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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重逢(中)

 書齋裡寂靜,燭火搖曳。

 沈澤川覺得腰背酸痛,他領口掩住的鎖骨上還有蕭馳野咬過的痕跡。奇怪的是,在這樣正經嚴肅的時刻,他卻想起了蕭馳野帶汗的臉,想起了蕭馳野有力的臂膀,想起了蕭馳野喘息時貼在頸間遊走的吻。

 他想起蕭馳野的一切,卻唯獨想不起蕭馳野比蕭既明差勁的地方。

 沈澤川僅僅沉默了少頃,遊神也只是刹那間,他說:“大人所說的事情,我都明白。我與策安到此,暫借的糧食,明年會如數奉還。”

 周桂當即面色煞白,想要解釋:“同知,我們不是……”

 “我要與大人談的問題,不是你們撥給禁軍的糧食太少,而是你們撥給禁軍的糧食太多。”沈澤川示意周桂坐下來,思路清晰地說,“茨州肯把如此多的糧食撥給軍用,就足見誠意。但是一如我們開始提過的那樣,禁軍只有此刻會用茨州的糧食。禁軍往後的軍糧有供給管道,不需要借助茨州糧倉。”

 周桂自覺愚鈍,不敢擅自接話,便看向孔嶺,說:“成峰是督察擬定冊子的人,有些事情,他比我更加瞭解。成峰,你與同知解釋。”

 孔嶺起身,扶著椅背,卻問道:“同知如此篤定禁軍往後不缺糧食,又說東北糧馬道可以照常使用,我等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對策可以這樣做,煩請同知與我們說一說,否則這糧,還是要請禁軍收下。”

 沈澤川輕輕撥著茶盞,說:“在此以前,我還是要先問兩位,茨州往後就要靠地吃飯了嗎?”

 孔嶺說:“茨州位置受限,若非如此,哪能存活?”

 “我看見的正好與先生相反。”沈澤川擱下茶盞,說,“茨州原先的確是位置不佳,往北頂著離北,往南頂著茶州,往東被敦、端兩州遮擋,往西受著丹城牽制,不敢隨意地動,也不能隨意地動。但是那是茨州還附屬于闃都時的境地,現如今你們與離北交情不淺,丹城已經無法再靠闃都的威勢來迫使茨州做事,敦州被流匪佔據,馬上有蕩清空缺之勢。這樣一來,茨州的三面圍牆已經坍塌,剩下的茶州不是阻礙,而是機會。”

 周桂又想起身,他把袍子揉得都皺了,謹慎地問:“同知是指?”

 “茶州處於可以到達河州的水路沿線,兵敗案後河州游商借此在中博兜賣天價糧食,從大小土匪手中賺取了暴利。這條路如果僅僅用來給別人發財,未免太可惜了。”

 “可是茶州如今也是盜匪當道,又與河州顏氏有關係,不會平白無故讓我們茨州借道做生意。”孔嶺說著又有些急切,“況且我們能賣什麼呢?茨州比之河州,就是個窮鄉僻壤。”

 “賣糧食。”沈澤川說道。

 此言一出,周桂馬上起身,他說:“不成!那不與厥西官商勾結、倒賣官糧的黑心賊一樣了嗎?”

 “大人少安毋躁。”沈澤川的眼神太平靜,平靜得讓周桂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他說:“厥西和河州之所以會有人高價倒賣官糧,就是因為中博各地缺糧,其中以茶州最甚。在闃都,一兩銀子能買兩石糧食,在厥西,一兩銀子能買一石五鬥糧食,但是在茶州,一兩銀子只能買兩鬥糧食。茶州盜匪手頭的銀子都是從茶州僅剩的百姓身上刮出來的,因此有戶籍的良民反倒不能存活,於是鋌而走險,淪為土匪的人只會越來越多。大人,雷常鳴——也就是雷驚蟄,他能半年以內把人馬迅速擴增到這個數量,根本原因也是如此。所以茨州肯用稍高於闃都的平價把糧食賣給茶州,反倒是在幫茶州。”

 “可是,”孔嶺微微皺眉,“我們把糧食賣給了茶州,糧倉就勢必會出現空缺。我們手裡只捏著銀子,那不就處於茶州現在的境地裡了嗎?到時候厥西和河州的黑心糧商只會變本加厲地從咱們這要錢。”

 “河州離得遠,茨州要與它做生意,不著急在這一兩年。我離開闃都時,對槐州有些瞭解。這次軍糧籌備,槐州出了一半的力,糧倉十分充盈。他們往西南就是闃都週邊的荻城,荻城又直通厥西海港,槐州想通過荻城走生意,正好缺錢。茨州可以先把糧食賣給茶州,再用低於茶州的價格從槐州買回來,餘出的銀子可以補貼其他地方,糧倉也能隨時保持充裕,能在關鍵時刻給離北鐵騎,或是茨州自己留下退路。”

 錦衣衛有“聽記”的差事,就是在大街小巷詳細地記錄物價。沈澤川任職南鎮撫時管理錦衣衛軍匠,能夠翻閱錦衣衛每年對各地的記錄。葛青青原本想要謄抄下來,但是沈澤川通宵達旦全部背了下來。他過早地警惕著那些未知的將來,不肯輕易把重要的東西交給紙張承擔。事實證明他做得不錯,他們離開闃都那樣倉促,什麼都來不及帶。但是他離開了,他看過的記錄、卷宗、舊籍就跟著他離開了。

 周桂陷入沉思,他想了又想,說:“槐州若是不肯……”

 “可行!槐州往東是落霞關,它能從離北轉出一些邊境風物,運去海港正好是條線。”孔嶺越想越興奮,他忍不住走了幾圈,拍了大腿,說,“是啊!早該如此了!茨州如果還要不知變通,那不就還要處在以前的牢籠裡面嗎?可行,可行!”

 沈澤川始終沒有回答他要如何讓東北糧馬道繼續使用的事情,但是孔嶺已經無暇顧及了。他在燭光裡,似乎看到了屬於茨州的生機。他在雷常鳴的事情裡,覺得沈澤川是走“詭”道的人,可他如今全然忘了,想要拉住沈澤川好好道謝,手伸出去又想起蕭馳野,連忙又規矩地收回來,連聲說:“這樣一來,後幾年的糧食若是多了,也不怕在倉裡堆放生黴。”

 “那就再談談守備軍的事情,”周桂隔著桌椅,說,“還有城牆防禦的事情。”

 沈澤川喝著熱茶,還沒開口,就見書齋門外的丁桃露出腦袋,沖自己使勁揮手。

 “怎麼了?”沈澤川起身走到門邊。

 丁桃剛才出去了,跑得滿頭滿臉都是汗。他張嘴說:“公子,公子!來了!”

 周桂與孔嶺也走近,看丁桃上一刻還在激動,下一刻就兩眼一閉,放聲大哭。沈澤川似有所感,怔怔地走出門。果然聽丁桃一邊哽咽一邊說:“公子!哥哥們都回來了!喬天涯也回來了!還有那紀——”

 沈澤川已經大步流星地出門來到院子裡,外邊的天已經黑透了。他手裡還捏著茶盞,在行走間潑了些出來,燙得手指微紅,他卻像是沒有察覺,全然忘了。他一鼓作氣走到了府外,短短的路程,卻走了一身的汗。

 府外停著幾輛押運貨物的馬車,燈籠底下散站著幾個高個子。矮些的那個還罩著斗篷,歇在馬車邊,側身站著。

 沈澤川胸口起伏,眼眶已然通紅,卻強壓著不肯在這裡露形。

 紀綱聽著動靜,轉過來看,看到沈澤川,竟忘了跟前的石階,險些絆倒。他露出一頭蓬亂的白髮,雙唇翕動,名字還沒有喊出口,已經老淚縱橫。

 “川……”紀綱像個白頭孩子,一面氣自己喊不完整,一面又著急地直招手,“你、你……”

 沈澤川兩步下階,來攙扶紀綱。紀綱一把反握住沈澤川的手臂,把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他此生先在闃都做錦衣衛,又在端州做鐵匠,後來遭逢大難,妻兒皆喪,卻始終會在人前撐著副硬漢的模樣。可是他此刻見了沈澤川,竟不能控制自己淚如泉湧。

 “川兒……”紀綱用粗糙的手指抹著眼淚,一遍一遍地看著沈澤川,千言萬語都變成了一句“沒事便好”。

 他風塵僕僕,瘦了好些。齊惠連死了,他心裡過不去,又唯恐沈澤川離開闃都後受苦,一路快馬加鞭,吃不好睡不好。那所有的苦楚都積壓在已經佝僂了的脊背上,他早已不再是能夠名動天下的紀綱,可是他這乾瘦的身軀,依然情願為沈澤川遮風擋雨。為著這個兒子,他能疾行千里萬里,也能拳打天下豪傑。他真的什麼都不求了,只想看沈澤川好好活著。

 “怎的瘦成了這個樣子!”紀綱難以自抑地說道。

 “師父,”沈澤川聲音發抖,“師父怎麼瘦了這樣多。”

 “我是老了,經不住折騰。”紀綱倉促地擦著眼淚,高興地說,“現在見著你,師父什麼都好!”

 喬天涯把那摔碎的茶盞撥開,單膝跪地,有意沖淡這傷感,便笑說:“雖然多了幾個月的路程,但是幸不辱命。主子,賞頓飯,賞口酒成不成?師父,咱們坐下來再談!”

 * * *

 原本不大的庭院裡都是人,孔嶺招呼廚房熱鍋炒菜,就在院子裡架起了桌子,用馬上行給錦衣衛和離北近衛們接風洗塵。

 喬天涯用筷子追著丁桃的肥麻雀,說:“人都跑瘦了,就你把它喂得油光發亮,準備給哥哥們下酒是不是?”

 丁桃原本高興,聞言兜起麻雀,急道:“不給!”

 骨津餓得很,埋頭扒飯的空隙也沒忘了伸筷子把喬天涯打回去,悶聲說:“你皮癢麼?非得欺負他一個小孩子。”

 “路上也沒克扣你的糧份,”晨陽坐著吃了酒,說,“你怎麼還餓成了這樣?”

 “骨兄弟把糧都分給路上行乞的小孩兒了,”費盛才跟他們打交道,知道以後大家都是一路人,所以話都挑好的說,“我看骨兄弟也是俠骨柔腸,掏了好些銅錢給他們買包子呢。”

 “救急不救窮,”晨陽苦口婆心地說,“你這見人落淚就心軟的毛病得改改了。現在哪兒都缺糧食,不是不讓你行善,但也得有個分寸。”

 “你把錢都花啦?”丁桃趴在一邊說,“津哥,你上回不是還說要交給我嗎?我給你攢著娶媳婦呢。我早說放在我這裡,我記得可清楚了。”他說著又把小本掏出來,“大前年過年,你吃酒借我三文錢的事情還寫著呢。當然我也不在乎這點錢,我不在乎,真的哥,我就是……”

 骨津吃得痛快,把隨身帶著的棉花塞進右耳,轉向左邊,說:“家裡的酒?給我弄一壇。”

 “只喝三杯,”喬天涯早已經停了筷子,他說,“待會兒要跟我主子彙報差事,你喝得爛醉,是忘了上回侯爺的罰麼?這個時候,我勸你謹慎行事。”

 他一般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可他從前是錦衣衛同知,如今真的拿出派頭來,還真有點威勢。語氣很平和,話卻沒那麼好聽。

 骨津煩躁地皺了下眉,卻還是點了頭,說:“是饞了,我已經連月沒有喝酒了。”

 丁桃逐漸關上了話匣子。他是這些人裡邊年紀最小的,平素都被當作弟弟養,哪個哥哥都沒吝嗇過給他買糖。正是如此,他誰也不怕,誰都敢親近,他天生帶著洞察力,對於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流動格外敏感。他察覺到哥哥們都不同於表面上的放鬆,於是他捧著自己的小麻雀,老實地坐在一邊,不吵也不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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