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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重逢(上)

 丁桃盤腿坐在廊下,撥著銀盤裡的果子, 數了一遍又一遍。他守在這裡, 不讓任何人前來打擾。天色已經晚了,院牆上殘存著幾縷斜暉, 槐葉裡碎著一把落日。

 沈澤川才醒,因為睡得太久太沉, 這會兒腰酸背痛, 格外疲憊。他打開房門, 見著丁桃, 竟有半晌的愣神。

 丁桃被沈澤川看得抓耳撓腮,渾身不自在。他背過還捏著果子的手, 忐忑地說:“公子,吃、吃飯吧。”

 沈澤川扶了房門,立了少頃, 才啞著聲音問:“……什麼時辰了?”

 “酉時了, ”丁桃出奇地明白, 趕緊接著說, “公子睡了一天呢!主子卯時就出城了,周大人和成峰先生一起去送的。”

 沈澤川眼角還剩餘著丁點兒紅色, 在那要沉不沉的橘紅餘暉裡, 被染得像是吃醉了酒。他本就白,垂眸趿鞋時,讓丁桃覺得真好看。

 “厥西還是沒有來信嗎?”沈澤川下階,倒也不著急走, 而是站在槐樹底下,微仰著頭看天色,緩著昨晚的余勁兒。

 “沒有。”丁桃跟在沈澤川背後,趁著沈澤川沒有回頭,飛快地把吃了一半的果子塞進嘴裡,十分猙獰地啃完了。

 沈澤川沒見到猛的身影,便知道是蕭馳野帶走了。他一回首,嚇得丁桃被噎得咳嗽。他頓了片刻,說:“沒人與你搶,吃慢點也無妨。”

 丁桃嗆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他一邊擺手,一邊扯著自己的前襟,艱難地說:“公、公子咳!咱們要去找周大人嗎?大人才與成峰先生在前廳用過晚飯,這會兒正商討事情呢。”

 沈澤川頷首,說:“走。”

 * * *

 周桂才用過飯,此刻正在書齋裡與孔嶺及茨州各階官員議事,他聽著沈澤川來了,便立刻起身,先讓旁人退下。

 “侯爺說同知今日身體不適,我們原本想著明日才能商議軍務,不料同知還是來了。”孔嶺迎沈澤川上座,先替沈澤川免了尷尬,跟著坐下身,微微側向他們,接著說,“眼下雖然還是六月天,但咱們府裡種的都是高頭茂樹,夜裡也涼。同知常年待在闃都,如今在這裡可要留心身體啊。”

 沈澤川吃茶潤了喉,幹啞稍緩,沒那麼明顯了,才說:“成峰先生說得是。先生說明日就能商議軍務,二位是今日就已經擬出章程了嗎?”

 “自從同知與我們訂下盟約,我就召集府上的幕僚,連同茨州各階官員,在這幾日裡簡單地擬了個冊子。”周桂一手扶著膝頭,看著孔嶺起身把冊子呈到了沈澤川跟前,繼續說,“都是些設想,具體還是要等同知點頭。你看看,如果有什麼不妥之處,我們今夜都能拿出來再談。”

 他雖然說著要等沈澤川點頭,但是也說了“拿出來再談”,表明這冊子裡大部分的內容他們實際上是已經敲定了。這就是沈澤川目前的一個尷尬處境,他有錢,但他沒有別的實權在手,他能坐在這裡同這兩人對談,蕭馳野的態度是關鍵。周桂可以感謝他,甚至尊敬他,但是周桂不會把茨州的決策權就此讓給他,因為他們訂的是盟約,不是歸順。

 沈澤川看著冊子,書齋內很安靜。外邊只有丁桃在逗麻雀,沒有侍奉的人走動打擾。孔嶺喝著茶,無端地有些坐立不安。他不動聲色地端詳著沈澤川的神情,卻看不出沈澤川的任何情緒。他再看周桂,已經逐漸流露出了急迫,不禁在心裡暗想。

 這沈澤川年紀不大,卻城府極深。大家相處了幾日下來,瞧不出他到底樂意還是不樂意,根本無法對症下藥。他們擬這個冊子,也有投石問路的意思。

 待天色微暗時,沈澤川才合上冊子。他指腹蹭著茶盞,沒有開口。

 孔嶺是師爺,在書齋裡正經兒議事時不能越過周桂。周桂一邊讓他點燈,一邊也微微側過身,面朝沈澤川,斟酌著說:“同知看著如何?”

 “大人把茨州這幾年柴米油鹽的價格浮動也記錄在內,帳目清晰,估算明年的大致開支不成問題,我看大人還寫了以後要為守備軍撥出的軍餉比重。大人夙夜不懈,考慮到了方方面面。”沈澤川含笑說道。

 周桂稍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吊著心弦。聽著沈澤川這麼說,便道:“這冊子非我一人之力能夠寫下來的,還是多虧了成峰和諸位同僚。那我們就開始商討一下城牆防禦吧?”

 沈澤川指尖一頓,他說:“不忙,我有些問題。”

 周桂連忙說:“請講。”

 “大人估算了茨州明年的大致開支,除了重建的守備軍,還要給兩萬禁軍補償一萬六千石糧食,兩軍總計就是十一萬石糧食。”沈澤川思索著,“這是按照茨州去年豐收的數額分撥下來的,也是在茨州目前原定的人數上省出來的,但是我看大人還餘下了萬石糧食沒有標記。”

 “不錯。”周桂接道。

 蕭馳野雖然說不要報酬,但是他們不能真的不給。這一萬六千石糧食只夠兩萬禁軍吃兩個半月,比他們劃給兩萬茨州守備軍的月額要多,雖然不能供出一年的糧食,卻是真的盡力了。

 周桂擔心沈澤川覺得少,便真誠地說:“我今日既然把茨州的帳目給同知看,就是希望同知和侯爺能夠理解。因為今年大周諸事不穩,我們去年的糧食前後撥給了離北和洛山,這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往年軍糧供應都有厥西糧倉一力承擔,如今分攤在茨、槐兩州的頭上,槐州我不清楚詳情,但是我們茨州是真正的省吃儉用挪出來的。我也不是要與同知抱怨,我實話實說,侯爺的兩萬禁軍如今暫由茨州供給糧食,我們是咬著牙在承擔,但是也僅僅能夠承擔個把月,幸好時間緊挨著秋收,算算日子能接上,所以才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們這一萬六千石糧食,也請同知替茨州向侯爺說說情,挪到明年不是想要賴帳,而是實在有太多的考慮。”

 周桂因為總是愁眉不展,眉心已經早早落了川字痕。他起身,在空地上踱了幾步,對沈澤川說。

 “茨州是靠天吃飯的地方,但誰也說不準明年老天爺是否還肯給茨州賞飯。我看大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害怕明年戰事一起,茨州才墾出的良田毀於一旦,到時候連城中百姓都吃不飽,即便建立了守備軍也養不起。我們把軍糧餘出了很多,那都不僅是要留作保命糧,還是在給離北鐵騎做準備。同知,不是我們不肯把大額拿給侯爺用,而是離北鐵騎鎮守邊沙悍蛇部第一線,他們確確實實比兩萬禁軍更加重要。”

 “茨州肯與兩位訂下這樣的盟約,有一半的原因是我被魏氏軍糧案傷著了心,也是沖著侯爺是蕭家二公子的身份才免去了許多顧慮。這個情面,我是給兩位的,但也是給世子爺的。雖然同知為東北糧馬道還能繼續使用許下了承諾,可我也要留條後路,畢竟厥西是大周糧倉,那是各家必爭之地,同知想要,太后更想要。”

 “我與同知說的皆是肺腑之言,”周桂最終停下,對著沈澤川緩緩拜下去,說,“亂世謀生,誰都不容易。我是茨州州府,茨州安危於我而言才是首要。侯爺與同知此次解了茨州之難,我為兩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如果今年茨州還是豐收年,明年這一萬六千石糧食我們可以再加,但是茨州確實無法像供給離北鐵騎一樣供給禁軍。我也直說了,如果秋時邊沙進犯,或是明年春時離北糧食吃緊,茨州都會先給離北鐵騎撥糧,再給禁軍撥糧。”

 書齋內的燭火不太亮,周桂吃穿用度都很簡樸,除了要招待沈澤川和蕭馳野那次,平時全家都吃的是尋常小菜,災年也煮過樹皮。茨州如今看起來是中博最富裕的地方,其實比起別地仍舊是一片狼藉,他肯拿出糧食,那都是頂著莫大的壓力。周桂在蕭馳野第一次出城時,就建議過請求離北鐵騎的支援,那不是即興,而是已經根深蒂固的念頭。

 中博兵敗案在他們話裡話外已經說過無數遍,然而外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周桂因為兵敗案,甚至落下了個毛病,他夜裡聽見哨聲,都會輾轉反側,心裡惶惶。茶石河沿線敗得太慘了,屠殺,屠殺,這兩個字從端州一直傳回了闃都,當年每個人都念著這兩個字,但是血流成河對於闃都而言僅僅是摺子上的一坨墨蹟,對於中博而言卻是真正的家破人亡。

 茨州能夠倖免,靠的是離北鐵騎。在周桂乃至茨州所有人眼裡,離北鐵騎遠比禁軍更加重要。蕭既明天降神兵,“鐵馬冰河”就是大周東北兩境面對邊沙騎兵的免死金牌。雷驚蟄敢謀取茨州,卻沒有長住的打算,他甚至做好了劫糧就走,馬上向闃都邀功的準備,他怕的就是蕭既明再次調兵南下。

 蕭既明在軍糧案中受損負傷,可是他們都沒有親眼看見,等他的人不敢信,怕他的人不敢賭。如果說以海良宜為首的老派重臣,忌憚的是蕭方旭,那麼往下年輕的後輩更忌憚的是蕭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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