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做夢
「我要回地獄,不必你們送。」
眾鬼隻鼓著盯他那雙散出金光瞳孔的眼睛, 直到他閉上眼, 才回過神來。
原地哪裡還有先前那個面容青稚的小孩兒?站在前面的分明是身形高大, 頭戴金冠, 且神光威嚴的神君。
他身上的黑色長袍隨風一撲,將身後倒在地上的兩人也攏到袖下。
他們需要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
閻羅聲音似能傳過萬重山,沉沉如鐘錘之音, 自耳邊炸裂。
「倒是可以帶你們一起回去。」
他兩手合攏,從手指縫隙間一吹。紅色的火雲成團飄出。
地府最多的是什麼?是陰氣。閻羅就算是神君, 那也是陰間神君。
天下間的陰氣只有為他所用, 沒有能威嚇他的道理。
紅雲遇陰氣便開始起火,瞬間將整條小路都燒了起來。火龍爬向遠處,石像被火焰包圍, 更是化成了烈焰紅花。
火光將周圍一切映照得清清楚楚。黑暗被驅散,爬滿地的藤蔓開始退散, 想躲到陰森的地方。
女鬼看向夜空, 又看向自己的雙手。
陰氣開始消散後,她發現自己手指間飄出了絲絲黑氣, 力量像打開閘門的水,一泄而出。死時的傷口再無法用法力掩飾, 臉上出現腐肉, 半邊頭顱崩塌,五官變得扭曲畸形。
她應該是被人一槍抵在臉上擊殺。
女鬼滿目驚恐吼道:「不行!不行!不能這樣!必須殺掉他們!」
鬼魂朝著閻羅撲去,伸出尖利的指甲, 想要撕碎他的魂魄。鬼聲鶴唳,一時陰火猛得動搖,只餘下青綠色的火苗,似要被撲滅。
石像上的火焰變成一張張牙舞爪的臉,她大大咧開唇角喊道:
「死!你們都該死!」
褚玄良腦海中電光火石地一閃:「宗策?」
江風伸出左手,掌心之上,躺著一本扉頁破舊的功過格。
冊子散出古老神秘的神光,然後緩慢翻開到中間。
一瞬間,離閻羅只有一拳之隔的鬼魂定在半空,只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
功過格簌簌翻動,發黃的頁面上印出一個個血紅色的名字,隨著每頁紙被壓到下面,從功過格中飛出,成排浮上空中。
一鬼望著天空,呢喃道:「我的名字……」
忽然間,天空像裂開一道口子。外邊清新的風吹了進來。
燒盡那層圍起來的屏障,被壓制的火焰立即隨風複燃,繼續躥高,且更加猛烈。
很快四面各處的法力禁制也被燒毀。細碎的火苗與旁邊的火焰連在一起,繪成一片火海。
鬼魂在摸不到的火焰中尖叫哀嚎,想要蒙頭逃竄。原先因為陰氣濃重而修煉出來的法力,此刻在烈焰中不值一提,全被帶走散在空中。
褚玄良感受不到熱度,可依舊被這耀眼的光芒閃退一步。他抬手擋住眼睛上方的光線,見繆繆和小霞還躺在地上,過去查探情況。
褚玄良拍著她們的臉,試探兩人鼻息。發現她們魂魄是穩的,可就是醒不過來。
「她們兩個怎麼了?」
江風說:「在做夢。」
褚玄良無奈歎:「這要怎麼叫醒啊,帶到什麼地方去?」
「送醫院去,不用管。到時候就醒了。」江風說,「先看著,把這一片的陰氣燒盡,讓陰差進來拘魂。這地方不能留。」
她們的確是在做夢,可自己並不知道。
繆繆腦子有點混沌。她發現自己回家了。
她站在大門前面,伸手去摸自己的鑰匙。可出來的急,沒帶。於是嚷嚷著叫她媽出來開門。
旁邊的阿姨手裡捏著根豆角走出來,說:「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啊?」
繆繆:「我想什麼時候回來就回來啊。他們人呢?」
阿姨撇嘴,看她:「你爸媽都死了,你才回來有什麼用!
繆繆一怔,隨即大怒道:「什麼?你說誰死了?你嘴巴怎麼那麼賤呢?」
「我說你爸媽死了,誰在罵人啊!」阿姨梗著脖子大聲吼道,「你爸媽前天死的!你自己說你到哪兒去了,知道自己什麼情況嗎?走都不會說一聲?你爸媽多擔心啊,為了找你,工作辭了,要去h省打聽你的情況,結果剛出門就被車給撞了。打你電話,你一個都不接,你想怎麼樣啊?你說把你生出來有什麼用?」
繆繆被吼得耳邊嗡嗡作響,卻是放低的聲音恐懼道:「你在說什麼啊?」
阿姨把手裡的東西放下,話頭一開就止不住了,繼續教育道:「我也為大嫂子覺得可憐啊!生個女兒連後事都不能幫忙處理,為你也操勞一輩子了,忙得累死累活,得不到你一句話,最後還為你死了。夠了吧?你總算高興了吧?孩子,你搞清楚點吧,那是你爹媽啊!你怎麼就長不大呢?你這次真把他們坑死了!」
「啊——」繆繆衝過去抓她的頭髮,「你騙人!」
「你個瘋婆子自己弄成這樣怪誰啊!」婦女不甘示弱,「你長點心吧!把你爸媽害死了,你指望這世上還有誰能對你這麼好嗎?」
旁邊的人也陸續走出來,給她們拉架,但明顯是偏幫另外一邊的。
她被一人用力推倒在地上,摔得生疼,眼前發花。
一張張大人的面孔俯視著她,眼神中滿是鄙視。所有的臉都在她眼前放大、旋轉。繆繆被這氣氛壓得喘不過去。
「你個小混頭動什麼手?誰給你膽子打我老婆?」
「你說你做什麼?你做的是什麼正經的工作嗎?年紀輕輕不讀完書就跑出去了,賺到什麼錢了?光會吃啊,你除了吃還會什麼?」
繆繆咬唇。
有人出來勸道:
「你說你跟鄰居吵什麼啊?你是不是傻啊?遠親不如近鄰聽過嗎?你爸媽現在死了,屍體還擺在醫院裡呢,不需要大家幫忙嗎?我就問你,你要不要我們幫你把爸媽的屍體運回家?運死人的車你以為這麼好借的?」
繆繆爬起來道:「我不需要你們幫忙!我可以打電話找殯儀館!」
男人衝出來對峙道:「你打,我看看你還有多少錢。你們家都被你糟蹋成什麼樣了!有本事喪事也別找我們幫忙!」
繆繆:「不幫就不幫,你們算個屁!」
男人從兜裡掏出單據,用力砸在她的身上,面紅耳赤道:「還錢!你爸媽住院的錢是我付的,你給我還錢!」
眾人歎著將他們拉開。
「唉,還是孩子啊。」
「別逼她了,她哪裡有錢啊?」
繆繆身上的確沒錢也沒鑰匙,她把單子撿起來,直接走去醫院,確認父母的情況。
她一路走著的時候,都沒能回過神來。胸膛劇烈起伏,大睜著一雙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
怎麼回事啊?這不對啊。為什麼這麼像做夢呢?
她真的在醫院裡看見了父母。兩人被撞得面目全非。但認得出衣服是他們的。那兩身衣服穿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站在醫院裡,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給父母處理後事,不知道流程,不知道去哪裡請人,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找殯儀館。
她沒有錢,多餘的一分錢都沒有。
家裡沒有親戚。
醫院裡的醫藥費是左右鄰裡幫忙墊付的,死前做了幾場搶救的手術,她現在有一大筆債要還。
繆繆坐在休息的椅子上,摸了摸臉,發現這時候一點眼淚都沒有。心裡的恐慌,遠遠多過於離別的悲傷。
為什麼呢?明明她父母都死了啊,可那仿佛只是一句話,沒有任何的實感。即便真的發生了,真的看見屍體在她面前,她竟然也沒有一點感情。
她是個怎樣無情的人啊?
繆繆把兩人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想翻翻有什麼紙錢的物品。最後在他們隨行的包裡,翻出了幾張銀行卡。
她先去atm機試探地輸了下密碼。一次就中了。
是自己的生日。
鼻子有些酸澀,但依舊沒太大的傷感。
她知道他們愛自己。她一直知道的。
刷完了幾張銀行卡,隻集出來十六萬塊錢。去掉還錢的手續費,還有不到十萬塊錢。
她上網查了一下。購買墓地的錢,買棺材的錢,火化的錢,還有辦理喪事請人幫忙、擺酒的錢……完全不夠用。
她覺得這不正常。
兩老非常節省,平時幾乎沒有太多的支出,工作了這麼多年,怎麼也不該只有這點積蓄。
她去銀行查流水帳。
一筆一筆,都是零散的支出。再有就是幾年前蓋房子和買車的費用。
繆繆快崩潰了。
她聯繫了殯儀館的人過來幫忙,自己帶著搜出來的要是,先回家裡,重新翻找有沒有藏起來的財物。
繆繆用了一個晚上,幾乎將整棟房子都翻遍了,可還是一無所獲。最後在床頭櫃抽屜取出來後的側面,發現了一本破舊的帳本,裡面一筆筆記著他們的支出。
她爸的工資,一年大概五六萬,媽媽在家裡種地補貼家用。
她不在的這三年,兩人支出統共才一萬多塊錢。平時不買新衣服,也不怎麼吃肉。菜都是自己種的。甚至都沒怎麼看見買藥的記錄。少至每塊每毛,都記得清清楚楚。
十六萬就都是這三年攢下來的。
記錄非常簡單重複,每一筆都能看出他們的摳門。
這種生活習慣,那之前的錢呢?
繆繆乾脆從前面開始翻,在本子上面看見了歪歪扭扭的字跡。
與之前不同,全是自己的名字。密密麻麻,長短不一。還有很多是錯字和拼音。
寫得最漂亮的,就是她的名字。
「繆繆說想換棟新房子。」
「繆繆說想給家裡買輛車。一定要三十萬左右的。」
「繆繆說想買件兩千塊的衣服。」
「繆繆的生日禮物——一千八。」
「繆繆送同學的生日禮物——三百二」
「學校的書本費。」
「繆繆的霜。」
「買蝦買肉……」
到了某一頁,繆繆看了下日期,忽然停住。
她猶豫了片刻,翻過去。
「繆繆想轉校。可是沒錢。」
在頁面的右下角,寫著六個字。
「繆繆走了。」
「給繆繆卡上打了三萬塊錢。她這怎麼辦啊?」
又翻了一頁,淩亂的字跡寫道:
「媽媽好想你。」
她用力地深呼吸,還是控制不住。顫抖著繼續往下翻。
「我們攢錢。你快回來吧。」
再後面,沒有任何的情感陳述,就是她最前面看見的單調帳單記錄。
他們什麼都沒寫,但繆繆好像看見了。
看見他們坐在房間的角落等她回來。
看見他們夾著筷子吃著最簡略的食物。
看見他們熬著病痛,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她親眼看見自己在他們心口剮了一刀。
原來她是這樣卑劣的一個人嗎?
死死咬住嘴唇,眼淚卻奪眶而出。
「我回來了啊……」繆繆摸著頁腳哽咽道,「媽,爸爸……看我回來了啊……你們看看我啊……」
小的時候太不明白,原來老師曾經說的,「子欲養而親不待」,裡面含著這麼悲傷的一種情緒。
為了操辦這場,她在網上查了很多的資料,做了很多的功課,跑了很多的地方。
她想臨終的喪事,是她唯一可以補償父母的地方。
最後依舊只是草草收場。
她在各個地方學會了低聲,學會了卑躬。知道了自己一無是處,知道了人情社會的冷暖艱辛,知道了別人的幫助不能任性施求。
他們說得對。世界上再也沒有你們疼愛她的人了。
辦完喪事之後,她身上和家裡總共只剩下一千多塊錢。需要去找工作。
附近的人都有點看不起她,沒有學歷,應聘不了合適的單位。想離開這個地方,卻連房租租金都付不起。
她的人生真是年輕而狼狽不堪。
從外面面試回來,泡了碗泡面直接對付。
繆繆吃了一口,實在吃不下去。可能餓過了頭,也可能是之前吃東西把胃給吃壞了。
她端著碗筷到水池旁邊,正要往裡倒的時候,耳邊好像響起了千百次聽到過的聲音。
「賺錢很不容易的,爸媽很辛苦的。你聽我們的話,好好讀書,好好過日子,別那麼不切實際。我們的錢也都是一毛一毛攢的啊,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呢?以後結婚了怎麼辦啊?」
「唉,你不吃了給我吃啊,不要這樣浪費啊。」
她緩緩轉過頭,身邊空無一人。沒有人來接自己的碗。
繆繆將手收回來,端到嘴邊,大口地往嘴裡扒面。
眼淚流進面裡,她隻吃到酸澀的甜。哽在喉嚨吞不下去,最後全都吐了出來。
「媽,我還沒長大呢……」繆繆順著水池滑到地上,哭得涕泗橫流:「我認錯你們可以回來嗎?我以後好好聽話,你們回來吧,我也好想你們……」
人在犯錯的時候,永遠不會感到後悔。因為他覺得自己承擔得起後果。只有在未來面對悲慘現狀的時候,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悔恨。
可是悔恨啊,它什麼也改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