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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294章
第二百八十章、放逐(上)

 蕭馳野睡醒了。

 他把雙臂枕得發麻,睜開眼盯了會兒帳篷, 覺得自己夢到了闃都的大雨。

 陸廣白掀簾而入, 在門口用巾帕抹著脖頸間的濕汗,說:“巡察的鷹在靠東的地方發現了獵隼, 骨津在那裡找到了馬隊經過的痕跡,是胡鹿部的押運隊。”他把巾帕擱回銅盆裡淘洗, “阿木爾不肯受降, 這是要背水一戰。”

 蕭馳野翻身而起, 屈腿架著一隻胳臂, 說:“臨近冬天,胡鹿部不能放羊, 這是他們最後的糧食。”

 “阿木爾執意不出來,是在養精蓄銳,看穿了你想守株待兔的心思。”陸廣白把巾帕搭好, “他在拖延時間。”

 胡鹿部為了供應哈森, 傾盡全族之力, 現在供應阿木爾的糧食都是全族口糧, 想要挺過這個嚴冬,他們必須屠宰自己的牛羊。阿木爾是強弩末矢, 他還在等待什麼?

 帳篷門口的簾子卷了上去, 蕭馳野站起身,微微屈身,鑽出帳篷。他眺望著無垠的沙丘,猛從旗杆上飛下來, 落到蕭馳野抬起的右臂上。

 “阿木爾是個好將軍,”蕭馳野說,“但他更是個好政客。”

 阿木爾擅長牽制,他開闢南北戰場、組建黑白蠍子都是為了更好的牽制。他老了,不能再像哈森那樣驍勇戰場,但是這不意味著他面對蕭馳野束手無策。他如今大勢已去,能讓蕭馳野退兵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先擊潰蕭馳野的後盾沈澤川。

 蕭馳野眼神犀利,回頭看著陸廣白說:“他在等闃都的消息。”

 * * *

 澹台虎這一聲像是捅了馬蜂窩,還沒有避閃,就被彈出的彎刀削掉了髮髻。烏髮“嘩”地散開,短了一大截,中間險些禿掉!

 “狗日的,”澹台虎抓起把短髮,“裡通外合,真正賣國的雜種在這裡!”

 雨珠隨著刀鋒飛濺而起,無數軍士橫刀撞上去,在通道內抵著相互的鎧甲,卯足勁前突。雜軍們極少數帶著彎刀,這兵器太醒目,他們更多的人選擇在佩刀側旁帶棱刺。

 “城門已破,”沈澤川當機立斷,“啪”地收起摺扇,“告訴神威,闃都內藏著邊沙人,我們不進也得進了。”

 費盛不敢耽擱,扔掉銳箭,在翻身上馬的同時對下屬指向來路,喊道:“傳府君令——”

 岑愈帶著學生還沒有回到闃都城內,就見前方有人策馬疾行,沖入營地,朝著軍帳高喊著:“闃都內藏邊沙騎兵,萬人性命皆在瞬息之間,高仲雄聽命!”

 高仲雄猛然推開雜亂的紙張,握起了筆,在暴雨聲催中蘸著墨,靜氣凝神。

 “天助府君,”姚溫玉臨窗咳嗽,在輕喘裡撐著身體,對高仲雄說,“闃都此舉無異于自戕,沈衛國賊之名今日可以彈冠讓賢了。神威,府君是要你告訴天下人,內患在闃都。”

 蠍子來得太妙了,就像先前貿然動兵的邵成碧一樣,給了沈澤川足夠的理由。守備軍攻入城內不能殺生,想要擺平數萬雜軍很是棘手,可是這些雜軍一旦變成了蠍子,就是外敵!

 “外敵當前,國門已破,有道之主策馬而來,這是天命!”姚溫玉掩住口,在咳聲裡嗆了幾回,最終扶著床沿,勉強笑出聲,“棋入朝局身不由己,太傅了得,風泉這把弑君刀,我們接穩了。”他抬起潮濕的眼眸,看著大雨,沙啞地說,“薛延清敗了!”

 薛修卓在暴雨裡勝一局,殺掉了齊惠連,驅趕了姚溫玉,逼死了海良宜,可他也同樣受制于棋子,陸廣白反叛,蕭馳野歸群,沈澤川定博,所謂的算無遺策皆是假像,他是被自己逼到了絕處!他費盡心思找蠍子,豈料蠍子就在他身邊。

 齊惠連在陰溝裡翻過船,風泉不明白,聰明人絕不會重蹈覆轍。太子敗在了叛徒身上,齊惠連斷然不會讓沈澤川再敗在內鬼身上。東宮僚屬那麼多,齊惠連為什麼偏偏要選擇邵、喬兩家?

 因為太愧疚了。

 比起從始至終都在為了東宮傾盡全力的其他人,邵成碧就是那個“死結”。他隸屬兵部沒有做過壞事,只是因為太重感情亂了公私。他為了保全喬氏委曲求全,但是喬康海仍然死了。他背叛了東宮舊主,卻沒有救回任何人,連同自己的兒子都丟了。這僅僅是個開始,中博兵敗案爆發的那一刻,邵成碧就畫地為牢,成為了“良心”這兩個字永生永世的囚徒。

 這筆血債超過了邵成碧的一切私情,為此他能戳瞎自己的眼睛,藥壞自己的嗓子,再送出自己的兒子。他跪在佛像前痛哭,可是齊惠連不用他。

 這是齊惠連最狠也最高明的地方。

 太傅活著沒有用過邵成碧,他死了,每過一日,無用的邵成碧就痛苦一分。邵成碧被這份痛苦和愧疚鞭策著,他也同樣鞭策著風泉。風泉在縫隙裡殘喘,不論他究竟是誰的棋子,齊惠連都敢把他的枷鎖賭在“父親”兩個字上。邵成碧就是風泉的鎖,不管死活。風泉在跟邵成碧訣別的那一刻,剃刀都抵在了邵成碧的頸邊,卻沒有下去手。

 薛修卓把人當作棋子,齊惠連把棋子當作人。他在昭罪寺教導沈澤川制衡權術,所有弱點都拿捏在“情”字上。

 沈澤川睜開眼,看見了正東門的盡頭。

 雨雪如簾,舊景模糊。

 齊惠連的身影似乎還站在那裡,他高舉著雙臂,拉扯著鎖鏈,在最後的仰頭呐喊裡不肯回頭看沈澤川一眼。

 蘭舟啊。

 不要怕。

 沈澤川閉上眼,再睜開,風踏霜衣猛然前奔,袖袍在霜雪的撲打裡蕩開,帶動兩側的疾風。他就像陰雲裡即將歸鞘的寒鋒,勢必要在此刻捅穿天地。

 得道者,天經地義!

 暴雷仿佛是貼著頭皮炸響,羅牧已經失去了對雜軍的控制,他在亂軍裡倉皇後退,對朝臣們喊道:“……軍變了!”

 雨雪迷眼,薛修卓站不穩,他與一眾朝臣站在城牆上,看沈澤川匹馬當先,守備軍士氣高漲,追隨那白衣前進,勢不可擋!南側門的禁軍與都軍相遇,他們對於闃都的巷道走向比都軍更瞭解,在此巷戰絕無敵手。

 血噴濺在牆壁,酒旗雜攤跟著廝殺翻滾在地。

 沈澤川驅馬進入通道,就如同他所想的那般,從正面踏開了闃都的大門。側旁的費盛高舉中博旗,守備軍冒著牆頭箭雨紛紛過境。

 “城破了——!”太學門前傳出一聲淒厲地哭喊,接著數千學子在飛迸的冰碴子裡齊聲大哭。

 孔湫蹣跚前行,扶著牆垛哭道:“大周百年國祚啊……”

 菩提山巔的銅鐘“哐當”撞響,悠長的鐘聲蕩起風浪,驚飛層雲重疊間的鳥雀。城門轟然倒下,無數檄文翻飛在空中。

 薛修卓兩頰濕冷,他仰頭看著陰雲,一直以來施加於兩肩的重擔,隨著城門的倒塌,一併灰飛煙滅。他抬手抹掉面頰的雨水,聽見了四起的啼哭聲。

 到頭了。

 薛修卓的眼眸宛如死寂的潭水,他沉默地扔掉了腰牌,那鐫刻著李氏金輝的腰牌掉在地上,被經過的馬蹄踏斷,分跌在泥窪中。

 澹台虎頂著彎刀,把對方推得向後退,腳步淩亂。他猛地掄刀斜劈,刃口蹭著彎刀將對方的手指削斷。澹台虎踹翻對方,揮刀為沈澤川破開血路,聲嘶力竭:“殺敵!”

 * * *

 喬天涯的劍刃抵在指腹,殿外的雨還在下,風卻停了。白紗都垂落在地,他腳下的小水窪倒映著點點鋒芒。

 風泉抬指,推倒了最後那盞燈。他袖口蹭著微亮的火光,說:“你做沈澤川的刀,要殺我。”

 喬天涯那縷額發垂下來,擋住了他的眼睛。

 風泉不知是哭是笑,藏在黑暗裡肩頭聳動,輕輕拍打著手掌。

 水珠沿著發縷,滴答在喬天涯的鼻樑。他的劍快到瞬息出鞘,在雪光乍亮的時候發出鐵器碰撞的“砰”聲,擊掉了飛擲而來的鐵針。

 衣帽官人立在白紗後面,抬臂扯掉了頭上的帽子。明理堂內只有風泉的“咯咯”聲,無聲無息出現的衣帽官人如同鬼魅,跟喬天涯隔著白紗對視。

 水珠發出輕“啪”的掉落聲。

 喬天涯的身形就像勃然暴怒的豹子,已經彈躍而起。他所有的不甘都化在劍鋒中,削破白紗,刺得衣帽官人飛步後退。

 衣帽官人窄袖藏鋒,抬指間數道銀線齊發,在喬天涯避閃時釘在朱柱上,緊接著點地淩空翻,借著銀線身輕如燕。

 燈油淌在地上,火舌舔舐地板,追著風泉的袖袍燒了起來。

 * * *

 即便守備軍不殺百姓,百姓也在混亂裡四處奔逃。街頭太亂了,澹台虎推搡著百姓,生怕蠍子渾水摸魚。

 “驅散百姓!”澹台虎掌心都是血,滑膩膩的握不住刀。

 但是來不及,堵塞在街道上的百姓撞進蠍子的佇列,天這麼黑,他們難以分辨對方究竟是誰。蠍子持著彎刀殺人,提起腦袋,操著一口流利的大周話:“府君說,屠盡闃都!”

 費盛打起火把,在疾馳裡呼喊:“邊沙禿子混入城中,羅牧的雜軍實為亂賊!不想死的就快跑!”

 道中驚慌的百姓哪裡聽得見費盛的聲音,他們擁擠在蠍子前,在死人以後,又掉頭蜂擁向守備軍。這大街不夠寬敞,後邊還堵著倒地的撞車,守備軍被人群沖亂了陣型。

 蠍子沒穿甲,他們混在亂跑的百姓中,經過守備軍時冷不丁地就是一刺,前頭猝不及防的守備軍當即倒了十幾個。

 “中博叛黨殺人了!”

 狼狽逃命的百姓掩面大哭,進退維谷,在重影層疊裡錯把蠍子當作守備軍,誤以為自己已經進了守備軍的包圍,一時間哭聲震天。

 棘手!

 費盛掉轉馬頭,回到沈澤川身邊,說:“主子,這可怎麼辦?幾條大道都堵死了!”

 此刻天已暗,各處著火的旗幟燃在半空,雨勢轉小,那點雪花也變得如絮如浮沫。

 沈澤川握著韁繩,看向城牆,說:“點亮望樓,奪門鳴警鐘,讓突破南側門的禁軍打開街道口。”

 兩側守備軍迅速通過,牆垛間的箭所剩無幾,城下到處都在短兵相接。守備軍的火把陡然點亮,搶奪望樓變得尤為重要。

 沈澤川身上帶著短刃,在馬過人群時側旁生風,他頓時避閃,頰邊“唰”地突過棱刺,帶起的殘風拂出微冷的寒意。

 短刃猛地出鞘,在沈澤川的左手間飛旋,“砰”地撞開棱刺。但是他傷勢沒愈,這一下僅僅把蠍子的棱刺打斜了。蠍子當即鬆開手,在棱刺掉落時一把翻握住,接著橫刺向沈澤川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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