而來的人烏髮高挑,精簡陳袍,便急忙調轉馬頭,喊道:“大帥!一道走啊。”

 戚竹音緩下速度。她身著氅衣,背負長劍,外袍陳舊,很是輕裝。若是單瞧打扮,不過是江湖尋常女子。只是風過後使得那張臉變得清晰,竟生得格外嫵媚。

 “你這馬是次等阿物兒。”她挑眉一笑,威勢頓現,“跟不上吧。”

 陸廣白倒是很喜歡,說:“是沒大帥的剽悍,卻也是沙場上下來的好兒郎。咱們路上跑一番,不就知道跟得跟不上了?”

 “我看著那匹難得。”戚竹音沖蕭馳野揚揚下巴,“跟我換換?”

 蕭馳野摸著馬鬃,說:“不了吧,怎麼看都是我吃虧。”

 戚竹音抬手,拋給蕭馳野一物。蕭馳野雙臂接住,卻是把含在鞘中,異常沉重的鬼頭刀。

 “年前離北替啟東養了批好戰馬,你功不可沒。這東西是我叫帳下最好的工匠鍛的,費了我好些寶貝料。”戚竹音說,“怎麼樣,不虧吧。”

 蕭馳野掂量著重量,笑起來。他說:“大帥,往後你就是我親姐姐了!從家裡帶來的刀好是好,可是太輕了,不比這個趁手。”

 戚竹音說:“姐姐?等你拔了刀,就該把我叫爺爺了!”

 蕭馳野說:“這刀起名了嗎?”

 “我倒是想了一個。”戚竹音說,“凡言狼戾者,謂貪而戾也[2]。不正合適你麼?”

 陸廣白卻說:“‘狼戾’兩個字太凶了些,他才……”

 “凶。”戚竹音抽響馬鞭,座下駿馬當即奔出,她頭也不回地說,“離北的兒郎,就是要他凶!”

 那頭大軍已動,但見啟東守備軍的槍浪紅纓緊跟在戚竹音身後,奔湧向東方曠野。陸廣白不便再留,與蕭馳野揮了手,也策馬追了上去。

 下一刻又聽鐵騎踏地,仿佛震得腳下微顫。蕭馳野眺望著,見他大哥一馬當先,熟悉的離北鐵騎猶如黑潮一般橫掃雪野,奔騰向北方。

 海東青破風而追,在離北鐵騎上空盤旋呼嘯。蕭馳野握刀而立,一直望著離北鐵騎消失在蒼茫大雪中。

 ***

 沈澤川有些走神,被齊太傅敲了回來。

 “如今眾將歸位,闃都再度陷入一潭死水。”齊太傅披頭散髮地伸長脖子,看著沈澤川,“你的時日不多,不能一直心甘情願地做這甕中之鼈!”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沈澤川抬眸,說,“先生,我真的還有機會出去嗎?”

 “福禍相依,幽禁未嘗不是好事。”齊太傅打開葫蘆塞,灌了幾口酒,“閉門不出更容易韜光養晦。你的機會,來日多著呢!”

 遠處宮鐘敲響,新歲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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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夢李白其二》·杜甫

[2]:顏師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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