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風吹得有些冷,秦楠靜靜看著江河,對面人沒有如他這般半點外露的情緒,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局外人的冷靜,彷彿二十一年前發生過的一切,都與他沒有半分乾係。
秦楠不能理解。
不能明白,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
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憤怒湧上心頭,然而這份憤怒在對方的注視下,又在瀕臨頂點之前一分一分冷卻下去。等徹底冷下去後,秦楠竟然覺得可悲。
是的,可悲。
他的二十一年,洛依水的一生,在這個人雲淡風輕的注視下,如此可悲又可憐。
江河看著秦楠所有表情變幻,他一直不動聲色,許久之後,風帶著細雨飄落而下,江河收斂了神情,轉過身道:「秦大人,回去吧。」
「你不覺得愧疚嗎?」
秦楠驟然出聲,江河頓住步子,他靜靜注視著庭院前方一株開得正好的海棠,很久後,他才道:「人死燈滅,秦大人,過去了,就不要提了。」
「你愧疚嗎?」
秦楠格外固執:「你知道她為你做過什麼……」
「她想讓我知道嗎?」
江河驟然開口,這話讓秦楠愣住了,江河回過頭來,靜靜看著秦楠。
他終於失去了笑意和平日那份玩世不恭,認真又冷漠看著秦楠:「她願意嗎?」
願意嗎?
秦楠被問呆了。
他一貫木訥,在那個女子面前,向來理解不了那女子灑脫又飄忽的想法,他從小循規蹈矩,讀四書五經長大,他不能明白,可卻也知道,當年洛依水不曾吐露過半分,又怎麼是願意?
看著秦楠的神色,江河垂下眼眸:「秦楠,其實你一直不懂她。」
「她心裡,她做的一切,都不是為我犧牲,那是她的選擇,她不願我可憐她。」
「而且,我也回答你,」江河抬眼看著秦楠,「我不愧疚,也不後悔。我江河做事,當時做了,便不會回頭。你可以願我恨我憎我,若你有能力,可以為她報仇殺我。」
「我不想提及舊事,是顧及她的名聲。你今日要如何都使得,」江河警告出聲,「別把故人牽扯進來。」
秦楠沒說話,江河拱手之後,轉身離開。
江河走進屋中,這一次他出門來,因為來得緊急,他沒有帶著一貫帶的侍女,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進了屋中來,站了一會兒,隨後坐到書桌前方,他打開香爐,點燃了爐中剛換過的香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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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九思坐在屋中,看著一直在躊躇的三個人。
他把給錢的方案和三個人說了,可三個人卻一直沒有說話,顧九思也不急,留了時間給他們慢慢想,許久後,趙老爺艱難擠出一個笑容道:「顧大人,雖然我們有過,但也算是將功抵過……」
「趙老爺,」顧九思放下茶碗,慢慢道,「我應當同您說過,這事兒不是我能做主的。今天我也已經盡量幫忙了,要麼,今日就讓李大人一直查下去,就憑謀逆一條罪,諸位幾家便是滿門不留。要麼就是按照我說的,將錢給出來,我們就當這幾日的事沒有發生,之前我們拿著多少證據查多少,如果不是殺人等罪大惡極的罪過,可以讓李大人按律從輕考慮。各位老爺,」顧九思放低了聲,「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所有人沉默了,三人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打算,這也並不是他們無法接受的結果,許久後,陳老爺首先起身來,跪在地上叩首後,低聲道:「明日我會派人將銀子送來,謝過大人。」
有了人做表率,剩下的人也不再掙扎,起身來跟著行了禮,隨後便走了出去。
等出門之後,顧九思在房間裡猶豫了片刻,終於是站起身來,直接去了江河的屋子。
他進屋的時候,看見江河正在發獃,他少有看見江河這番模樣,他猶豫了片刻,終於才出聲:「舅舅。」
江河轉過頭來,看向顧九思,顧九思恭敬行了個禮,江河點點頭:「談妥了?」
「談妥了。」
顧九思說著,進了屋來,他坐到了江河對面,江河給他倒了茶,兩人都沒說話,江河是聰明人,具體細節不需要和他贅述。
茶倒滿後,江河淡道:「想問什麼,便問吧。」
顧九思不說話,好久後,他才道:「今日舅舅失態了。」
江河沒說話。
顧九思接著道:「您不該搶話,提前和秦大人強調您是誰的。」
「有何不妥嗎?」
江河搖著手裡的茶碗,顧九思看著他,靜道:「秦大人認識您。」
「大概吧。」
「我之前問過您是否認識秦大人,您說不認識。」
「我有說錯嗎?」
「時至今日你還要騙我嗎?」
顧九思盯著江河,江河握著杯子的手頓住了,他抬眼看向顧九思。
外面是落雨聲,江河靜靜看著他,片刻後,江河放下了茶杯。
「我沒有孩子,打小是將你當做自個兒孩子看。」他靠在了椅子上,看著顧九思,「我們江家原本有三個孩子,大哥死了,我沒有子嗣,只有你母親生下你,我小時候想好好教養你,可你父母太寵愛你,我也沒有太多耐心,可我還知道你是聰明的,只是我未曾想,你這樣聰明。」
說著,他往前探了探:「為什麼覺得我認識秦楠?」
「他認識你,想提前叫你的名字,而你也知道他認識你,所以搶先介紹了自己。」
顧九思將結果說出口來,江河應了一聲,漫不經心敷衍道:「所以,我過去有我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事兒,你也一定要知道,是嗎?」
顧九思沒有說話,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道:「您不願意說,我也不深查,其實具體如何我不知道,但大致情形,我已經知道了。我隻問您一件事。」
顧九思注視著江河,認真道:「會對未來局勢,有任何影響嗎?」
江河沒有說話,許久後,他終於道:「如果你是說那個孩子,我可以肯定說,沒有。」
「但如果你說牽扯到故人,」江河笑了,目光裡帶了幾分無奈,「那就不一定了。」
「您是站在我這邊的,對嗎?」
顧九思看著江河,江河平靜道:「九思,」他聲音認真,「我們是一家人。」
顧九思深吸一口氣,他俯身在地,恭敬道:「請您牢記。」
「我記得。」
江河轉過頭去,看外面細雨打枝:「我是江家人,這一點,我比誰都記得清楚。」
顧九思和江河的話止於此處,顧九思行禮之後,便起身回了屋中。
回到房屋裡時,柳玉茹正躺在床上看書,顧九思走進來,柳玉茹忙起身上前去,顧九思叫住她,自己脫了衣裳道:「衣服上沾染著寒氣,你別過來。」
說著,顧九思將衣服放在一邊,自己走進屋中,等緩過來後,他才朝著柳玉茹招手,柳玉茹到他身前,讓他用力抱了抱,顧九思抱夠了,才鬆開來,看著她道:「怎的還不睡?」
「等著你呢。」
柳玉茹笑著道:「你不回來,總覺得屋子裡少個人,睡不著。」
「那以後我回來早點。」
顧九思放開柳玉茹,親了一口後,開始洗漱,等洗漱完畢,兩人到了床上去,細細說著白日裡的事兒。
若是尋常夫妻,夜裡床頭,說的大多是家長裡短,時日久了,要麼這男人閑著無事太關注這些,要麼就得起些矛盾。但好在顧九思和柳玉茹是不存在這樣的情況的,他們每日能聊的太多。
聊了對鄉紳的安排,便聊各家的反應,聊了各家的反應,又聊柳玉茹的倉庫。
「倉庫新建起來,現在我便撒手不管了,心裡總怕出事兒。可是若我繼續累著去做這些事兒,要是孩子出了事兒,你會怪我嗎?」
柳玉茹說著,夜裡抬了眼,看了一眼顧九思。顧九思聽得這話,握住柳玉茹的手,他嘆了口氣,有些無奈道:「說來不怕你笑話,你也別惱怒,其實這個孩子,到此刻了,我還是沒幾分真實感。」
「嗯?」
「最初聽著高興,覺得你我有孩子了。可接著就有些害怕,總覺的我自個兒還是個孩子,怎麼就要當爹,當了爹,能不能當好。我想著這孩子的樣子,就希望他像你,左想右想,我才發現,其實我也不是多喜歡這個孩子,只是因為你是這孩子的母親,所以我才喜歡。」
柳玉茹沒說話,靜靜聽顧九思說著,顧九思翻了個身,將柳玉茹攬到身前來,看著床頂,有些茫然道:「孩子是你懷,苦是你吃,犧牲是你,我做不到什麼,自然也不會幹涉你什麼。你按自己想做的去做就好,你要是想繼續把倉庫管下去,具體要做些什麼,你告訴我,能讓我做的,就讓我去做,若後續真的有什麼事兒,我也絕不會怪你,隻覺得是自己無能。不能替你懷這個孩子。」
柳玉茹聽到這話,不由得笑出聲來,她靠著顧九思,低聲道:「你凈說些不靠譜的。不過我也不逞能,我問過大夫了,適當活動更好些,不用一直拘著。」
「嗯。但能讓我做的,也一定要我去做。」
「好。」
柳玉茹靠著顧九思,想了想,她接著道:「今日舅舅和秦大人……」
「我問過了。」顧九思直接道,「他不願意說的私事,也就罷了。」
柳玉茹聽到這話,便知道顧九思是已經拿到答案了,只是這個答案他並不想多說。她不是一個熱愛探聽別人私事的人,也便沒有再問。
她靠著顧九思,頗有些困了,臨睡之前,她慢慢道:「在滎陽這邊把案子審完,之後就要回東都述職了吧?」
「嗯,得和陛下有個交代。」
「去多久?還回來嗎?」
「黃河還沒修好,」顧九思嘆了口氣,「應當是要回來吧。」
「至於多久?」顧九思看著天花板,有些痛苦了,「這一個月,怕都有得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