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夜七
白無常說地府會派人過來幫忙,江風本以為來的人能靠譜點, 結果到了晚飯時間, 家裡門邊的餐桌上, 忽然坐了一個穿白衣服少年。
閻羅臭著脾氣拍桌道:「給本君先上盤烤肉!」
江風:「……」
烤肉沒有, 竹條煸肉有,要不要吃?
白無常看江風沉下臉的表情,忙把他拉到一邊, 說道:「江風,你現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嗎?」
「大概知道有一點不同。」江風收回視線說, 「但還是不記得。」
白無常鬆了口氣, 說道:「知道就可以,不記得也沒關係。我來教你,關鍵時候, 什麼都不用管,哪裡危險往哪裡去就可以, 不用惜命。睡一覺就什麼都解決了。」
江風:「……」
他二人以前肯定有仇。
閻羅見江風沒理, 又繼續嚷嚷道:「我還要加個雞蛋!豬羊牛肉,還有狗肉我都要吃!那卞城王欺我太甚, 看他能耐我何?!」
六殿殿主卞城王,極其注重禮節, 平日最喜歡抓著人叨叨。討厭大量吃牛肉、狗肉, 葷食和肉類的人。
「快去!你們不是能叫外賣嗎?本君上次給你留的一百萬拿到了嗎?」閻羅用力磨自己的後牙槽,「你要是聽話,本君姑且可以原諒你。」
江風說:「泡面在小倉庫裡。」
閻羅:「我不要吃泡面了!」
黑無常說:「點餐要手機, 閻君我幫您點,還想吃什麼?上次那個叫褚玄良的陽間修士似乎有錢,我現在就聯繫他。」
白無常那邊繼續拉著江風胡侃。
「你的判官筆丟了之後……」白無常掩面哀歎道,「大家都以為是閻君拿的。他在地府過得真不好。」
江風一愣。
這樣一個小孩子被污蔑,那他的確是太可憐了。旁人質疑的目光是很叫人難受的。
白無常接著說:「秦廣王總怕他覬覦自己的大鏡子,整天派人守在台邊,每個照鏡子的小鬼,都要先問一遍,你是不是從五殿來的?」
江風皺眉。
白無常:「尤其是五官王,沒事就過來打擾閻羅王,讓他不要玩了,趕緊把判官筆拿出來。哦對,你知道五官王是誰嗎?」
四殿殿主,五官王——是一個很小氣又很摳門的閻王。生平最討厭賣假貨,偷東西,貪圖小利,鋪張浪費的傢伙。
「總之他特別煩,趕都趕不走。地府平靜了多少年,難得有點新鮮事,一個個都急著來看熱鬧。」白無常頓了頓說,「他們都想知道,閻君是怎麼偷走判官筆不被您發現的,然後也想去偷支筆玩玩。最近吧,地府裡另外幾位判官的筆,都是寸步不離地綁在身上的。看見閻君就繞道走。唉,也是可憐。」
江風:「……」
判官筆由判官原身仙骨所鑄,照理來說是丟不掉的。誰要說判官筆丟了,就是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絕對會遭人恥笑。畢竟,判官筆與判官心心感應,誰能把自己給丟了呢?
可是判官筆偏偏就是丟了,而且到現在都找不回來。判官上陽間尋了那麼久,隻發現幾件贗品的蹤跡,沒找到任何真筆的線索。
那麼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判官筆已經被毀,二是判官筆……自己願意躲起來。
大概是有因為閻羅跟二位無常在這兒,今夜這「黃泉路」來得特別早。
不到十二點就出來了。
閻羅還在看電視,忽然沒了信號,見一個小圈圈不停地在視頻中間轉,就走到窗邊查看情況。
街上這場面,比以往更熱鬧。看著已經不像是黃泉路,而是什麼邪祀現場。
依舊是一群假扮做「陰差」的面紙人,他們列在道路兩側,手裡捧著白色的頭蓋骨,骨頭裡盛著一半的鮮血,歪歪扭扭地走著。
他們的數量比昨天要多了些,每隔一米就會站著一個,隊伍長得望不到頭。
而在大路中間,站著的都是普通鬼魂。
有的穿著白色長袍,拖著一米多長的紅舌,手中拽著鐵鍊向前行進。鐵鍊的另外一端,則捆著幾個正在痛哭流涕的生魂。
天上的橘燈飄下來照亮諸鬼的臉,陰森恐怖,兇神惡煞。
「不倫不類!」閻羅看得火冒三丈,「簡直是在羞辱我地府大殿!」
黃泉路是一段很安穩的路,任何人不得喧嘩。陰差領著鬼魂打黃泉路上過,是要去各殿閻羅那裡受審待判。在這之前,拘來的鬼魂不會受到任何私刑。
如果卞城王或宋帝王在此,怕是要被生生氣活過來。
閻羅揮手:「走!」
黑白無常還是陰差的狀態,他們將自己的陰氣覆在江風和閻羅身上,混在隊伍中往前走。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眾人到了一個分岔路口。隊伍也停住了。
紙面傀儡返身回去,留下一干普通鬼魂。
一群鬼在路口互相拉扯著舌頭,一面吃痛,一面大喊:「快快快!我就快變成白無常了!」
江風:「……」
白無常看了許久才明白過來,咬牙陰森道:「他們是在模仿我?」
說真的,他已經是很久不打人了,可當年的輝煌戰績還是在的。
幾名鬼拉完舌頭,又快速跑到旁邊,請另外幾個守路的鬼拿尺子丈量。
「不夠,還差十一釐米!」
「啊——靠!」
一陣哀嚎後,不合格的傢伙,重新過去拉扯自己的舌頭。這場面看著真是即可笑又恐怖。
這是多蠢的人設立的規則?或者只是為了折磨這群無知的小鬼而已。
白無常率先走去找看路的幾名小鬼,問:「判官在哪裡?」
那小鬼的頭抬也不抬,就答說:「人人都想見判官,但哪是人人都能見的?好好排隊!」
白無常吐出自己的舌頭,舌頭溜出並開始拉長,一直快要垂落到地上,問:「這樣夠不夠?」
小鬼瞪大眼睛:「你……」
白無常收起舌頭,左手召出招魂幡,在胸前一陣揮動。喝道:「放肆小鬼,竟敢羞辱無常鬼差!」
那招魂幡上出現一股強大引力,距離最近的小鬼直接被吸了進去。
白色布幡周圍卷起一股肉眼可見的黑色強風,並不斷擴大,席捲向四面八方。
「啊——!」
眾鬼見狀倉惶逃竄,慌不擇路地往來路逃去。
因為有的人拖著一條大舌頭,行動不方便,忙亂中還被人踩了幾腳,當下吃痛地翻滾在原地。
黑無常兩手合十,在四圍召出了三排黑色鏈條,圍成一個正方形。撞上鎖鏈的鬼魂,像是撞上蜘蛛網的小蟲,被牢牢黏住動彈不得。
有些法力稍高強一些的鬼魂,還是突破重圍跑了出去,兩位無常鬼差一個個抓住丟圈子裡去,暫時騰不出多餘的手。
外邊一陣鬼哭狼嚎,帶得陰風陣陣。沒過多久,果然驚動了裡面的「判官」。
那人驚怒道:「是誰在外面喧嘩,擾亂我地府公序!」
閻羅哂笑:「連地府都沒見過的傢伙,也有臉稱這破爛地是地府?」
他尾音剛落,一陣冷風拂面,路口出現了一團被黑氣繚繞的不明物體。他漂浮在半空中,身後跟著上百位統一著裝的「白無常」。
白無常乍一看見又是跳腳:「為什麼只有我!」
黑無常心裡好笑:「哥,能者多勞嘛。」
那團黑氣開口問道:「你們怎麼能到這裡來?也是活人——是道士?」
閻羅也沒料到他會變成這樣。
判官筆就不是常人能用的東西,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是活人還是死人。
眼前這位假判官,已經被反噬得千瘡百孔了。他法力高深,身上的黑霧濃度,堪比鬼王。然而鬼王強在陰氣,是有益的。這位濃在戾氣。這戾氣會自傷。
穿破黑霧,看清他原本的身體,裸露在外的皮肉在不斷出現新的傷口,然後快速癒合。憑他現在所帶的冤孽,恐怕下到地獄,會被判個真的「無期徒刑」。
閻羅:「膽敢冒充判官,還敢在人間私設地府,爾等小鬼豈敢放肆?等我將你們押回地府,必當重罰!」
「判官」身後出現一陣騷動。
那「判官」從腰間掏出一支碧綠色的長筆,在兩人中間比了比,然後指向江風道:「在陽間這個地方,我就是判官!你們再不乖乖束手就擒,我就撕裂他的魂魄,叫你們再也回不去!」
判官筆?
閻羅跟江風都是神色一動。
閻羅冷笑:「有本事你就試試。」
那假判官肆無忌憚,握緊筆端輕輕一劃。筆尖溢出一道白色的流光,直直衝入江風印堂。江風兩眼一閉,將將栽倒。
假判官輕哼:「呵。你們……」
他尚未來得及放出威脅的話,前方江風的魂魄開始脹大。
在這野外,沒了多餘的阻礙,判官身形變得尤為高大。高約三米,紫衣飄飄,頭戴金冠。
眾小鬼仰起頭,看著方才還提到、此刻驟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的真判官,露出驚駭神色。
判官緩緩睜開眼,雙目如炬,雙唇緊閉。拂袖一揮,風勢強烈,飛沙走石。在抬手向下一壓,釋出層層威壓,有如摧枯拉朽,將眾小鬼按到地上。
法力低下的小鬼當場就受不住了,身上像背著千萬斤的巨石,連頭也抬不起來。
假判官還倔強地站著,最初錯愕過後,依舊昂頭直視著他。
判官在陰間行事多年,手下掌萬萬鬼魂,多年積威,神力使然,靠的從來都不是一支判官筆。何況那判官筆還是一個贗品。
眾鬼以為自己可以抵擋,卻不想原來不堪一擊。
「何人給你們的膽子,以為自己可以脫離地府,自立門戶?」判官左手召出功過格,嚴正道:「堂下犯人謝氏,你越俎代庖,倒行逆施,妄自尊大,狠奪人命。誰人給你的判官筆,叫你敢犯下如此大錯?」
「我……」他眉毛一揚,依舊堅定道:「沒錯!我不認錯!」
他激動道:「錯的是你們!我受夠了,我生前是一名律師,我曾經也相信過所謂的律法公正,可我卻不斷看見各種無奈和冤屈。只要有錢,只要不要臉,就可以為所欲為!法律不能保證正義,不能保證對錯,有時候甚至不能保證公正!我告訴自己,法律是為了保護大多數人,這些人死後是會遭到報應的!可是呢?活著是這樣死後還是這樣!我們只是從一個規則的圈子裡跳到另外一個圈子,我不接受!」
判官說:「人間種種,皆有功過格記錄。」
「你的那本破本子上記著他們的錯,可你記著他們之間的不公平了嗎?」那鬼斜勾起嘴角,表情顯得猙獰邪氣:「有錢人生來高人一等,他們可以任性妄為。那些窮人呢?一步步被逼上絕路。這些又該怎麼辦?說他們懦弱不知反抗,那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他們的生活環境隻教會他們不斷服從,他們反抗後沒有第二條生路!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你們卻還照著這變態又扭曲的規則繼續下去!」
他拍拍胸口道:「誰才是真判官!我才是!你看看他們,他們全都追隨我,他們認同我,這就是證據!你不過是仗著官威在任性施為!」
判官伸出手,假判官頭頂淩空出現一隻金色手掌,將他整個握了進去。又勾勾手指,把掉落在地的判官筆招了過來。
他拿著筆在手上轉了一圈,再五指成爪,把它捏碎。
這支假筆很有意思,頭尾兩截碎成粉末,中間一段卻留了下來。判官摩挲一陣,辨不出它是什麼材質,只覺得其中蘊藏著濃厚又極為熟悉的靈氣。先行收進袖裡,又抬頭去看假判官。
那假判官似要被巨力擠碎,一陣接一陣地痛嚎。判官鬆開一些,讓他有精力能聽見自己說話。
「本君活了上千年,見過無數鬼魂,處理過無數錯案。他們或有不甘、怨恨、愁苦,或自以為是,自命不凡。你這樣的,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判官抬起頭道,「本君可以告訴你。你實則愚昧無知,不過坐井觀天。所謂大義,只是私情。你即覺陽間不公,又隨之同流合污。你口稱不公,卻又一葉障目。多的是兢兢業業,恪盡職守的人,你全然無視。」
判官手上功過格快速翻動。他隨手一指,說道:「那個人,他入室搶劫,殺害一家三口。至死未被捉拿歸案。」
「那一個,他奸^殺婦人,又誣陷他人。」
「還有那一人,他身為醫者,售賣假藥,致人死亡。」
「這些人,你為什麼不罰?不僅不罰,還委任陰差。陰間鬼差豈是如此兒戲?各殿閻王剛正不阿,從不徇私,豈會容許這樣的人身著官服出現在大殿之上?」
「他們追隨你不是因為你公正,而是恰認為你這裡可以徇私。你想要的也不是公正,只是一個閻王殿,是旁人對你的尊重和追崇。你所做的,不過是為了迎合這些小鬼的諂媚之舉而已。你生前死後,都是一樣的卑劣小人。」
一個都不會珍惜生命的人,所謂審判,究竟是為了公義,還是為了私心?
判官道:「本君親自來拿你,不是因為你多成氣候,而是要讓你見識一下,何為巍巍地府。爾等小卒,也敢妄想!」
他說著一跺腳,地面泛出絲絲黑氣。眾陰差垂首出現在眾小鬼面前,整齊列開,黑壓壓一片地望不見頭。
面色嚴肅,手執鐵鍊,不怒自威。
漫山遍野都在回蕩著陰差的聲音。
「參見閻王。」
「參見判官。」
聲音震得他們耳朵陣陣發疼。
判官合上功過格:「押走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