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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90章
第八十八章 帝師

 清風徐來,涼夜生寒。

 蕭馳野适才的殺意都讓這一聲“二郎”驅散了八分, 他沉默半晌, 在涼爽裡平復了心緒。

 沈澤川再看回葛青青,面上沒有半分慌張, 說:“想要運轉這麼多的白銀,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夠做到的事情。他辦得再乾淨, 也不能瞞天過海。今夜就召集人手出城, 先去琴州, 沿途細細打聽, 把近兩年厥西往東北的大貨買賣都記錄起來,讓人敷陳給我。”

 葛青青收到消息後一直憂心忡忡, 但見沈澤川談笑自若,不禁心下稍松,也穩住了情緒。

 “晨陽, ”蕭馳野肩頭掛著袍子, 示意道, “先帶他們去闃都會同館, 懸掛中等馬匹的牌子,配給緝拿江洋大盜的公文, 就說大盜流竄厥西, 禁軍不便出都追拿,便委託給了錦衣衛。明早我親自去趟兵部和刑部,做個呈報。”

 城門已閉,不能隨意出都, 錦衣衛又涉及緝查逮捕的重任,平時出都外勤都要先稟報刑部和都察院,然後等候批復。蕭馳野這是給了葛青青帶人出都的理由,免了刑部的後續責問。

 葛青青得令立刻就走,晨陽披衣帶路,兩個人先行出了宅子。

 沈澤川穿得單薄,蕭馳野把人牽回來,帶進門時看他還在沉思,便說:“先生的事情和薛修卓也脫不開關係,但他既然肯把人轉移走,就說明先生對他而言還有用處,他就不會貿然對先生痛下殺手。薛府裡藏的事情太多,我得想個理由,從皇上那裡討一份搜捕特令。”

 “想要出動禁軍,必須得是證據確鑿的大案,現如今的試探還是要靠錦衣衛。”沈澤川沒有坐回原位,他見天色不早,便知道今夜又難休息,於是倒了杯釅茶,卻只含了一口,剩餘的都給了蕭馳野。

 蕭馳野喝完了,說:“薛修卓事事謹慎,平常外官歸都孝敬的冰敬,他也一概不收。他任職都給事中期間,在都察院言官眼裡最乾淨,甚少受人彈劾,所以就算是錦衣衛,恐怕也難以找到理由去查他。”

 “大張旗鼓地查,就會打草驚蛇。”沈澤川把玩著茶杯,在苦味裡思量著,“他在明處,我們在暗處,薛修易這步棋只要藏好了,我們就仍舊是進攻的那一方。宮外事皆好說,但是宮內事,卻要更加留心。他既然已經對皇上起了殺心,又有慕如風泉姐弟倆相助,對皇上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讓人不得不防。”

 蕭馳野想了一會兒,說:“風泉不是才成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麼?憑他的資歷,必定會受內外朝一起責難。福滿頂在他下邊摩拳擦掌,海良宜又厭惡宦官,風泉如今擔任的掌印,可比不了潘如貴時期的權勢。讓他內外受困,自顧不暇,他就沒有餘力再替薛修卓辦事。”

 “穩住皇上也是關鍵,”沈澤川說,“皇嗣一事,不能傳出風聲。”

 李建恒登基以來,多受言官的苛責,又接二連三地出事遇險。他沒有漂亮的政績,在民間的名聲也不如先帝,如果皇嗣一事走漏了風聲,必定會人心浮動,從哪方面講,都不利於維持穩局。

 “不論薛修卓手裡握的是真龍還是假龍,”蕭馳野抵著骨扳指,盯著琉璃燈,“大周的皇帝都只能是李建恒。即便日後要立儲君,那也得立李建恒的兒子。”

 蕭家如今略勝花家,又保持著勢頭。蕭馳野走得穩,在離北的蕭既明也守得穩,他們跟世家在中博、啟東暗地裡博弈,大家打得不激烈,就是因為有直臣海良宜一派居中調解,勉強穩住了二虎內鬥的趨勢。然而海良宜最大的屏障就是李建恒,李建恒肯信他、敬他,知道他的不二心,所以在拉鋸戰中沒有立刻倒向太后,並且朝中的大小事,李建恒都肯拿出來與海良宜商議,這就是海良宜跨入新朝後穩坐內閣元輔的根本原因。

 李建恒這個人不重要,但他登基以後,“李建恒”就變得至關重要。他在明槍暗箭裡居於中心,他就是三方共同制約對方的牢籠,他也是三方共同攻擊對方的匕首。

 薛修卓已經浮現出來了,沈澤川在尋找突破點的空隙裡,也要忍不住去想,薛修卓的背後還有沒有人。

 * * *

 幾日後小雨,薛修卓休沐。

 他著著天青實地綢袍,拜會了小樓裡的齊惠連。齊惠連大嚼著飯菜,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薛修卓沒有上桌,行的也是弟子禮。他見紀綱坐在窗前磨石頭,便對左右說:“紀老傷勢未愈,忌口辛辣,去讓端州的廚子重新做一桌菜肴。”

 “不必勞駕,”紀綱吹著灰屑,沉聲說,“我不吃。”

 薛修卓沒有開口,那伺候的人便已經退下去囑咐廚子。薛氏是晉城大家,吃不慣中博風味,這端州的廚子,是他專門為紀綱聘來的。

 樓外小雨淅淅瀝瀝,四月有嬌杏,院裡的粉白都被雨打成了泥。齊惠連吃飽喝足,擦拭了嘴,起身看那院裡的淒涼,說:“甭費那功夫,他紀綱強得很,不吃就是不吃,你叫人備點饅頭鹹菜讓他充饑就行了。”

 薛修卓含笑:“二位前輩來我家中做客,我不能輕慢了去。”

 “那你打開門,”紀綱給石頭雕著鼻子眼睛,“我們自個兒能回去。”

 薛修卓神色不變,說:“近來春寒,我看沈同知自己都尚無定居之處,又如何能安頓得好二位前輩?”

 “你少在咱們跟前拿腔拿調,囚禁就說囚禁。”齊惠連走幾步,腳踝上的鐵鍊跟著發出聲音,他說,“我這輩子讓人囚來囚去,也快到頭了。我老,他殘,你把我們兩個老弱病殘拿在手中,是想幹什麼?”

 薛修卓親自俯身,為齊惠連拾起他撥在地上的筷子,拿著帕子擦拭,說:“先生過去是彪炳春秋的人物,本享有身後受太廟供奉的尊榮,可惜跟錯了人,在那昭罪寺裡裝瘋賣傻二十年。如今,我想請先生再做帝師,一來可以彌補先生當年沒有看見太子登基大典的遺憾,二來可以洗清先生的冤屈,讓先生重整衣冠,堂堂正正地回到萬眾眼前。這兩個理由不夠充足嗎?我是尊敬仰慕先生的人。”

 “再做帝師,”齊惠連拖著鐵鍊倒退一步,喉中發出笑聲,“你想要我再做帝師?你好大的口氣!如今四海升平,當今皇上名正言順,有那海仁時看顧輔佐,還要我齊惠連幹什麼?我又瘋又傻,根本當不了大用!”

 薛修卓擱下筷子,說:“先生受人污蔑,才會落得如此下場。太后在永宜年間把持朝政,導致大周朝綱顛倒,貪官橫行。鹹德年間更是如此,花、潘狼狽為奸,在闃都,在八城,在整個大周興風作浪,各地百姓苦不堪言。而後中博兵敗,六州哀鴻遍野,餓殍載道。先生在昭罪寺裡空度二十年,如今出來了,卻已經失去了當年揮斥方遒的豪邁英氣,連與海良宜一爭高下的心也沒有了嗎?”

 齊惠連轉身,扶著窗,看那雨水敲打著杏花,沉默須臾,說:“二十五年前,我是想要與海良宜爭個高下。我們同赴科考,他那般不起眼,我卻連中三元。我少年得意,不懂官場迂回,受人構陷,被貶斥出都,自覺無顏見渝州父老,便沉鬱了幾年。後來海良宜提拔擢升,太子卻沒有拜他,而是把我從渝州迎回闃都,從此我便做了東宮太傅,兼任吏部尚書。海良宜這一生都敗在齊惠連名下,可他是個君子,太子自刎時人人喊打,唯獨他還存有挽回之心,就沖這一點,我不如他!我們之間沒有高低,只有相惜。可歎蒼天無眼,我們是即便道路相同,也仍然不能共事的人。我受困二十五年,你說得不錯,我如今已經沒有再與他一爭高下的心了。”

 薛修卓也沉默下去,房間裡只有雨聲和紀綱雕琢的刮磨聲。雨下大了,杏花掉得更紛亂,在泥水間鋪就一片殘粉。

 “我這輩子只教了兩個人,都是傾盡畢生所學。我自負才高,不肯將就,正是這樣的恃才狂傲,才害苦了第一個學生。”齊惠連望著那殘瓣髒水,猶如望著自己潦倒的半生。他說:“我齊惠連到底不是神仙,有兩個學生足夠了,別的人,我教不起。”

 紀綱劇烈咳嗽起來,用帕子掩了口,埋怨道:“關窗吧!”

 齊惠連把那些景都關在外邊,回頭看著薛修卓,說:“我言已至此,你休要糾纏!走吧,別留在這裡礙眼。”

 薛修卓不動,他和薛修易長得不像,他甚至不像是世家子弟。他沒有潘藺、費適的那種驕矜,庶子的身份讓他在過去數十年裡吃盡了苦頭,他已然被打磨成了這樣不露鋒芒的儒雅。

 “我仰慕先生的才學,更仰慕先生的知世之道。我三顧小樓,求請先生出山,是因為我明白先生的抱負。先生,海良宜確實是個崖岸高峻的君子,可是君子向來不能與小人長存。如今的皇上不受詩書教導,沒有禮賢下士的仁心,他只是這大周崩塌之勢下的一根稻草,他根本成不了聖賢之君。海良宜還有多少餘力?把社稷安危寄於他一人之身,本就是尊卑顛倒,誤了輕重。”

 齊惠連說:“輔佐君主,本就是臣子天職。海良宜力挽頹勢,調和八方,他是在盡力而為。他是忠臣,難道你還想要他做個頂替李氏,改朝換代的亂臣賊子嗎?”

 “世家與寒門的鬥爭百年不休,想要剔除痼弊,就得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薛修卓起身,說,“李建恒不行,還有別人。大周是李氏江山,只要李氏的血脈猶存,那麼為渡難關,換個人也在情理之中。”

 齊惠連與他看法相左,只把他當作弄權謀私的世家子,不肯再與他交談。

 薛修卓默立須臾,說:“我與先生,也是同道中人。只可惜先生不信我,但我也要與先生說,沈澤川是含恨殘喘的餘孽,他心無外物,只為報仇而活。他行事狠辣,為人狹隘,與太子相差甚遠,先生以教帝王之心去教他,無異於為虎作倀。即便來日他有所作為,也不會是良主。”

 紀綱猛地擱下刻刀,對薛修卓怒目而視,說:“你懂川兒多少?你們口口聲聲喊他是餘孽,可我看你們才個個都是食髓餘孽!你住口,快走!”

 薛修卓行禮,說:“先生若是反悔,我隨時恭候。”

 他退出去,下簾走了。

 薛修易在院子外邊閒逛,遠遠地見薛修卓往回走。他兜著傘,往廊下鑽,卻正好撞著散學的學生。

 這些出身青樓的學生對他行禮,薛修易把傘扔給身後的丫鬟,他把人挨個看了,丫鬟說:“這是你們能走的路嗎?衝撞大爺,不知禮數!”

 學生們垂頭避退,後面立著一個十七八的女孩兒。薛修易看她姿色不凡,便輕佻地拉了她的衣袖,說:“你也是延清買回來的雛兒?叫什麼?”

 這女孩兒瞧薛修易一眼,沒答話。那頭的薛修卓正好走近,擋了薛修易,笑說:“大哥才回來麼?歸院吧,雨大,別淋著了。”

 薛修易拍開他的手,不耐道:“知道了!”

 薛修易走了幾步,聽著後邊的學生們一齊行禮,喊薛修卓“先生”。他回頭又看一眼,卻看見适才的那個女孩兒,正偏頭看著他。

 那目光不畏懼,也不惶恐,在被薛修易發現後,也沒有立刻閃開,反倒看得薛修易忍不住先轉過了頭。

 風雨撲面,薛修易打了個哆嗦,抱著手臂快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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