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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紈絝(長風渡)》第173章 全文完
第173章全文完

楊輝很快就冷靜下來,他掃了一眼旁邊的管家,隨後攬著哭得梨花帶雨的西鳳道:「你先進來,慢慢說。」

西鳳跟著楊輝進了屋中,他將所有人攔在門外,關上大門,隻留下西鳳同他在屋中,隨後急切道:「你說陛下想殺我?」

西鳳哭著點頭,楊輝皺起眉頭:「他為何要殺我?」

「我……我也不明白。」西鳳搖搖頭道,「我今日午時給陛下去送湯,聽見陛下在砸東西,說什麼……他們也同張鈺葉青文一樣找死,然後他吩咐人在今夜宮宴上準備了毒酒,說你們是聽不懂話的奴才……還說什麼,要嫁禍顧九思!」

西鳳說著,皺起眉頭道:「顧大人這樣的風流人物我倒是聽過的,可是他不早就逃到幽州去了嗎?陛下的意思我實在不明白,可我知道,」西鳳有些急切抬手抓住了楊輝的袖子,焦急道,「如今宮中已經到處是兵馬,你去不得啊!」

「既然到處是兵馬,」楊輝警惕道,「你又是如何出來的?」

西鳳聽得這話,她愣了愣,片刻後,她顫抖著站起來,不可置通道:「你懷疑我?」

「不……我……」

話沒說完,西鳳抓著旁邊杯子就往他身上砸了過去,然後撿什麼東西就往他身上砸,一面砸一面哭道:「你懷疑我!你竟然懷疑我!我為你連貴妃都不當,拿了所有錢財偽裝成宮女出來,你竟然還懷疑我!」

「西鳳!」

楊輝一把抓住西鳳的手,急切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說的事太過重大,我得好好想想!」

「不要進宮而已!」

西鳳哭著道:「我就想讓你活著而已,有這麼難嗎?!」

這話讓楊輝微微一愣,西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似是力竭,慢慢滑了下去,楊輝愣愣看著她滑落在地上,低低啜泣,他腦海裡一時閃過許多。

西鳳的話,西鳳不明便,他卻是明白的。

和張鈺葉青文一樣找死……

嫁禍顧九思……

無非就是,皇帝對他們起了殺心。

一開始司馬南韋達誠收了顧九思的胭脂,而後來皇帝為了敲打他收了西鳳,以范玉之多疑,做完之後,怕是又開始怕他們有反心。如今周高朗入東都在即,顧九思又出現在東都和他們三個人密探,范玉怕是決定破釜沉舟,將他們殺了之後嫁禍給顧九思,然後讓他們屬下因仇恨與周高朗拚個你死我活保住東都。

楊輝在西鳳的哭聲裡久久不言,他感覺自己似乎是被逼到了絕路上,如今,無論他反與不反,范玉心中,他和韋達誠、司馬南也都已經成為了一個逆賊,哪怕今夜不殺他,或許也只是因為用得著他們。

張鈺和葉青文的死敲打著他們,而顧九思那一番話,更是說在了他們心坎上。

他們是為了報效范軒保住范玉,可若是范軒已經留下了廢帝的遺詔,是不是說明,在范軒心中,大夏比他的血脈更重要?

而一個願意賣國以求內穩的帝王,又怎麼會是范軒心中要的繼承人?

最重要的是,豫州是他們三個人的根基,范玉將豫州讓給劉行知,讓的,就是他們三位將軍的根基,哪怕今日他們扛過了周高朗,抵禦了劉行知,未來,他們只剩下殘兵老將,范玉的心性,又真的會饒過如今諸多猜忌的他們嗎?

楊輝慢慢閉上眼睛,許久後,他嘆了口氣道:「你莫哭了,我會想辦法。」

「你不入宮?」

「入。」

「那你……」

「我不會死。」

楊輝搖搖頭,他將西鳳扶起來,替她擦拭了眼淚:「你跑出來了,便跑出來了,我現下讓人送你入城,若有以後,我再讓人來接你。」

西鳳獃獃看著楊輝,楊輝笑了笑,他抱了抱她,隨後道:「你還年輕,別死心眼兒,走吧。」

說著,他便領著西鳳走出了屋子,西鳳似乎還什麼都沒反應過來,等他將她送到馬車上時,她才猛地反應過來,她抓住了楊輝,頗有些緊張道:「會打仗嗎?」

「會吧。」

楊輝笑著瞧著她,隨後又道:「你別怕,我是將軍,征戰是常事。」

「那麼,」西鳳少有慎重看著他,「你會保護百姓,還是天子?」

楊輝沒想到西鳳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他在詫異片刻後,卻是笑了:「你希望我保護誰呢?」

西鳳抿了抿唇,好久後,她才道:「我是百姓,我的父母、親人、朋友,都是百姓。」

楊輝看出西鳳眼裡那一份祈求,他心中微微一盪,不由得抬起手來,覆在她面頰上,溫柔道:「那我就為了你,拔這一次劍。」

「以前我都護著天子,這一次,我守百姓。」

西鳳靜靜看著楊輝。

其實楊輝生得不錯,他一生浪蕩,三十多歲,還看去帶著幾分二十多歲翩翩公子的風頭,她慣來覺得這個人輕浮,卻在如今發現,再輕浮的人,帶上百姓二字,也會有幾分難以言喻的厚重。

她沒同他調笑,她垂下眼,轉過身去,低啞道:「珍重。」

「走吧。」

楊輝輕嘆。

西鳳進了馬車,放下了簾子,楊輝站在滿口,看著馬車噠噠而去,管家走到他邊上來,小聲道:「韋大人和司馬大人都在半路被攔回來了,如今快到了,方大人也已經候在了大堂,等著您過去。」

楊輝點點頭。

這位方大人就是之前顧九思派來宴請他們的官員,名為方琴,如今他們要找顧九思,就得從這位方琴下手。

楊輝回了大堂,見方琴正在喝茶,方琴站起身來,朝著楊輝行了個禮,楊輝直接道:「顧九思在哪裡,我要見他。」

「大人是想好了?」

方琴笑眯眯開口,楊輝果斷道:「想好了。」

「那另外兩位大人呢?」

「我會說服他們。」

「那麼,」方琴笑道,「敢問大人若要拿下宮城,需要多長時間?」

聽到這話,楊輝睜大眼:「他是要我們直接反?!」

「難道,」方琴有些疑惑道,「楊大人還打算入宮送死嗎?」

楊輝沉默了,許久後,他才道:「我等共有近二十萬兵馬囤於東都,其中城內約有一萬,宮中禁軍五千,今夜攻城,若所有兵馬入東都,至多兩個時辰。」

方琴點了點頭,片刻後,他恭敬道:「那煩請楊大人先用調用兵馬圍住宮城,並抓捕所有從宮中逃脫的人,尤其是洛子商的人。同時控制住城牆打開東都城門,組織百姓出城。顧大人會入內宮說服陛下,若能不起戰火,最好不要起。若到卯時他未出宮,楊大人可直接攻下宮城。」

「為何要組織百姓出城?」

楊輝皺起眉頭,方琴繼續道:「我們這邊的消息,周高朗已經拿下瞭望東關,若周高朗不休息連夜趕軍,至多明日清晨便會到達東都。明日清晨,顧大人會先和周高朗談判,盡量讓周大人放棄攻打東都,和平入城。若顧大人做不到,屆時無論三位將軍是打算和周大人開戰,還是與周大人聯盟,都至少留東都百姓一命。」

楊輝沉默著,方琴抬眼看向楊輝:「楊大人,你們選擇保東都,還是保豫州,顧大人都不阻攔。可是您至少要給百姓一條生路。」

「我明白了。」

楊輝深吸一口氣:「顧大人如此胸襟,楊某佩服,等司馬將軍和韋將軍來後,我會同他們說明。」

方琴聽得這話,朝著楊輝行禮道:「如此,方某替東都百姓,謝過三位將軍。」

兩人說著話,外面傳來了司馬南和韋達誠走進門來的消息,兩人急急進了屋中,韋達誠進門便朝著楊輝道:「你說宮裡有埋伏,此事可是真的?」

「八九不離十。」

楊輝點頭道:「你可派人入宮一探。」

「不必了。」司馬南開口,另外兩人看向司馬南,司馬南神色平靜,「我今日想了一日,顧九思說得沒錯,我們效忠先帝,可先帝心中,大夏江山比他的血脈重要。范玉割讓豫州,不配為君王。」

「況且,」司馬南掃了一眼另外來兩人,「他就算今日不殺我們,來日我們失了豫州,又少了兵馬,等他不需要我們的時候呢?」

他能殺了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張鈺,對將他視入侄子的周高朗仇恨至此,他們這些人,又算什麼?

三人沉默片刻,楊輝終於道:「我已同顧九思聯繫過了。」

說著,楊輝將顧九思的意思重複了一遍,司馬南斟酌片刻後,點頭道:「就這樣。今夜將百姓送出去,明日,顧九思攔得住周高朗就攔,攔不住周高朗,我們便與周高朗合作,東都……」

司馬南抿了抿唇,終於道:「終究是大夏重要。」

旁邊方琴靜靜聽著他們商議,卻是提醒了一句:「但是布防還是必要的,」說著,他笑了笑,「顧大人說了,以防不測。」

司馬南想了想,應聲道:「可。」

幾人商量好後,便開始出去辦這些事。

報信使者從楊府出發,打馬過街,去了不同的地方。

先是到了城中駐兵的地方,侍衛拿出令牌,高聲道:「三位將軍有令,即刻調兵於宮門前,不得違令!」

隨後另一批人也差不多時間到了城郊,侍衛立於馬上,舉起令牌,揚聲道:「三位將軍有令,今夜東都有變,眾將士隨令入東都,以供差遣!」

兵馬迅速開始結集,而宮城之中,范玉正興緻勃勃指揮著人布置著宮宴。

他今夜打算好好同司馬南、韋達誠、楊輝三個人說一說,為了彰顯心意,他特意親自安排了今晚整個酒宴的布局。

宮人來來往往忙碌著,范玉一面指揮著劉善讓人將花調整著位置,一面道:「貴妃呢?怎麼不見她?」

「娘娘正在來的路上。」

劉善笑著,恭敬道:「說今夜宮宴,她要好好打扮。」

「對對對,」范玉高興道,「今夜要鄭重些,讓她不慌,好好打扮著。」

范玉在忙著宮宴,洛子商帶著人慢慢往大殿踱步過去,他一面走,一面詢問鳴一道:「你說楊輝那三個人反了?」

「是。」

鳴一恭敬開口:「已經在調兵圍困宮城了,大人,您看如今……」

洛子商沒說話,他閉上眼睛,片刻後,他平靜道:「大殿的火/葯放好了?」

「放好了。」

鳴一立刻道:「按您的意思,用引線連好了。」

洛子商低笑了一聲,鳴一有些不明白:「您笑什麼?」

「我沒想到顧九思竟然真的能策反那三個人,」洛子商慢慢睜開眼睛,「他大約也沒想到,我的火/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用在黃河。」

說著,洛子商轉過身去,平靜道:「走吧。」

「大人……」

鳴一低聲開口,洛子商側眼看他:「嗯?」

「要不,」鳴一抿了抿唇,「我們走吧。」

洛子商不言,他靜靜注視著鳴一,鳴一捏緊劍,抬頭看著洛子商道:「如今三位將軍已經反了,劉行知的大軍還在豫州,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在東都待下去了!」

「你以為,」洛子商平靜道,「我們如今又能走嗎?」

說著,他轉過身,有些無奈道:「又能去哪裡呢?」

劉行知若是沒有拿下大夏,哪裡又有他們的容身之所?

揚州已經沒了,劉行知進攻若是失敗,必定那他們出這口惡氣,而東都……今夜之後,也沒了他們落腳之處。

他除了往前走,除了贏,他已經沒有路可以走了。若如今走了,這一生,他都只能被人追殺流竄,再無他日。

他的話讓鳴一待在原地,鳴一想要反駁,卻不知道怎麼開口,洛子商見他久久沒有出聲,他頓住腳步,回過頭去,站在門口的鳴一似是有些茫然,看著鳴一的模樣,洛子商不知道怎麼,驟然想到了蕭鳴。

蕭鳴,問一,他身邊的人,已經一個個遠去了。

他靜靜注視著鳴一,好久後,他突然道:「你帶著兄弟們走吧。」

「大人?」

「我逃不了了,」他平靜道,「但你們可以的。你們走吧,去府裡拿點錢,趕緊出城,從此隱姓埋名。若黃河如期決堤,你就拿著我的信物帶著兄弟去投靠劉行知。若黃河沒有決堤,你拿著錢,至此不要再入大夏土地,和兄弟們散了吧。」

「不行,」鳴一皺起眉頭,「我若走了,誰護衛大人?」

「你若不走,」洛子商靜靜看著他,「是想看我死在你面前,還是想我看著你死?」

洛子商說完這話,雙手攏在袖間,轉過身去,平靜道:「走吧,我終究是你主子,你不能如此欺我。」

這話說得重了,鳴一獃獃看著洛子商遠走,洛子商走得很平穩,很快,沒有回頭。

隱入長廊的時候,洛子商突然發現,他終究是孤單單一個人。

他低笑起來,然後一路步入殿中,走到門口,揚聲道:「陛下!」

所有人同時看過來,劉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洛子商恭敬行禮,笑著揚聲:「陛下萬歲萬萬歲!」

「洛大人來了。」范玉神色冷淡,「先入座吧,等著三位將軍來了再開席。」

洛子商笑了笑,也不覺得怠慢,應聲入席。

范玉坐在高坐上,自己給自己斟酒,有些無奈看向劉善道:「三位大人為何還不來?」

「或許是路上被堵著了,」劉善解釋道,「東都夜市繁華,三位大人的馬車或許被堵在半路,奴才讓人去催催。」

「不,」范玉抬手止住劉善的話道,「不用,慢慢等吧,若是將三位大人催煩了,便不好了。」

劉善笑著應了聲,洛子商聽到這劉善和范玉的對話,笑著低下頭,也不出聲。劉善看了洛子商一眼,心中頗為不安。

范玉百無聊賴敲打著桌面,又等了一會兒,不滿道:「三位將軍來遲也就罷了,貴妃呢?她也堵路上了?」

「奴才讓人去催催。」

說著,劉善趕緊下去,讓人去催西鳳。

而這時候,西鳳專屬的貴妃馬車正慢慢往前挪動,顧九思身著暗紅色外衫,內著純色白衣,髮絲用布帶束了一半在腦後,挺直了腰背坐在馬車上,他雙膝上平平放著一把劍,純黑色金邊劍鞘,形式古樸莊雅,劍下壓著一本冊子,冊子上沒寫書名,看上去極為厚實。

江河和望萊各自坐在一邊,江河金袍玉冠,搖著扇子道:「你讓我偽造那個冊子,到底是要做什麼?」

「我想試一試。」

「試一試?」

江河有些不理解,顧九思低下頭,拂過手上的冊子,慢慢道:「舅舅,其實如果沒有遇到玉茹,沒有發生這一切,我或許也會一直是個紈絝子弟。」

「我不知道人言會傷人,我不知道我無意中一個玩笑會毀掉一個人一輩子,我會用大半輩子,費盡心機和我父親鬥爭,想要向他證明自己。」

江河靜靜聽著,沒有言語,顧九思抬起頭來,看著前方晃動的車簾,接著道:「我聽劉善說,陛下在先帝臨死時,最後問先帝的一句,是天下與他,誰更重要。你們或許不明白這句話,可我卻是懂得的,我想陛下,內心之中,其實非常在意先帝。」

「兒子都會很在意父親嗎?」

江河垂著眼眸,張合著手中的小扇,顧九思搖搖頭:「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在意自己的父親,可是許多人,會在意自己的人生。」

江河抬眼看向顧九思,顧九思看著江河,聲音中頗有深意:「父母是一個人的起點。」

江河沒說話,許久後,他驟然笑開:「你說得不錯。」

「一件事執著太久,就會成為執念,」顧九思見江河似是明白,收回眼神,慢慢道,「所謂執念,都需要一個結束。」

江河應了一聲,轉過頭去,看著車簾外忽隱忽現的宮牆:「你說得沒錯,」他低喃,「所有的事,都需要一個結束。」

兩人說著,馬車到了大殿門口,他們走下馬車,周邊有人露出了詫異的目光。

可沒有人敢問話,因為顧九思、江河、望萊三人都沒有絲毫畏懼,站得坦坦蕩蕩。

他們一路往大殿之中行去,宮人們認出他們來,都是驚疑交加,而殿中舞姬廣袖翻飛,范玉坐在高座上,震驚看著門口出現的人。

顧九思提著劍,身後跟著江河望萊,跨入大殿之中,他們從舞姬中一路穿行而過,而後停在大殿中央,三人單膝跪下,朗聲開口:「臣顧九思、江河、望萊,見過陛下!」

如今已是戊時,宮城之外,士兵開始聚集在一起,圍在宮城之外,守城士兵緊閉宮門,急聲道:「快,傳信給陛下,三位將軍謀反,已將宮城圍住了!」

東都城樓,顧九思的人領著楊輝的士兵衝上城樓,斬斷了繩子,朝著城外已經趕來的士兵大聲道:「入城!三軍奉令入城,膽敢阻攔者,格殺勿論!」

黃河大堤,所有人有條不紊動工,人越來越多,周邊各地的村民都已經趕了過來,幫忙運送沙袋的,幫忙投石填土的,甚至於堵在決堤口的……

雨細細下著,一個口子裂開,許多人便站上前去,手拉著手扛在水流面前,而後面的人則就開始堆沙袋,填石頭。

不斷重複,不斷往前。

柳玉茹在他們後面,跟著其他人一起,往前艱難搬運著沙袋,傅寶元看著她的模樣,苦笑道:「你要不走吧?」

柳玉茹抬眼看他,傅寶元同她一起抬著沙袋,小聲道:「錦兒才一歲,萬一九思出了事,家裡還得靠你。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說著,他低著頭道:「雨越來越大了。」

越來越大,而現在決堤的口子也越來越多,等真正的大浪從上遊過來,決堤是遲早的事情。

柳玉茹明白他的意思,她搖搖頭:「我讓大家留下,我怎麼能走?」

說著,他們將沙袋放在固定的位置,又折回去搬沙袋,這時候,有人驚呼起來。

「大浪!」

「大浪來了!」

柳玉茹回過頭去,便看見上遊河水彷彿猛獸一般洶湧而來,雨滴也隨之變得兇惡起來,她大喝出聲:「拉好!所有人拉好!」

黃河河水湍急而來,守南關上,疾風獵獵。

遠處戰馬聲隆隆響起,隨著軍鼓作響,嘶喊聲衝天而起,沈明立在城頭,頭盔頂上紅纓在風中飄舞,他眺望著駕雨而來的大軍,旁邊葉韻冷靜道:「所有藥材、擔架都準備好,火油也準備好了,你放心。」

葉韻抬眼,看著遠處軍隊,平靜開口:「你受傷,我救你。你死了,我收屍。若他們攻破守南關,我一顆糧食,都不會剩給他們。」

沈明轉頭看她一眼,忍不住笑起來:「你還是這麼果斷。」

葉韻正想回嘴,就看沈明驟然往前一步,大喝出聲:「放箭!」

那一瞬間,千萬火箭照亮夜空,朝著軍隊奔射而去。

大夏近乎是最艱難的一場守城戰,至此拉開序幕。

戰場之上聲鼓喧天,東都宮城大殿,卻是安靜如死。

范玉愣愣看著顧九思,好久後,他才站起來,顫抖著聲道:「你……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來人!」他環顧左右,大聲道,「來人,拿下這個逆賊!」

話剛說完,外面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後一個侍衛衝進來道,「陛下,不……不好了,士兵把宮城圍了!」

「你說什麼?」

范玉震驚出聲:「誰把宮城圍了?!」

侍衛跪在地上,喘息著道:「韋達誠、司馬南、楊輝的軍隊,他們如今陳兵在宮外,把整個宮城都圍住了。」

聽到這話,范玉整個人都懵了,他下意識看向了洛子商,洛子商站起身來,他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平靜看著顧九思道:「顧九思,有什麼話都可以談,你不妨請三位將軍入宮一敘。」

「我很詫異你還在這裡。」顧九思看著洛子商,他靜靜審視著他,「你應當已經跑了。」

「你在外面布下天羅地網,」洛子商笑起來,「我若出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你估得倒是不錯。」

「不比顧大人。」

說完之後,兩人靜靜看著對方,一言不發,范玉緊張看著他們,大聲沖著侍衛道:「愣著做什麼?還不把他們抓起來!抓起來啊!」

「陛下,」洛子商從高台上走下來,提醒范玉道,「他們此刻陳兵在外,我們只要動手,他們便會攻城了。」

說著,洛子商走到顧九思面前,他們兩人身形相仿,連眉目都有幾分相似,洛子商看著顧九思,低笑了一聲:「同你認識這麼久,似乎也未曾對弈過一次。」

「的確。」

「手談一局?」

「可。」

顧九思應了聲,隨後看向劉善,將手中冊子遞過去,平靜道:「呈交陛下。」

劉善恭敬走到顧九思面前來,拿過了手中冊子,捧著冊子,交給了范玉。范玉緊張又惶恐,不敢觸碰這冊子。

旁邊宮人端來了棋桌,開始擺放棋盤,顧九思請洛子商入座,同時低聲同范玉道:「這是我在幽州時,從先帝故居找到的東西。我想陛下應當想要,便帶了過來。」

聽到是范軒的東西,范玉愣了愣,他定定看著手冊,他搖了搖頭,似是想拒絕,顧九思撚起棋來,平靜道:「陛下還是看看吧,或許陛下一直想要的答案,便有了呢?」

范玉聽得這話,他看著那冊子許久,他終於伸出手去,拿過冊子,打開了冊子裡的話。

冊子中是范軒的日誌,寫的似是很多年前。

「今日吾兒臨世,抱之,啼哭不止,怕是不得其法,需專門請教抱孩之術。」

「為吾兒取名,思慮已有數月,再不得名,怕將以『娃娃』稱之,隻得抽籤為定,得名為『玉』,天定為玉,我兒必為如玉君子。」

……

一句一句,從他出生開始,范玉獃獃看著這從未見過的日誌,一時竟是看癡了。

而顧九思見范玉開始看看這冊子,便轉過身,抬手,對著洛子商做了個請的姿勢。

洛子商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落下第一顆棋。

「我本以為我會贏。」棋子落下,他隨之開口,「當年我就慫恿劉行知打大夏,但劉行知不敢,我只能答應他成為內應,來到大夏。我一早便知道未來大夏會強盛,但大夏內部根基太弱,這便是我的機會。我本想,等我控制范玉,然後給劉行知進攻機會,等你們鷸蚌相爭,我再漁翁得利。」

洛子商棋風凌厲,他一面說,一面極快落棋,步步緊逼。而顧九思不緊不慢,他的白子被動接招,勉強抵禦著洛子商的進攻,聲音平淡道,「可便就是你這一等,便給大夏等來了機會。我和玉茹在幽州鼓勵耕種,發展商貿,黃河通航之後,大夏內部商貿發達,永州、幽州都在玉茹組織下,產糧大增。而黃河通航,不僅使大夏快速從原來的內亂中恢復元氣,還解決了幽州到永州段糧草運輸的問題。這使得你們攻打大夏,難度倍增。」

「可我也在黃河上動了手腳,」洛子商繼續道,「黃河決堤,你豫州前線便會全殲,你的兵便沒了。」

說著,洛子商困住顧九思的棋子,他提了一個子,顧九思在遠處角落落上一字。

「我又范玉名義將前線全部調離,屯兵於東都,再設計殺秦婉之,使得周高朗激憤之下攻入東都,大夏兩隻精銳決戰於此,最終所留,不過一隊殘兵。」

洛子商再落一子,又提了顧九思一片棋子。顧九思面色不動,再在遠處下了一顆棋子。

「而大夏軍隊以殺伐練軍,哪怕剩下一隻殘軍,也能和劉行知打上一打。劉行知行軍戰線太長,從益州到東都,又與東都軍隊交戰,我便在他軍力疲憊之時,趁虛而入,打著光復大夏的名號,一統江山。」

說著,洛子商將棋子放在在邊角,一顆一顆提起顧九思右下角一片棋。

「你本該死在這個時候。」洛子商看著顧九思,似是頗為遺憾。顧九思漫不經心落下棋子,溫和道:「可惜,我沒有。」

「洛子商,其實你會輸,一早就註定了。」

顧九思輕描淡寫落下一顆棋,洛子商皺起眉頭:「你什麼意思?」

「你以為先帝不知道你的打算,是為了討好揚州讓你當太傅,但殊不知,先帝是在爭取時間。你與劉行知,身為一國之君,不思如何強盛國力,卻隻鑽營於人心權術,而先帝其實知道你們的打算,所以他也知道,如果當時拒絕讓你入東都,你便會回到揚州,再尋其他辦法,又或者因為感受到大夏的威脅,說服劉行知,一起進攻大夏,然而以大夏當時的實力,根本無法抵禦你們一起進攻。所以先帝答應你入東都,不是給你機會,而是為了大夏,爭取時間。」

聽到這話,洛子商驟然睜大了眼睛。

顧九思棋子落下,開始提子。兩人交錯落棋,而洛子商這時候開始注意到,顧九思的白棋早已在無意之間連成一片,顧九思依舊從容,繼續道:「你以為炸黃河消滅了豫州兵力,是為劉行知開道,卻不知周高朗就等著你們這麼做。」

「為何?」洛子商握著棋的手心出了汗,顧九思平靜道,「因為一旦黃河受災,數百萬百姓受災,而這件事始作俑者是你和劉行知的消息一旦傳出去,這天下百姓,民心向誰?」

「民心?」洛子商聽到這話,嘲諷出聲,「民心算的上什麼?」

「若平日,自然算不了什麼,」顧九思接著道,「你說你們炸了黃河,周高朗取下東都,劫掠了東都所有財富,然後用東都的錢開始徵募流民作為士兵,替永州百姓修建黃河,永州是周大人的,還是劉行知的?」

洛子商聽得這話,面色冷了下去,顧九思落下棋子,再一次提子:「黃河決堤,固然殲滅了豫州主力,可是也為了你們培養出無數的仇人,只要能養活他們,他們就會成為周大人最有利的軍隊,而永州,自然會不戰而稱臣。拿到了永州,劉行知再想攻打揚州,得有多難?」

顧九思不斷落子,步步緊逼,洛子商艱難防禦,額頭上開始有汗落下來,顧九思接著道:「你以為將三位將軍放在東都,讓周高朗與他們在東都決戰,然後周高朗就死守東都和劉行知再戰?不,周高朗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打算,他不要東都,他只要東都的錢,然後用東都的錢拿下永州,接著重新整兵再戰。而那時候,劉行知將會面臨上百萬的敵人,所以如今你還覺得,黃河決堤,是一條妙計嗎?」

洛子商不再說話,片刻後,他繼續道:「若揚州不落你手,周高朗難道不怕我與劉行知一起攻打永州嗎?」

「所以,你以為先帝為什麼讓你入東都這麼久?」

顧九思平靜道:「你在揚州犯下滔天罪行,揚州百姓都記著,只是一直在等待,而蕭鳴不過一個十九歲少年,他很難徹底控制住一個早就暗潮流湧的揚州,就算沒有玉茹,也會有下一個人,你失去揚州,是遲早的事。」

「每一條路,都會有所回報。洛子商,你以為你聰明絕頂,但其實這世上比你聰明的人太多了,你以為他們為什麼不走你這條路?」

說著,顧九思抬眼看他:「因為每一條罪行累累的路,都是絕路。所謂天下,便是江山、百姓。你想要天下,你眼裡就得裝著天下。隻落眼於如何玩弄權術人心,你又怎麼能看到,一盤棋局,全局是怎番模樣?」

「如果你能像先帝一般,當初你就不會入東都,你就會在揚州好好贖罪,想著如何讓揚州百姓過上好日子,甚至於你不會以那樣的方式,成為揚州之主。又或者你如周高朗一般,即為君又為臣,那你也至少在先帝修國庫、平舊黨、修黃河、查永州案、減輕稅負、發展農耕商貿、乃至提前科舉等事時就意識到,先帝於這一場天下之戰的布局。你以為周高朗放棄東都就是輸了?你自己看看,大夏最大的兩個糧倉在哪裡,幽州和永州,大夏主要通航在哪裡,幽州至永州,只要周高朗守著這兩塊地方,捲土重來,是遲早的事。」

顧九思說著,將最後一顆棋「啪嗒」落在棋盤上,抬眼看著洛子商,頗有些惋惜道:「所以,從一開始,你就輸了。」

洛子商沒說話,他看著落敗的棋局,好久後,他忍不住低笑起來。

「我輸了……」

他笑著,抬手捂住臉:「我輸了……你又贏了嗎?!」

「你要一個明君,要一個清平盛世!周高朗這樣一個拿一城百姓性命換取皇位、視人命如草芥的人,與我又有什麼區別?!」

說著,洛子商扶著自己站起身來,他形似癲狂,怒道:「他們不過出身比我好,起點比我高,你以為,他們又高尚到哪裡去?!」

「便就是你——」

洛子商指著他,眼中帶了怒意:「你以為,你又比我善良多少嗎?你不過是踩在別人身上,所以才不沾染泥塵,你又有什麼資格評說我?!」

「我沒有評說你。」

顧九思站起身來,淡道:「我不過是給你一個明白死而已。」

「明白死?」

洛子商似是覺得好笑:「你給我一個明白死?」

「你可以選擇自盡,這樣體面一些。」

顧九思抬眼看他:「你不選擇,也無妨,我可以親自送你上路。」

「顧九思,」洛子商身側的燭火染紅了他的側臉,他突然笑起來,「你是不是覺得你贏定了?」

顧九思見得他這個笑,便直覺不好,他朝前猛地撲過去,洛子商卻是一把抓下了蠟燭,大喝了一聲:「你停下!」

「我在這宮中放好了火/葯。」洛子商抓著蠟燭,退後了一步,聽到這話,劉善臉色大變,宮中所有人開始迅速往外跑去,劉善慌忙去扶范玉,著急道:「陛下,快走,快走啊!」

范玉握著冊子,被劉善拖著往外跑。

顧九思不敢動,他知道洛子商的目標是自己,一旦自己動了,洛子商會立刻點燃引線,他為所有人爭取著時間,下意識捏緊了拳頭。

「柳玉茹一直說我不是好人,」洛子商慢慢出聲,「但其實,我能不殺人,也不會隨便殺人的。」

「你本該是個好人。」顧九思開口。洛子商低笑了一聲:「或許吧,可我如今是個壞人並沒錯。有句話我一直沒說,可如今我得說——」

洛子商抬眼,看著顧九思:「你顧家,該給我、給我娘,說聲對不起。」

「既然不能娶洛依水,為什麼要招惹她?既然招惹了她,為什麼不娶她?既然生了我,為什麼不好好養育我,教導我?為什麼你錦衣玉食,我卻要見盡世間諸多惡,受過世間諸般苦?」

「我是錯,」洛子商盯著顧九思,「我對不起天下人,可你顧家,欠我一聲對不起。」

這話讓顧九思愣了愣,他下意識看向江河,江河看著洛子商,他平靜開口:「若顧家給你這個道歉,你能放下手中蠟燭嗎?」

洛子商聽到這話,似是覺得好笑極了,他大笑出聲來:「我放不放下蠟燭,和顧家該給我道歉有關係嗎?區區一聲對不起,就想讓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不覺得是在做夢嗎?!」

「我確實輸了,可是顧九思、江河,」他看著他們,笑出淚來,「你們也沒有贏。」

「我們誰都沒有贏。」洛子商低聲開口,抬手便朝著身側燭台上的引線點去,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間,洛子商突然聽到江河用極低的聲音說了聲:「對不起。」

洛子商手微微一顫,然而也就是這一瞬間,江河的劍猛地貫穿了洛子商的身體,同時一把壓向了燭火,而洛子商反應也是極快,在江河撲過來的瞬間,便抽出了袖刀,捅入了江河的身體。同時將燭火換了一個角度,送到了引線邊上。

洛子商剛點引線時,顧九思便朝著大殿外狂奔了出去,江河這一阻攔,恰恰給他爭取了片刻時間,顧九思剛衝到大門前,便聽身後一聲巨響,隨後一股熱浪襲來,將他往前方一送,逼得他撲到在地。

他感覺肺腑都被震得疼起來,而後就聽身後劈裡啪啦的坍塌聲,他撐著自己往前衝出去,等回頭的時候,便看見大殿已經徹底燃了起來,燒成了一片火海。

而大殿之中,被火舌圍繞的兩個人,他們的刀都捅在對方身體裡,鮮血從他們口中流出來。

「你說得沒錯。」

江河艱難出聲:「招惹了她,沒娶她,是我的錯。」

洛子商聽到這話,慢慢睜大了眼,江河喘息著,接著道:「生下你,沒好好教導你,也是我的錯。」

「而今,我親手了解你。我這條命,也贈給你。」

「可是,你得知道一件事,」江河抬起手,覆在他面容上,「你母親很愛你。」

洛子商靜靜注視著他,江河眼前開始發黑:「而我,很愛你母親。」

「如果,如果她父親沒有殺我哥,」江河似是沒有了力氣,聲音越發微弱,「我會娶她,會……會知道你出生……會……」

話沒說完,房梁終於支撐不住,在烈火灼燒下轟然坍塌,江河將洛子商往前一推,房梁砸在江河身上,江河倒在洛子商身上,艱難說完了最後一句:「好好……陪你……長大……」

這一句說完,江河再沒了聲音。

洛子商躺在地上,他感覺鮮血流淌出來,周邊都是火,那些火蛇吞噬了他的衣袖,攥緊他的皮膚,他愣愣看著屋簷,一瞬之間,他感覺自己彷彿是回到年少的時候。

他蹲在私塾門口,聽著裡面的學生在搖頭晃腦的讀書,柳家馬車從他面前緩緩駛過,小姑娘挑起馬車車簾,好奇看著他。

那時候,天很藍,雲很白,揚州風光正好,他也是大好少年。

疼痛和灼熱將他吞噬,他慢慢閉上眼睛。

生平第一次,也算完成了最後的遺憾。

「爹。」

這曾經是他對所有美好的嚮往。

他曾經無數次想,如果顧朗華肯在他少年時將他接回顧家,他或許也會和顧九思一樣。

可直到今日,他卻才知道,不是顧朗華。

他的父親,便就是十二歲那年,親手將他送上白骨路的那個人。

洛家滿門是他血路的開始,可是饒是如此,在他告訴他,如果有如果,他會好好陪他長大的時候,他依舊決定,叫他一聲,爹。

顧九思從大殿裡衝出來,倒在地上之後,一直守在外面的望萊趕緊衝上來,扶起顧九思道:「大公子你沒事吧?」

「舅舅……」顧九思喘息著,想要回身往裡面沖,慌忙道,「舅舅……」

「大人還在裡面。」

望萊一把抓住顧九思,冷靜開口,但他握著顧九思的手卻已經開始顫抖,他似是在極力剋製自己,低啞著聲音道:「大公子,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做。」

顧九思沒說話,他半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望萊眼眶泛紅,卻還是道:「大人早已料到今日,他說了,他欠洛子商、欠洛家一條命,早晚要還他。」

顧九思沒有出聲,他接著望萊的力站了起來,低啞著聲道:「先組織人救火,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

他一面說一面往外走,背後烈火熊熊,顧九思用了所有力氣讓自己理智一點,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還是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

他從內院走到外院,走了許久,等走到范玉面前時,他似乎已經冷靜下來,恭敬道:「陛下。」

范玉對他的話不聞不問,愣愣看著衝天而起的大火,神色還有些茫然。

顧九思咽下胸口翻湧的鮮血,沙啞道:「下令吧。」

范玉轉過頭,有些茫然看著顧九思:「下什麼令?」

「傳位於周大人。」

顧九思果斷開口:「只有這樣,您才有一條生路。」

「生路?」

范玉嘲諷笑開:「周高朗哪裡會給朕生路?」

「陛下,」顧九思低下頭,認真道,「就算不為您自己,您也為百姓想想。」

「螻蟻之命,」范玉冷著臉,「乾朕何事?」

「陛下,」顧九思嘆息出聲,「臣曾聽聞先帝說過,陛下一直是他的驕傲。」

范玉不說話,捏著拳頭,梗著脖子,顧九思低著頭,接著道:「如今先帝已經去了。」

這話讓范玉有些恍惚,顧九思嘆了口氣:「陛下,哪怕天下人都不認同您,可先帝依舊把這個江山交給了您,您至少要證明他對一次。」

「將江山交給周高朗,救東都百姓一次。」

范玉久久沒有說話,他似乎是有些茫然,他手裡還拿著顧九思給他的冊子,顧九思就在一旁等著他。許久之後,范玉轉過頭來,看著顧九思,終於道:「西鳳呢?」

「還活著。」

「朕若讓了位置,周高朗會放過朕嗎?」

「會。」

「劉善呢?」

「能。」

「西鳳也能嗎?」

「能。」

「好。」范玉轉過頭去,他垂下眼眸,似是有些疲憊,「拿紙筆來吧。」

聽到這話,劉善立刻讓人去拿了聖旨,范玉寫下來聖旨內容,而後又給蓋上玉璽。

顧九思核對了聖旨內容後,舒了口氣,同劉善道:「先領著陛下去休息吧。」

劉善躬身應下,扶著范玉回了寢宮。

范玉一直拿著那本冊子,神色似是疲倦。

「劉善,」他恍惚出聲,「時至今日,我才終於覺得,我爹死了。」

劉善沒說話,范玉慢慢道:「我原本以為我是恨他的。」

「可如今我才覺著,西鳳說得對啊。」

「我其實也只是……放不下罷了。」

劉善聽著他念叨,送著他回了宮。等回到寢殿,劉善侍奉著他洗漱,而後給他送上一杯溫茶,溫和道:「陛下,您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劉善,」范玉睜著眼睛,也不知是恐懼還是茫然,「我能活下來吧?」

「顧大人答應了您,」劉善恭敬道,「周大人會放過您的。」

「好……」

范玉聽到這話,終於放心了,他緩緩閉上眼睛:「劉善,朕對你這麼好,你不要辜負朕。」

「陛下,」劉善突然開口,「您記得劉行嗎?」

「這是誰?」

范玉有些茫然,劉善笑了笑:「奴才的哥哥,以前侍奉過您,是不長眼的奴才,您大約也忘了。」

「這樣啊……」

范玉覺得有些困了,他低聲道:「等事了了,讓他到朕面前當值吧。」

劉善沒有說話,范玉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劉善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顧九思拿到聖旨,立刻接管了內宮禁軍,隨後讓人開了宮門,將司馬南、韋達誠、楊輝都請了進來。

三人進宮後,大殿的火也撲得差不多,太監從火堆裡抬出了兩具屍體,顧九思站在屍體邊上,其實他也辨認不出誰是誰了,許久後,他才道:「先裝棺安置吧。」

安排好了江河和洛子商的屍體,顧九思才回過身來,朝著司馬南、韋達誠、楊輝行了個禮。

他受了傷,面上看上去還有些發白,楊輝不由得道:「顧大人要不要先找禦醫看看?」

「看過了。」

顧九思笑了笑:「諸位大人不必擔心,還是先談明日之事吧。百姓可都疏散出去了?」

「怕是要到明日。」

楊輝皺眉道:「人太多了。」

顧九思點點頭,隻道:「盡量吧。先通知朝中大臣,照舊來早朝吧。三位將軍,」顧九思似是疲憊,「明日我會先去勸說周高朗,盡量和平入城,若是勸說不得,顧某也管不了接下來的事了。三位大人接下來如何,還望慎重考慮。」

三個人應了一聲,沒有再說。

不多時,便到了早朝時間,顧九思讓人去請范玉,太監過去了,不一會兒,劉善便跟著太監回來。

「陛下呢?」

顧九思有些詫異,劉善神色平靜道:「被宮人毆死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睜大了眼:「你說什麼?!」

「陛下往日在宮中過於殘暴,」劉善神色中沒有半點憐憫,「宮中所恨者眾多,昨夜我帶陛下回寢宮後,諸多太監侍女聽了消息,趁我不在,偷偷將陛下毆死了。」

顧九思沒說話,其實不用劉善說明,他便已經知道了發生了什麼。

劉善的哥哥劉行是范玉最初的侍從,死於范玉虐打之下,那時候范玉剛剛成為太子,劉善頂上了劉行的位置。

顧九思最初是給劉善送金銀,後來才相交。

劉善抬眼看著顧九思,提醒道:「大人說了周大人會放過陛下,可是陛下欠的,又豈止是周大人?」

「我明白。」

顧九思點點頭:「好好收斂,聽周大人安排吧。」

范玉沒了,但早朝還是要開的,所有朝臣都接到照舊上朝的消息,但也接到了兵變的消息,所有人都參不透發生了什麼,只能是假作什麼都不知道,忐忑上朝。

這其中有幾位異常鎮定,例如刑部尚書李玉昌,亦或是禦史台秦楠。他們站在人群中,對於朝局變化似乎沒有任何感知。

此時天還沒亮,所有朝臣按順序站在大殿之外,有一個臣子忐忑拉了拉李玉昌的衣袖,小聲道:「李大人,您看上去一點都不怕啊?」

「有何可怕?」

「昨晚兵變了。」那人接著道,「萬一換了一個陛下……」

「那又如何呢?」

李玉昌眼神轉過去,看著天上烏雲,平靜道:「換了個陛下,我也是百姓的尚書。」

東都的天慢慢亮起來,永州黃河段,卻是大雨傾盆,黃河水流最終還是衝垮了堤壩,但柳玉茹在後方壘起來的沙袋,再一次堵住了黃河水的去路。他們所有人手拉著手走上前去,站在洶湧的水裡,給後方人時間加緊搶修。

柳玉茹已經沒了力氣,她和印紅、傅寶元、李先生一起手挽著手,站在洪水中,任憑洪水拍打著身軀。

她面色發白,整個人都在顫抖,全然是用著毅力在拉著別人,以至於不被沖開。

李……李先生!

印紅顫抖著聲開口:還有多久?

等雨停……

李先生也有些撐不住了,可他仍舊扯著嗓子,大喊出聲:等太陽升起來,雨就停了!

而太陽尚未升起,東都大殿,便傳來了太監嘹亮的唱和聲,而後大殿門開,官員魚貫而入,等他們進入大殿之後,便看見顧九思站在高處,他一手捧著聖旨,一手拿著天子劍。

顧九思在高台上宣讀了范玉的聖旨,宣讀完畢後,他終於道:「請諸位與我一同去城門迎接陛下吧。」

朝臣面面相覷,顧九思繼續道:「陛下路上已經下令,攻下東都後將劫掠東都三日,我等前去迎接,意在安撫陛下,和平入城,以防動亂。」

眾人依舊不說話,李玉昌冷聲開口:「如今不去,是打算等著日後被清算嗎?」

聽得這句提醒,所有人終於反應過來,秦楠接著道:「東都為難在際,諸位身為官員而不救,這東都還有誰救?」

周遭不言,秦楠踏出一步,對顧九思道:「顧大人先行。」

顧九思從高台上走下來,李玉昌和秦楠隨後跟上,列在他身後第一排。而後顧九思的門生也跟了上去,隨著人數越來越多,原本動搖著的人咬了咬牙,最後都跟著顧九思一起出了宮門,去城外迎接周高朗。

他們出城時,百姓也在出城,周高朗來的西門已經被鎖了,百姓只能從其他三個門疏散出去。

這上百官員浩浩蕩蕩走在路上,百姓無不側目,察覺百姓的目光,這些官員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跟在顧九思的身後。

等到了城門口,這時太陽也在遠處探了半個頭,而後所有人遠遠見到「周」字旗幟飄揚在空中,遠遠看見大軍往東都奔襲而來。

周高朗來得比顧九思預料還要早,可見他當真沒有休息,星夜兼程。

顧九思讓所有人停在城下,自己一個人往軍隊走出。

晨光下,黃沙漫漫,泛著金色的光芒,顧九思一把劍,一身紅衣,便朝著千萬軍馬而去。

沒有停頓,沒有猶豫,雖千萬人,他亦往矣。

而後他停在城池百丈開外,周高朗駕馬在前,葉世安和周燁駕馬並列在後,他們遠遠看見了顧九思,見風翻飛起他的衣袖髮帶,在一片黃沙之中顯得格外惹眼。

他們沒有減下速度,而顧九思一動不動,直到最後,周高朗臨近他時,顧九思突然揚聲,單膝跪下,大喊了一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聽到這一句話,周高朗驟然勒緊了韁繩,堪堪停在顧九思面前。

隨著周高朗的停下,整個軍隊也急急停了下來,顧九思跪在周高朗面前,神色平靜從容。

「顧九思,」周高朗皺起眉頭,「你又要做什麼?」

「陛下,」顧九思雙手呈上聖旨,恭敬道,「昨夜少帝已經下旨,禪位於陛下,故而臣領文武百官,特來東都城門前,迎陛下入城!」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是一驚,周高朗在短暫錯愕後,他靜靜看著顧九思:「我若入東都,司馬將軍、韋將軍、楊將軍將如何說?」

「那敢問陛下是如何入東都?」

顧九思抬眼看向周高朗,周高朗挑眉:「我如何入東都,又乾他們何事?」

「若陛下此刻下馬,卸甲松劍,那東都上下,無論軍民朝臣,都以聖君之禮迎陛下入城。」

「若我不呢?」

「若陛下不,」顧九思抬手將劍插在身側黃沙之中,平靜道,「高祖曾賜臣天子劍,上打昏君、下斬奸臣,高祖賜字成玨,望臣君子如玉,為國之重器,守百姓四方。今顧九思立於東都城前,若陛下不卸甲,還請從微臣屍體上踏過。」

周高朗不說話,他抬頭看了一眼,東都城樓之上,士兵都陳列好了武器,早已是做好防備的樣子。

而城樓門下,朝臣手持笏板,靜靜看著他們對峙。

周高朗沉默了很久,終於道:「九思,我沒想到你做到這樣的程度。可我許諾過將士……」

「陛下許諾將士,是想犒賞三軍,」顧九思立刻道,「我顧家願散盡家財,以償將士。」

聽到這話,眾人都愣了,顧九思眼中一片清明,他看著周高朗,繼續道:「陛下,我知道您的擔憂,您擔憂軍心不穩,如今少帝已經禪位,您乃名正言順大夏之主,算不得謀逆。」

這一條,便將周高朗最憂慮的軍心給解決了。來日入城,就算那些將士發現他們被騙,可周高朗也沒有謀逆,他們始終是無罪。周高朗的皇位,來得坦坦蕩蕩。他們也沒有了周高朗的把柄和反叛的理由。周高朗若是再不放心他們,未來也可逐漸卸權。

「而城內,三位將軍也已經同微臣達成協議,迎陛下為天下之主,陛下與三位將軍聯手對抗劉行知,國庫盡為陛下所用,陛下不必擔心軍餉。」

按著周高朗原來的計劃,他與韋達誠等人一戰之後,根本沒有護住東都的力量,不如就劫掠東都以作軍餉,而後撤出東都,通過拉長戰線拖死劉行知。而如今韋達誠不同他打,他也成為名正言順的皇帝,自然再不用通過劫掠爭軍餉。那劫掠東都,除了給他一個極壞的名聲,什麼都得不到。

「最後,陛下許諾的犒賞,也由我顧家全額所出。我夫人柳氏為舉國皆知富商,如今我顧家願散盡家財,以補將士。只求諸位將士今日,卸甲入東都!」

周高朗沒說話,靜默著看著顧九思,顧九思迎著他的目光,終於道:「陛下,您擔憂的,我已經幫您解決了。」

「而此刻,黃河邊上,我夫人正在修黃河。我聽說今日大雨,我猜想應當是洪水滔天。」

顧九思說著,腦海中浮現出柳玉茹的模樣。

而黃河段,柳玉茹和所有人拉在一起,早已失去了知覺,她只是不斷在心裡低喃著顧九思的名字。

那是她的信仰,也是她的堅持。

「豫州邊境,我兄弟沈明正帶著葉韻於城樓之上,以八萬軍隊,對抗三十萬大軍。」

豫州邊境,人密密麻麻順著登雲梯爬上來,所有人身上都是血,軍鼓震天,喊殺沖雲,沈明一槍挑開一個士兵,大喝出聲:「不要放他們攀上來!殺!」

「我舅舅江河,昨夜也在宮中,與洛子商同歸於盡。」

顧九思言語中帶了幾許顫聲。

「先帝的堅持,我們堅持了。年少的承諾,我們也做到了。陛下也曾是大夏好兒郎,還望陛下,」顧九思叩首下去,哽咽道,「不負我等一身熱血,初心不忘。」

周高朗依舊不出聲,他似是斟酌。周燁捏緊了韁繩,看著跪在地上的顧九思,他驟然想起當年揚州,他與顧九思對飲之時,許下的豪情壯志。

他又想起柳玉茹的罵聲——你以為婉之姐姐喜歡你什麼?

他看著顧九思,緊繃了肌肉。

而葉世安注視著顧九思。

漫長的行軍路,他與周燁都一樣,時間讓他們平靜下來,仇恨帶給他們的衝擊緩緩消退,他看著跪伏在地的顧九思,腦子裡卻都是年少學堂,揚州夏日蟬鳴之聲。

顧九思守住了他的堅持,而他葉世安呢?

葉世安仰頭看向東都——不求為名臣,總不能為亂賊啊。

遠處城樓下,李玉昌遠遠看著他們,他見顧九思跪在地上久久不起,猝不及防的,就在眾人矚目下走上前去,他來到顧九思身前,沉默著彎腰扶起顧九思。

顧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李玉昌替他拍了黃沙,又扶著顧九思坐下,隨後一掀衣衫,坐在了黃沙之上,朗聲道:「今日陛下若不卸甲,煩請從我等身上踏入東都。」

李玉昌說罷,秦楠也從城門走了出去,一掀衣衫,坐在了李玉昌旁邊。

而後一個又一個官員從城門內走出來,坐在了他們後面。

百丈距離,便被這上百官員,一一填滿。

他們都是文臣,卻彷彿無所畏懼一般,以血肉之軀,擋在了東都城門前。

周高朗知道,一旦他真的帶兵踐踏過這些人,至此之後,他將再難得到讀書人的支持。

而城中百姓,也會因為這些人的血激起憤怒,他們只要入城,那就是一場惡戰。

其實顧九思說得沒錯,所有的路顧九思已經幫他掃平了,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這話不能由他說,一旦由他說,就是出爾反爾,會寒了跟著他的人的心。

周高朗思索不言,這是一個太過重大的決定,他要慎重。

在這一片靜默得只聽風聲的環境下,周燁靜靜注視著他們,看向遠方。

他看著那高聳的城牆,看著晨光落在城牆之上,看著顧九思身側天子劍劍穗飄搖,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聞到風裡的黃沙,彷彿又回到秦婉之死去那天。

她說,好好活著。

她也曾說,我願郎君,一世如少年。

周燁慢慢睜開眼睛,而後他翻身下馬,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下,坐到了顧九思身邊去。

緊接著,葉世安也翻身下馬,坐到了顧九思身邊去。

「燁兒……」

周高朗頗為震驚,周燁平靜開口:「父親,百姓是無辜的。仇已經報了,恨也該過了,我們也不是走投無路了,如果還要繼續下去,與范玉,與洛子商,又有何異?」

「我明白您的顧慮,可今日若是攻打東都,那就是你死我亡兩敗俱傷,若是能和平入城,賞銀每人五兩,由國庫支出。」

「周軍應當是仁義之軍,您也該為聖明之主。我身為您的兒子,今日若不能勸阻您,便該為此贖罪,今日您若一定要入東都,請從兒子身上踏過去。」

聽到這話,周高朗抿了抿唇,他看向葉世安,失笑道:「你也一樣?」

「一樣。」

葉世安平靜開口。

「世安誤入歧途,幸得好友點醒。我等讀書立世,原為造福於百姓。我等憎惡洛子商范玉之流,是因他們為一己私慾致天下大亂。陛下,迷途知返,亦是贖罪。」

周高朗不說話了,好久後,人群中傳來了士兵的聲音。

「算啦,陛下,」身後有人大聲道,「錢不要啦,五兩也很不錯了,我還想留條命去養我老娘。」

一人開了口,許多聲音便在後面響了起來。

周高朗靜靜聽著,他抬眼,一眼掃過去,顧九思領著朝臣盤腿坐在地上,一路直抵東都城門之下。

經過幾輪變更,如今朝廷中已是許多年輕面貌,他們在晨光似如神像,流光溢彩,他們的面貌一一落在周高朗眼中,周高朗靜靜坐在馬上,許久後,他抬起手,將鐵盔取了下來。

「大軍駐紮城郊,卸甲入城!」周高朗大聲開口,「入城士兵,不得流竄,不得擾民,違者斬立決。十日後,全軍每人分發五兩軍餉,以作獎賞!」

他大喊出聲後,周邊驟然出來百姓的歡呼聲。顧九思揚起笑容,看著遠處升起的朝陽。

而此時此刻,黃河邊上,早已不成鬼樣子。

大雨過後,隨著雲破日出,水流終於小了下來。

人們開始有序的填補堤壩,而柳玉茹在聽到李先生一聲:「終於好了。」之後,再也撐不住,直直就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時候,看見陽光落在樹上落下的水珠之上,露出斑斕的光來。

結束了,她想,一切,都結束了。

******

康平元年八月三十一日,周高朗入東都。

他進入東都進入得很平靜,不費一兵一卒,便入了宮城。

如預期的大戰並沒有發生,除了一座被火燒盡的大殿之外,東都之內,近乎無損。

周高朗入宮之後,周燁便去安排剩下的事務,周高朗留下顧九思,兩人一坐一站,許久之後,周高朗終於道:「你想要的君主,不該是我這樣的。」

顧九思沒說話,周高朗接著道:「為什麼還要幫我?」

「陛下,」顧九思低著頭,平靜道,「玉茹當年嫁給我的時候,想嫁的人,也不是我這樣的。」

說著,他抬眼看向周高朗:「可她改變了我。」

「她讓我明白,我不能總選擇逃避。我不能總指望著,這世上天生有一個明君,他能在任何時候都做出正確的判斷,人畢竟是人。而我作為臣子,我若不滿於這個國家,我當改變他;我若不滿於這個君王,我亦當改變他。就像陛下本會成為一個暴君,可如今不也卸甲入城了嗎?」

「如果你是這樣想,」周高朗笑起來,「你可以不選我。」

「總有些路是死路。」

顧九思答得恭敬,周高朗不說話,許久後,他嘆息道:「其實我知道,你不是因為你說的選擇我,這固然是願意,但實際上,你真正選擇的,是燁兒。」

聽到這話,顧九思神色不動。

他絲毫不意外周高朗知道他的心思,無論是江河、范軒、還是周高朗,他們這些早已是權術頂尖的人,怎麼又會猜不透他的想法?

然而顧九思也無所畏懼,他平靜道:「我輔佐的,終究是周家。」

「其實你說得沒錯,」周高朗慢慢道,「我並不適合做一個君王,我隻適合做一把刀。君主可以不夠聰明,也可以不夠果斷,但有一點,」周高朗抬眼看著顧九思,「他不能不夠仁義。」

「我其實從來也沒想當皇帝,」周高朗嘆了口氣,「只是被逼到了這一步,但其實我心底,屬於我的,還是沙場。」

這話讓顧九思不敢回話,周高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隨後他從容道:「我會禦駕親征。」

周高朗驟然開口,顧九思愣了愣,周高朗繼續道:「皇位我會讓給燁兒,而後我會領著我那些個兄弟重新到沙場上去,我已經老了,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替燁兒、平兒打下這天下。」

「我算不得一個好人,顧九思,」周高朗抬眼看著顧九思,沉聲道,「可我也並不是你們所想那樣壞。我是個普通人。」

顧九思和周高朗說完話,他有些疲憊從宮中走出來,行到門口,他便看見周燁和葉世安站在門前。

兩人靜靜注視著他,顧九思也沒說話,好久後,終究是周燁先開口道:「對不起。」

聽得這話,顧九思笑了。

「早在臨汾時我便告訴過你,」他平靜道,「沖你說這句對不起,我還是把你當兄弟。」

周燁沒說話,他站在原地,顧九思走上前去,抬手攬住兩人的肩,高興道:「行了行了,都過去了,你們別想這麼多了成不成?」

葉世安被他攬得一個踉蹌,往前差點跌了過去,他跌跌撞撞跟著顧九思往前,顧九思歡喜道:「今天該大喝一頓,不醉不歸的。」

「顧九思,」葉世安被他拉扯著往前,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道,「你別這麼扯著我脖子。」

聽到這話,顧九思大笑起來,他終於換了個姿勢,領著兩個人往內殿走去。

當天晚上他們喝了個酩酊大醉,他們一面喝,一面說著自己這一個月來的經歷。

「我真的打仗打怕了……」葉世安搖著頭道,「我一閉眼睛就是血,到處都是血。我就一直在想,我做的是對是錯,我本以為我回不了頭了。」

說著,他拉著顧九思的袖子,哭著道:「我以為我回不了頭了。」

顧九思笑著看著他痛哭,他一面拍打著他的背,一面抬眼看向旁邊的周燁,溫和道:「怎麼會回不了頭?」

說著,他笑起來:「不還有我嗎?是兄弟,哪裡能看著你們往錯的道路上走?」

聽得這話,周燁愣了愣,片刻後,他舉起杯來,鄭重道:「這一杯敬你,」他鄭重叫了他的名字,「顧九思。」

顧九思喝到半夜才回來,他回到家中時,便看見兩具棺木列在正堂,顧九思獃獃看了片刻後,終於道:「設好靈堂,通知老爺、大夫人、少夫人、還有嶽母……都回來吧。」

管家應聲下去,顧九思將所有人前三,他一個人坐在大堂,陪著棺材裡已經沒有了聲息的兩個人。

大堂裡是飄舞的白帶,顧九思想起小的時候,他初到東都來,江河背對著江柔帶他到街上玩耍,那時候的東都雖然不如現在繁華,卻也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他瞧見有人在表演噴火,拖著江河往人群裡鑽,顧九思個子小,瞧不到,看見其他小朋友都騎在自己父親肩上,便拉扯著江河,指著那騎著父親的孩子道:「舅舅,我也要,我也要。」

江河黑了臉,想拉他走,顧九思當場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江河無奈,咬了咬牙,終於是拖著他去買了個面具,然後又回來,將他放到了自己肩上。

「顧九思我告訴你,」江河咬牙切齒,「我老了你要不好好孝順我,我就打死你。」

顧九思覺得自己是醉了,他彷彿是在燭火了,看著江河鮮活跳動的模樣,他抬起手,撐住自己額頭,低低嗚咽出聲來。

我如今可以孝順你了……

他想著,可是你為什麼,卻這樣走了?

顧九思宿醉了一夜,等第二日清晨,顧九思便得了消息,周高朗已連夜點兵,派兵前往豫州支援。

而後周高朗便準備了登基大典,兩日後,正式登基。

他的登基大典非常簡陋,沒有任何奢華隆重的行頭,樸素得一如他這個人。登基當日,他便宣布任周燁為儲君,並令他坐鎮東都監國,而後自己領著士兵,在第二天清晨,直奔豫州。

周高朗走後沒有三日,顧家人便陸陸續續回來了,沈明和葉韻在周高朗支援之下,也回到了東都。柳玉茹因為生病耽擱了幾日,最終在江河出殯前一天,終於回到東都。

她回東都的時候,東都已經恢復了過去繁華景象,畢竟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兵變,第二日就恢復了。

顧九思到城門口來接她,彼時柳玉茹坐在馬車裡,遠遠就看見顧九思一身暗紅色的袍子,髮帶半挽頭髮,手持小扇站在門口,渾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柳玉茹馬車到了,他便跳上馬車來,柳玉茹歪在一邊,手裡抱著個暖爐,他忙上前去檢查著她道:「我聽聞你病了,本來想去找你,但這邊事兒太多,著實抽不開。」

柳玉茹不說話,顧九思接著道:「你來的路上可吃了東西了?」

柳玉茹還是病懨懨的模樣,沒有搭理顧九思。

顧九思不免笑了:「竟是病得話都不與我說了。」

「你同我說,」柳玉茹終於開口了,「犒賞三軍,到底要花多少銀子?」

聽到這話,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便笑了:「原來你是同我生這氣?」

「錢不是你掙的,」柳玉茹推了他一把,不滿道,「你便當成紙來花。」

「我錯了,」顧九思眨巴著眼,靠過去道,「你原諒我吧,我保證,絕對沒下次了。」

柳玉茹聽得這話,也沒說話,她定定看著他,顧九思被她這麼直直看著,過了一會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你這個,這麼盯著我看什麼?」

「顧九思,」柳玉茹嘆了口氣,抬手捏了捏他的臉,「你這張臉,當真太貴了。」

「千金難買你喜歡。」

顧九思高興湊了過去,抱住柳玉茹,等抱著這個人,感覺這個人在懷裡,他原本有許多俏皮話,竟也是不說了。

他靠著柳玉茹,柳玉茹抬手梳理著他的發,溫和道:「沈明可還好?」

「受了點傷,」顧九思聽著她的心跳,開口道,「葉韻陪著,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過兩日你就能見到他們了。」

「沒事就好。」

柳玉茹嘆息出聲,顧九思在她懷裡靠了一會兒後,終於才道:「錢的事兒,你別擔心。周大哥和我商量好了,錢我們借一部分,國庫出一部分,借那部分國庫五年內還清,又或者用等價物質押。」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她笑起來:「我竟沒想到你真還把錢留下來了。」

「你總不能真為了我把自個兒辛苦經營的事業一個子兒不剩的配光。」

說著,顧九思抬起頭來,瞧著她道:「我如今這樣子,還不如在揚州好好賭錢呢。」

「瞎說,」柳玉茹抬手戳了他的腦袋,抱著他道,「我好歹也是誥命夫人了,你要在揚州,我還能當誥命嗎?」

顧九思靠著她,他也不知道怎麼的,柳玉茹來,說什麼他都高興得很。

兩人一起回了顧府,如今家裡其他人都還在揚州,屋中就剩下他們兩個,顧九思陪她梳洗之後,又同她吃了飯。等到了夜裡,顧九思抱著她,柳玉茹頗有些緊張,顧九思察覺出來,用額頭抵著她的頸項,柔聲道:「你還病著,不鬧。」

柳玉茹聽了,不自覺笑了。

「你同我說說東都的事兒吧。」

柳玉茹抬手拉住他的手:「我聽說,你可厲害了。」

「那你也同我說說你在黃河的事兒吧。」

顧九思溫柔道:「我也聽說,你可厲害了。」

柳玉茹聽著,轉過身來,她摟著他脖子,同他細細說著黃河上的事兒。而後顧九思又同她說著東都的事。他們都說得很平靜,什麼千鈞一髮,都化作塵煙,只要對方在這裡,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等說到最後,兩人都有些累了,柳玉茹靠著顧九思,終於道:「洛子商的手下呢?」

「宮亂當夜都跑了,我讓人去抓捕,大多都在被抓到的時候都自盡了,只有一個叫鳴一的,他同我說,他想見見你。」

「見我?」

柳玉茹有些疑惑,顧九思點頭道:「我將他扣押起來了,明日我會給舅舅下葬,後日我們私下給洛子商下葬,到時候我會放他出來,給洛子商送行。」

「你不恨他嗎?」

柳玉茹聽到顧九思的安排,有些疑惑,顧九思平靜道:「洛子商有一句是對的。」

「他對不起天下人,可我顧家,的確對不起他。」

「若他活著,以他的罪行,自然要將他千刀萬剮,可他如今死了,逝者已矣,願他安息吧。」

兩人說著,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日,他們送江河上山下葬。

江家在東都有祖墳,儘管當年江河在揚州買了墳地,但江柔最終還是決定,將江河和洛子商葬在東都。

「他買那墳地,是為著那姑娘,」江柔解釋道,「姑娘如今已經是他人妻子了,便該放下了。他若活著,應當也是這樣想。」

送上山那天,許多人跟著一起看著江河抬上去。

江河雖然脾氣張揚,但其實極會做人,在東都人緣很好,他下土那日風和日麗,一如他這個人,便就是走,也走得明艷動人。

或許這樣的人生沒什麼遺憾,他該做的都做了,該了的心願也了了,因而眾人倒也沒有過於悲痛,只有江柔低著頭,小聲啜泣著。顧朗華攬著她,一言不發。而顧九思穿著孝服,親手為他下葬。

等他的墓碑豎好之後,所有人都散去,葉韻在他碑前站了一會兒,沈明靜靜等著,等他們下山了,沈明才終於道:「走了。」

葉韻回過神,她點了點頭,同沈明一起下山去。

下山路上,兩人一言不發,沈明猶豫了片刻,終於是伸出手,握住了葉韻的手。

「我以後,會對你好的。」

他笨拙出聲,葉韻聽得這話,愣了片刻後,她笑起來:「你別吃醋,」她立刻道,「我只是年少被迷了眼罷了。」

「江大人這樣的人,」葉韻神色悠遠,「太過明艷了。」

這樣風流又張揚的人,理當被眾人傾慕著,驕傲來到這世間,又灑脫離開。

江河下葬之後第二日,顧家悄悄將洛子商抬上山,那天顧九思將鳴一從牢中帶了出來,鳴一看著洛子商的棺槨時,神色有些恍惚,顧九思平靜道:「你若願意,便送他最後一程吧。」

「你不怕我跑了嗎?」

鳴一抬手拂過洛子商的棺槨,顧九思搖頭道:「你若跑了,我再抓回來便是了。」

鳴一沒說話,好久後,他沙啞著聲,說了句:「謝謝。」

說著,鳴一走到了洛子商棺木前的木樁上,同其他人一起,抬起了洛子商的棺槨。

洛子商下葬這件事,顧九思沒讓其他人知曉,悄悄抬上山後,顧九思和鳴一一起葬了他。而後顧九思將早已準備好的石碑立在了分頭,鳴一看著石碑上的名字,寫著「江氏知仁之墓」。

「江知仁……」

鳴一看著名字,有些茫然,顧九思站在他旁邊,解釋道:「母親說,這是舅舅當年為他的孩子取的名字。君子有九思,君子知仁德。他不能連死,都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鳴一沒說話,他早在之前便從顧九思的口中聽到了洛子商的生平際遇,他靜靜看著墓碑,顧九思轉頭同他道:「你說有事要告訴玉茹,什麼事?」

「還一樣東西。」

鳴一回過神來,隨後道:「你們同我來吧。」

說著,鳴一領著他們下山。

他們三人一起到了洛府,洛府如今已被查封,顧九思按著流程報給了周燁,而後便領著鳴一走了進去。

昔日風光秀雅的洛府,如今已是陰氣森森,落滿了灰塵,庭中野草滋長,更填了幾分清冷。

鳴一領著顧九思和柳玉茹往內走去,慢慢道:「以前大人一直將此物保留得很好,蕭公子死後,大人便告訴我,若是見到了柳夫人,他當還給她。」

說著,三人到了洛子商的臥室,鳴一打開了機關,領著他們走進了暗室。

而後他打開了一個櫃子,從裡面取出一把傘,他將傘交給了柳玉茹,平靜道:「夫人,當物歸原主了。」

柳玉茹愣愣看著那把傘,終於認出來,那是揚州碼頭,她隨手抽出的一把紙扇。

鳴一捧著這把傘,柳玉茹看著上面繪著的蘭花紋路,彷彿是回到了當年揚州,洛子商在人群中那驟然一回頭的模樣。

她伸出手去,腦海中閃過洛子商無數畫面。

然而最終她腦海中停留的,卻是蕭鳴被吊在城門上,夕陽如血的模樣。

本也當是好兒郎。

柳玉茹接過傘的那刻,眼淚驟然垂落,鳴一愣了愣,隨後便笑了起來。

「能得夫人一滴眼淚,」鳴一溫和道,「大人雖死無憾。」

當天晚上,柳玉茹和顧九思陪著鳴一在他最愛的東都飯館吃了飯,鳴一說著他小時候,他家本為貧農,被人強佔了土地,他父母無奈之下,將他賣了出來,至此他就成了奴才。

他年幼,主子喜好虐玩孩童,他人生一直過得灰暗無光,直到十一歲的時候,洛子商買下他。

那時候洛子商已經是章懷禮門下弟子,世人敬重的洛公子。

「他說我有習武天分,其實我那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鳴一聲音平靜,「可公子說我可以,那便是可以。」

「你們……」

柳玉茹乾澀道:「都是這樣的嗎?」

「怎樣?」

鳴一有些不解,柳玉茹沙啞道:「蕭鳴說,他也是洛子商撿回來的。」

「是,」鳴一笑起來,「蕭公子也是,當年他本該同我一起學武,但後來公子發現他天資聰慧,就引薦給了章大師。」

「既然章大師給了他這麼多,」顧九思皺起眉頭,「他為何,還是要殺他?」

聽到這話,鳴一沉默了很久,終於道:「不是公子要殺章大師,而是章大師要殺公子。」

「公子本打算孝敬章大師一輩子的,可章大師知道了他並非洛家遺孤的真相,於是他想殺了他。公子那天胸口有一劍,那便是章大師刺的。」

「若章大師不給公子那一劍,不逼著公子殺了他,好好活著,或許……」

鳴一沉默下來,隨後笑了笑道:「都過去了,罷了。」

鳴一好好吃完了飯,顧九思和柳玉茹送著他回了牢獄中。顧九思叮囑了他幾句後,安撫道:「不久後,李大人會親自審你的案子,他向來公正,你不必擔心。你做了的,當還,沒做的,也不會強行扣給你。」

「我明白。」鳴一笑了笑,「讓您操心了。」

顧九思沒說話,他從沒想過,自己和洛子商的人,竟也有這麼說話的一日。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只是點了點頭,隨後拉著柳玉茹的手,同鳴一告別後轉身離開。

鳴一跪坐在地上,他看著顧九思和柳玉茹牽手的背影。

顧九思與洛子商身形相似,鳴一看著他,就彷彿是看著另一個洛子商,他驟然叫住顧九思:「顧大人!」

顧九思停住腳步,同柳玉茹一起回過頭去,看見鳴一看著他,有幾分遲疑道:「做一個好人,是什麼感覺?」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隨後道:「便是,覺得這世間無一不好,無一不善,覺得內心坦坦蕩蕩,無所愧疚。生來歡喜,死亦無愧。」

聽到這話,鳴一笑起來:「若得來世,」他溫和道,「也願能似顧大人。」

顧九思沒說話,許久後,他終於道:「若得來世,願君生得太平世,一世順遂無憂。」

「謝謝。」

鳴一笑著開口,顧九思拉著柳玉茹,終於走了出去。

他們剛走出大獄,就聽得後面的騷亂聲,顧九思回過頭去,見到獄卒衝出來道:「大人,鳴一自盡了!」

顧九思並不奇怪,他點了點頭,隨後道:「好好安葬吧。」

說完之後,他便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走出門去後,天有些冷,顧九思抬起手,搭在柳玉茹肩上,用衣袖蓋著她,怕她被風吹著。

柳玉茹同他走在夜裡,突然道:「九思。」

「嗯?」

「我還想掙錢,掙好多錢。」

「好。」

「可這一次我不為你了,」柳玉茹出聲,她看向旁邊的人,笑著道,「我想建善堂、建學館。我想過了,」柳玉茹聲音溫柔,「我不在意洛子商、蕭鳴、鳴一他們這些人做過什麼好事,因為這都改變不了他們的結果,可是我希望,這世間再不要有他們這樣的人了。」

「蕭鳴有才華,便該有個地方,讓他好好讀書。鳴一家中貧寒,也該有一條出路,不至於在孩童受盡折磨卻求生無能。洛子商就算被遺棄在寺廟,也不該養父被人打死而無處伸冤……」

「這世上不該有這麼多像他們一樣的人。」

「好。」顧九思攬著她,溫和道,「我陪著你。」

柳玉茹聽到這話,轉頭看她。她面前這個男人,這麼多年,都一如往日,經歷世事,卻永遠如此清澈乾淨。

普通人,於淤泥中沉淪,於黑暗中絕望。

可顧九思卻是人心中那最明亮的光,他若陷於泥塘,他會清乾淨淤泥,還這池塘一片清水;他若身處於黑暗,他會成為自己的明燈,照亮前路。

他是眾人身邊一根繩子,一道牆,他守著所有人的底線,永不退讓。

因為有這樣的人,所以才有更多的人於暗夜中睜開眼睛,見得天光破夜,止住人世間累累罪行。

顧九思攬著柳玉茹,他們並肩而行,慢慢走在回家路上。

柳玉茹一抬眼,看見天上星光璀璨,聞見風中夾雜山河花香。

「顧九思。」

她突然叫了他的名字,顧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抿唇笑了笑。

「沒什麼,」她抓了他的手,笑著道,「我帶你回家。」

康平元年,大夏哀帝廢內閣,引天下動亂,顧九思謀定全局,奪揚州、救豫州、平黃河大災,守東都百姓,救大夏於水火。

安建元年九月,哀帝禪位於殿前都指揮使周高朗,彼時大夏正臨戰火,太宗禦駕親征,留太子燁監國,擢顧九思為左相,葉世安為右相,沈明為殿前都指揮使,留守東都。

太子燁監國期間,輕稅輕徭,廣開商貿,補貼耕農。又有富商顧柳氏,內修善堂,外建商交,引各國之糧、各國精藝之術於大夏,使得物資繁盛,百姓安康。

安建四年三月,太宗攻下益州,一統山河,回東都後,因多年奔波,痼疾難消,不堪再受案牘之累,傳位於太子,並立此子周平為儲。

周燁登基那日,是安建四年四月初八,當時春花開得真好,周燁於祭壇設典。

因大夏廣交海外,那一日各國來賀,使者加上朝臣,祭壇擠得滿滿當當。

周燁從宮中乘坐馬車到達祭壇,他身著冕服,上玄下赤,繪章紋於衣上,再著蔽膝、佩綬、赤舄,頂十二旒冕冠。周燁有些緊張,他挺直腰背,目不斜視,從他出宮起,他便聽到百姓的歡呼聲,他的馬車行過,便看見百姓都跪了下去。

他聽著這些聲音,感覺內心一點點安穩下去。

這是他的大夏。

這是他、顧九思、沈明、葉世安、柳玉茹、葉韻、李玉昌……他們一個個人,用盡一生去建立、又即將付出的國家。

他從皇宮行到祭壇,而後由太監攙扶著下了馬車,接著他步入祭壇之中,便看見紅毯一路鋪到高台之上,而高台之上,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臣子,兩人一個台階,一左一右站立在兩側。

他們都穿著了祭祀特有的華服,顧九思為紅色,葉世安為白色,頭頂玉冠,腰懸古劍,而他們之下,是李玉昌、沈明、秦楠、傅寶元……

所有人都靜靜看著他,他們面上帶笑,似是朝陽,又似春光。

周燁按著禮儀,在禮官祝詞之中,朝著高台走去。

而這時,東都城樓之上,葉韻領著芸芸宋香一路小跑著上了城樓。

「玉茹玉茹!」

葉韻朝著城樓上的大鐘跑過去,高興道:「到了,陛下到祭壇了!」

大鐘旁邊立著一個紫衣女子,她神色溫和,氣質端莊。

這是由周太宗欽賜『柳夫人』稱號的大夏第一富商,當朝左相之妻,柳玉茹。

按照祖製,她們沒有去祭壇參加登基大典的資格,可是周燁為表這些年柳玉茹對大夏的功勞,特意讓她成為登基大典的敲鐘人。

當鐘聲響起,祭典便正式開始。

這是大夏史上第一、也是唯一一個身為女子、且為商人的敲鐘人,然而這樣的殊榮,對於柳玉茹而言,似乎並不重要。

她依舊同往日一般,從容又平和。

葉韻比她激動太多,她看著柳玉茹的模樣,不由得道:「柳玉茹你是不是玉菩薩?能不能給點反應?你不覺得高興嗎?周大哥要登基了,我們的時代就要來臨了。」

柳玉茹聽到這話,抿唇笑起來:「我們的時代,不早開始了嗎?」

這話把葉韻說愣了,便就是這一刻,宮人跑上來,同柳玉茹道:「柳夫人,可以敲鐘了。」

柳玉茹聽得這話,她點了點頭,她抬起手,扶住木樁,然後朝著古鐘撞去。

一下、兩下、三下……

天子為九,她一共撞了九下。

在她撞第一下時,城中鳥雀驚飛而起,彩帶從天而降,煙花震響東都,各地設好的舞壇之上,女子水袖如花綻放而出,絲竹管樂喝著百姓歡呼,環繞東都。

顧九思在陽光中仰起頭,看向遠方城樓。

他的目光一路穿過祭壇圍牆,穿過屋頂瓦簷,穿過塔樓望台,直抵城樓最高處。

他隱約看到城樓之上,那一襲紫衣於風中翻飛招搖,花纏香風拂過大夏廣闊國土——

歌舞盛世,光照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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