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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236章
第二百二十五章 對手(下)

 潘祥傑越發篤定太后要殺他,戴著鐐銬扶著欄杆,在咳嗽聲裡呼喊著:“崇深、崇深快開、咳、開門!”

 韓丞也被驚醒,他打翻桌上的茶壺,把袖子澆濕了,掩住口鼻。

 梁漼山被嗆得站不穩,後邊的官員撞倒了桌椅,大家在獄內踉蹌,僅僅憋了片刻,就踩著桌椅去扒鐵窗,想要呼吸。他們一冒頭,外邊等候的八大營士兵推刀就捅。

 “你是官溝案裡受到提拔的胥吏,”男人說,“當時下來協辦戶部的錦衣衛就是沈澤川,這麼看來,你是中博放在闃都最大的細作。潘侍郎請你查案,你跟薛延清私底下對帳本動手腳,構陷潘侍郎入獄,就是想要搞渾闃都的水吧!”

 梁漼山確實是受沈澤川提拔,但他跟中博沒有任何瓜葛,不論是出任厥西還是河州,都是公事公辦,跟沈澤川連封信都沒有通過,此刻聽著對方這般說,當即斥道:“污蔑!”

 這煙霧著實要人命,潘祥傑已經開始砸門,在咳嗽中央求著:“崇深、深快開開門!”

 不僅是潘祥傑受不了了,梁漼山身邊的官員們都受不了了。大家被逼入死路,在這裡進退維谷,若是再不見轉機,就要活活憋死了。

 幾個獄卒扯著鎖鏈,梁漼山阻攔不及,看那獄門大開,身邊的人爭先恐後地往外跑。他被撞得跌跌撞撞,還沒來得及呼喊,就聽跑出去的官員慘叫聲起,被八大營當場斬首。

 “瘋了……”梁漼山撐著牆壁,掩面道,“你們瘋了!”

 他正說著,背上猛地一重,被人從後踹翻在地。

 韓丞朝梁漼山啐了一口,重新掩著口鼻,悶聲說:“今夜清的正是你們這些蟻附蜂屯的亂黨!”

 院內才冒新芽的樹枝簌簌作響,風把散落在地上的帳本刮得紙頁亂飛。韓丞的烏靴踏斷了筆,踢開邊上的屍體,在煙味和血腥味裡拍著袍子上沾染的灰塵。

 梁漼山被架了出來,刀都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的烏紗帽早就掉了,這會兒頭髮淩亂,喘著粗氣,說:“……太后殺了儲君,這天下也不是她的……你們這□□臣賊子,壞我李氏江山百年基業……”

 他悲從中來,一時間竟然說不下去。

 梁漼山原以為今日必死無疑,誰知那風裡忽然傳出疾哨聲,接著天際的日光乍湧,闃都王宮的琉璃金瓦當即閃爍起來。戚竹音策馬疾馳,仰蹄破開院門,在勒馬時舉起牌子。

 “我奉儲君之命,”她在馬匹落蹄時盯著韓丞,“特來督辦都軍搜城。”

 韓丞不信,他勉強笑道:“儲君危在旦夕,哪裡還能命令大帥辦差?我知道大帥救人心切,可萬萬不要假傳儲君的命令。”

 戚竹音從袖間拿出調令,扔進韓丞懷裡,說:“儲君批的票子,你認不認得?”

 韓丞看那票子上的朱筆筆跡歪斜,顯然是有人握著儲君的手批下來的調令。他靜了半晌,腦子裡飛快地轉著闃都情勢。城門已經被封鎖,八大營還有兩萬兵力,戚竹音輕裝入都,外邊只有兩千隨行守備軍。

 若是此刻動手,他們還有勝算。

 “我臨行前,”戚竹音俯身,五珠滑溜地蕩在空中,她說,“特地囑咐家中老父,要是半月未歸,即可派人來接我。”

 韓丞指尖攥緊調令,看著戚竹音的眼睛,說:“大帥在南林獵場也曾講過同樣的話。”

 “腦袋不是我自個兒的,”戚竹音笑起來,“總要上點心。”

 “太后當年力排眾難讓大帥得償所願,”韓丞皮笑肉不笑,把調令塞進袖中,“誰承想是這般結局……罷了。”

 梁漼山跌在地上,把自己的烏紗帽抱起來,沖戚竹音行禮,道:“多虧大帥早有遠見,否則今日只怕要血流成河了!”

 戚竹音沒吭聲,她看著韓丞後退,直到八大營跟著退了出去,才挪開壓在誅鳩上的手。

 她哪有什麼遠見,不過是嚇唬韓丞的。

 戚竹音心下微沉,兩萬都軍確實棘手,太后今夜敢如此行事,也是料定他們投鼠忌器,不敢拿李劍霆這條命賭。

 * * *

 李劍霆的呼吸已經平穩,她殿內的所有太監宮娥都被捉拿下獄。儲君中毒絕非小事,薛修卓千防萬防還是沒有防住太后,宮內是他鞭長莫及的地方。

 孔湫在殿外說:“這些宦官皆是鬥筲之輩,若是在主子跟前受了氣,又經人教唆,就敢謀取天子之命。此事須得嚴查,待他們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再從重處罰!”

 孔湫以前主理刑部,跟潘如貴等閹黨很是不睦,又受海良宜的影響,對內宦憎惡到了極致。此刻把手中的釅茶飲完,對薛修卓說:“丹城案既然人贓並獲,待田地丈量完,就對六部按刑裁汰,看看究竟有多少人牽扯其中!”

 薛修卓精神一振,明白孔湫這是要跟世家徹底清算,便頷首稱是。

 側旁的岑愈似有話說,但到底沒在此刻說出來。

 * * *

 闃都一場仗剛才落幕,遠在端州的沈澤川就收到了消息。

 今日豔陽高照,丁桃跟曆熊坐在廊子底下比賽,把那啃乾淨的果核往水窪裡扔。費盛端著藥騰不出手,喬天涯直接擰起他們兩個人的後領。

 丁桃抱頭,說:“我們馬上撿!”

 “我坐這看了半天,”喬天涯彈他,“十七八了吧桃兒?我怎麼看著你還要吃奶?”

 丁桃嘴裡還有果皮,澀得他直皺眉,理直氣壯地說:“你們不叫我辦差啊,我只能坐這兒嗑瓜子。”

 “磕瓜子。”曆熊接道。

 喬天涯一人賞了一腳,勒令他們趕緊去撿果核。他站在簷下看著,邊上湊來個近衛說了些什麼,他回頭看沈澤川正在喝藥,姚溫玉在說話,便對近衛點了頭,示意放行。

 不到片刻,顏何如就歡歡喜喜地進來了。他日日衣裳都不重樣,但必須繡著元寶和銅錢,閃亮亮的,經過庭院時像只昂首闊步的孔雀。

 “指揮使好,恭喜高升呀。”顏何如上階前兜著自己的金算盤,探頭往裡瞧了瞧,小聲說,“府君近來可好?”

 費盛恰好端著空碗出來,冷眼瞧著顏何如,說:“進去見見不就知道了?快點,府君等著呢。”

 顏何如的酒窩旋露出來,他邊上階邊說:“見是當然得見,我一日不見府君就想得很。”他沖費盛笑了笑,仰身隔著距離,從費盛邊上過去,“嗖”地鑽了進去。

 “府君!”顏何如親切地喊道,“我可是盼著——”

 沈澤川眼神似有冷色,臨窗瞧著他,生生讓他把話咽了回去。顏何如悄悄縮起腳,害怕道:“府君……好?”

 姚溫玉坐在案側吃茶,聞言也沒看他。

 沈澤川微抬摺扇,說:“坐。”

 顏何如哪敢真坐,他今日就是來請罪的,當下拉了拉椅子,殷切地示意沈澤川先坐。

 此刻天正晌午,不知名的鳥蹲在枝丫間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外邊熱起來就有些燥,是該睡覺的時候。沈澤川沒理會顏何如的討好,站在窗邊逆了些光。薄風貼著面頰過,瑪瑙珠子似有似無地搖晃,像是春光裡蕩起的波瀾。

 顏何如沒覺出半點好看,他只看到府君眼神可怖,不開口壓得他快站不穩了。

 沈澤川這人吧。

 顏何如努力跑神,腹誹著。

 對他一旦生出了畏懼,就會覺得這美色都是刀子,越看越怕……奇怪得很!

 “聽聞闃都在查丹城田,”沈澤川指腹挨著摺扇,“你聽著什麼消息沒有?”

 顏何如早有準備,知道府君這是等著他自己交代,便立刻交代起來:“知道哪,哪敢不知道。府君,那八城糧倉都是糊弄人的,裡邊的糧食早讓我給賣了,賣給洛山賣給樊州,土匪們都愛買。”他說到這裡,乖乖地停頓一瞬,像是不知道似的,“蔡域沒跟您講這事啊?”

 蔡域當然沒講,蔡域就是在茶州替顏何如做苦力的,哪知道自己每年經手的糧食都是從哪裡來的?顏何如連風聲都沒跟他透,每次都以河州糧倉搪塞過去。蔡域只想要錢,根本不會深究。

 凡事推到死人身上總沒錯嘛!

 顏何如彎著眼。

 他沈蘭舟就是有通天的能耐,也沒辦法讓蔡域起死回生。

 “這事也是我的疏忽,忘了給您提個醒,”顏何如裝模作樣地說,“罰我吧府君,我以為這事兒沒什麼打緊的。”

 他這麼說,猛地一聽確實沒錯,反正他們在東邊做生意,以後又不搞糧食倒賣,以前的事就翻頁。可是深究一下就說不通了,沈澤川在中博壓的就是他提起來的糧價,八城流民逃到中博境內,沈澤川得估量著八城存餘才能跟人打擂臺。

 沈澤川仿佛在思考著什麼,他轉回頭,繼續看著窗外,說:“你挪空了八城糧倉,今年的民田問題解決不了,八城連同闃都就只能朝厥西、河州及槐州徵調糧食,是你拿著他們的命脈啊。”

 顏何如聽這意思還在誇他,但他不敢貿然回應,因為沈澤川委實狡猾,指不定在哪兒等著他掉坑裡呢。他說:“我跟著府君洗心革面,不做那生意了,他們早把我忘了。”

 “你過去在厥西能瞞過江\\青山拿到糧食,跟八城情況不同,靠的是奚鴻軒。”窗沿上落下只蟲,沈澤川看著它在自己的摺扇下東躲西藏,繼續說:“我近幾日才想到這茬兒,奚鴻軒也在做官糧倒賣的生意,你們倆在厥西碰著了,他哪能容得下你。”

 奚鴻軒是世家嫡子,還有銀庫作保,在官場上吃得開不稀奇,顏何如想插手厥西官糧生意太難了,他得劍走偏鋒才有機會。沈澤川重審敦州那份名單,就知道了,顏何如賄賂的官員全是跟奚鴻軒倒賣過官糧、銅礦手裡不乾淨的人,他拿著這個把柄跟在奚鴻軒後邊拾荒,但是他吃不飽,於是又有了八城糧倉。

 “我是湊巧,”顏何如笑嘻嘻,“奚二那個死胖子,仗著自家銀庫,把厥西扒得那麼緊,我只能另尋出路。”

 八大家要把水端平,這筆暴利自然不肯給奚鴻軒吃,奚家已經夠肥了。河州顏氏正好相反,顏何如年紀小,家裡邊也沒入仕的人,世家拿捏他易如反掌。可這小子太滑了,在中間賺得缽滿盆滿,把自己看不上的蠅頭微利扔給世家,就這樣世家還覺得吃上了紅利。

 顏何如講完堂內安靜,他似乎沒察覺到沈澤川流動在沉默下的殺意,背起雙手,接著說:“這事說到底,府君也樂見其成嘛。薛修卓那麼凶,要重新丈量八城田,空虧的田稅我不用算都知道他們補不上,逼急了狗咬狗,府君到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下闃都。”

 沈澤川稍側身,再次看向顏何如,輕聲說:“那我要謝謝你啊。”

 顏何如寒毛直豎,他酒窩淺了,迎著沈澤川的目光說:“……我就是這麼個提議。”

 沈澤川說:“就這麼結了嗎?”

 顏何如幾乎要笑出來了,可是他不敢,他就知道沈澤川要趁機杠他一筆。

 他媽的。

 顏何如在心裡發狠。

 去年七月以後,沈澤川先後在他這裡撥掉了多少銀子?是,商道是值錢,可顏何如盯得更多,他知道自己明明能賺更多。被沈澤川堵掉的糧食生意不提,今年往啟東走的糧食才是大出血,還有厥西正在建的新港口……沈澤川這是盯著他可勁地媷!

 但他也有辦法抵。

 “我去年聽著二爺在找一燈大師,可巧,大師上個月在河州被我的人撿著了,我這次馬不停蹄地趕過來,就是想把這消息告訴二爺。”顏何如撥了下金算珠,“府君要不要呀?”

 沈澤川微抬頭,看著他,輕輕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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