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柳玉茹將顧九思的話同周燁說了一遍,周燁便明白過來。他點了點頭,應聲道:“此事我會去找陛下說的,你們放心。”
柳玉茹應了聲,歎息著道:“拜託你們了。”
周燁也沒再耽擱,當下就去找了周高朗。柳玉茹知道他們會找合適的時間入宮,倒也不是很擔心,便自己主動回了顧府。
回到府邸之後,江柔顧朗華蘇婉一家子人都在屋裡等著,見她進了屋,顧朗華忙推著輪椅上來,焦急道:“九思如今怎樣了?”
“他在獄中還好嗎?”
江柔追著詢問,柳玉茹點了點頭,將情況如實回答道:“我在刑部買通了人,暫時不會怎樣。九思讓我找人試探聖意,我也已經找了周家,如今我們便安靜等待著,我會及時打探消息,有任何情況,都會和公公婆婆先說。”
江柔聽了柳玉茹的話,內心焦急,她左思右想,終於道:“明日我和朗華帶些禮物上門,去找以往熟識的人幫幫忙吧。”
柳玉茹頓了頓動作,片刻後,她才僵著身子點點頭,隨後道:“也不過就是希望他們能在刑部多關照九思,不要讓他吃苦,暫且不要到陛下那裡去說什麼,等明白陛下的意思,再說也不遲。”
一家人商量好後,柳玉茹見所有人都沉著臉,便笑起來,吩咐了下人上飯菜,同所有人道:“大家也不用太過擔心了,九思如今也是陛下寵臣,周大人的得力幹將,周大人不會讓他這麼出事的,大家放心吧。”
話是這麼說,但所有人也就是點點頭,桌上吃飯,誰都沒能多吃半口。一頓飯吃得異常壓抑,柳玉茹一面吃一面琢磨,等吃完飯後,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叫了人過來,同其他人道:“派兩撥人出去,一撥去揚州順著之前葉大哥查出來的消息繼續查洛子商,順便把那個乞丐暗中護送到東都來。另一撥去泰州,查洛子商在泰州的行徑,細察章大師的死。”
吩咐完畢後,柳玉茹站在門口,她許久沒有說話,一直看著刑部大獄的方向,直到印紅喚她,她才反應過來。印紅瞧著她的模樣,忐忑道:“夫人,您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柳玉茹搖了搖頭,擺手道:“我再去店裡看看。”
柳玉茹忙活的時候,花容已經在東都開了店,柳玉茹到了店裡,花容店裡的工人正在合上大門,看見柳玉茹,大家高興道:“東家來了。”
柳玉茹笑了笑,她往店裡去,看了一下店裡的情況。
如今東都的店鋪,主要是葉韻在打理,芸芸忙去洽談其他各州分店的事宜,柳玉茹進門之後,同葉韻詢問著近日生意狀況,葉韻耐心答著,柳玉茹面無表情聽完,同葉韻點了點頭道:“近日辛苦你了,我去盤個賬吧。”
葉韻應了聲,讓人將帳本都拿了過來,柳玉茹拿著帳本,坐進了小屋裡。
小屋裡是她慣用的桌椅,葉韻將帳本放在她邊上,給她點了燈,隨後道:“那我先去帶人整理一下屋子。”
柳玉茹“嗯”了一聲,沒有多說,葉韻走了出去,柳玉茹聽見門關上的聲音,突然就覺得非常安穩。這個地方彷彿是她一個人的避風港,她脫了鞋,坐在椅子上,蜷縮起來,將算盤抱在懷裡。
其實帳本她已經看過無數遍了,頂多也就是今天的帳還沒清理,可是顧九思入了大獄,她做完所有事兒,也就在這一刻,抱著算盤窩在自己的小房間時,她終於才有了些許安全感。
她聽著外面下起小雨,接近夏日,雨便開始總是猝不及防就來。柳玉茹抱著算盤,慢慢閉上眼睛,打了個小盹。
葉韻在外面清點好了貨物,又讓人將貨物放好位置,這時回過頭來,才發現印紅還站在門口,她走到門口,看了看屋裡點著的燈,小聲道:“玉茹還沒出來?”
印紅搖搖頭,葉韻皺了皺眉:“她天天都來盤帳,應花不了這麼長時間才對。”
想了想,葉韻又道:“她吃過東西了嗎?”
“沒怎麼動過筷子。”
印紅歎了口氣:“葉小姐,您去勸勸她吧,姑爺出了事兒,她不能這樣的。”
葉韻沉默了片刻,隨後道:“你去準備一碗酒釀丸子,我送進去。”
印紅應了聲,葉韻在門口站了片刻,印紅便端了酒釀丸子過來,葉韻接了酒釀丸子,敲了敲門,見裡面沒反應,她便徑直推門進去。
柳玉茹蜷縮著身子,抱著算盤,睡在椅子上,她的頭輕輕靠在椅子一個角,整個人看上去瘦瘦小小,讓人憐愛。
葉韻立定身子站了片刻,輕輕放下了酒釀丸子,去旁邊取了一方毯子,蓋在了柳玉茹的身上,隨後便從旁邊書架上抽了冊子來,坐在一旁靜靜看著。等了許久後,柳玉茹迷迷糊糊醒過來,看見葉韻在一旁看書,她忙起身來,有些恍惚道:“什麼時辰了?”
“子時了。”葉韻笑了笑,她放下書來,將酒釀丸子推過去給柳玉茹,溫和道,“我聽印紅說你沒吃東西,你先吃些東西吧。”
柳玉茹看著面前酒釀丸子,她靜靜瞧著,片刻後,她歎了口氣,將算盤放在桌上,拿起了勺子:“以往我若不高興,你便給我送一碗酒釀丸子,如今我長大了,酒釀丸子也不能令我消愁。”
葉韻聽笑了,柳玉茹睡了一覺,終於能吃下些東西。葉韻靜靜看著她,慢慢道:“顧大人的事兒我從哥哥那裡聽說了,其實這事兒你也不必太憂心,有周大人和我叔父作保,顧大人性命無虞。再差,也不過就是削官,如今家裡有你這麼個女財神,削就削了,跟著你經商,不也很好?本就是商賈出身,有哥哥照顧著你們,也不必執著要去當個官。你說可是?”
柳玉茹聽著葉韻勸說,卻沒有半點鬆動,面上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自己低著頭,小勺小勺吃著丸子,許久後,她放下碗,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知道,這事兒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可我難受的是自己。”
“以前吧,我以為自己賺的錢夠用了,以為自己已經很有能耐了,”柳玉茹苦笑了一下,面上無奈,“在望都時候,覺得自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可現在我卻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覺得自己特別無能。”她看著跳動的燭火,“錢哪裡有夠用的?你看九思現在在牢裡,婆婆和我說,要拿錢去活動一下,我卻發現,其實手裡也沒多少錢了。”
“這些時間,買宅子、遷店鋪、上下打點、專門買通刑部……到處都是錢。”
柳玉茹抬起手,捂住額頭,有些痛苦道:“可我又能怎麼辦呢,到處擠擠省省,這些錢,總是要用的。”
葉韻靜靜聽著,許久後,她慢慢道:“如今你怎麼辦?”
“花容青州分店的錢還沒送過去,我打算將這部分錢先拿出來。”
柳玉茹手壓在額頭上,沒有抬頭,低聲道:“且先看夠不夠,不夠再說吧。”
葉韻沒有說話,過了片刻後,她遲疑著道:“前些時日,有人來找我打聽,問顧家的宅院賣不賣。”
柳玉茹抬起頭來,看向葉韻:“如今我們住著的宅子?”
葉韻點了點頭,接著道:“之前我在修整宅院,那人在門口找了我,說他原是不喜歡那宅子的,但如今我們修整好了,他喜歡我們修整好的宅子。想花錢買下來。”
柳玉茹沉默不語,她思索著,葉韻瞧著她的模樣,慢慢道:“若是你有這個意向,我去聯絡他試試?”
“還沒走到這一步,”柳玉茹搖搖頭,“而且,若我把宅子都買了,家裡人怕是更擔心,花容這邊先放一放,把東都的店做好。之前在買地準備的糧食,如今也到了成熟的時候,我去找人談一談,看能不能抵押提前拿錢。”
“你也不用憂心,”葉韻抿了抿唇,“我去找叔父說說,多少能幫點忙的。”
聽到這話,柳玉茹抬眼看著葉韻,葉韻有些疑惑于柳玉茹的眼神,片刻後,不知道是怎的,柳玉茹突得就笑了。
“韻姐兒也這麼照顧人了,”柳玉茹笑著出聲,“我以往還以為,你要大小姐脾氣一輩子的。”
葉韻聽了這話,有些無奈,她歎了口氣:“人總會變,我以往也還以為,你要那樣小心翼翼活一輩子的。”
“終究是長大了。”
柳玉茹將帳本拿到手裡,平和道:“小時候總想著長大是什麼樣子,如今卻發現,總是自己想不到的。不過還好的是,無論怎樣,”柳玉茹抬眼看向葉韻,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道,“咱們倆還是姐妹。”
葉韻笑了笑,沒有說話,眼裡卻是有了些水汽。
兩人聊一會兒小時候的事情,便站起身來,鎖門走了出去。等出門之後,柳玉茹明顯是輕鬆了不少,葉韻便接著問道:“你接下來打算怎樣?”
柳玉茹沒說話,許久後,她終於道:“我打算去找洛子商。”
“找他?”
葉韻愣了愣,她音調都忍不住急促了幾分:“你找他做什麼?!你莫不是以為他還會幫顧大人?”
“此事與他怕是逃不了關係,”柳玉茹平靜道,“是虛是實,等探探吧。”
葉韻見柳玉茹神色似乎是已經定了的模樣,也知道不好再勸,只能道:“你心裡有了安排,我便不再多說了,你自己有把握就好。”
“你放心,”柳玉茹知道葉韻在擔心她,轉頭看著葉韻,認真道,“我有安排。”
送著葉韻到了葉家門口,柳玉茹看著葉韻進了葉家大門,這才收回身子,放下車簾。印紅看四下無人,忙道:“夫人,你有什麼安排?”
“且先等著吧。”
柳玉茹平靜道:“等著去揚州和泰州的人回來。”
柳玉茹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醒來,她內心平靜了許多。她先清點了家裡有多少能夠活動的銀兩,隨後便找了顧朗華和江柔,兩人商量出一份名單後,就帶著顧朗華和江柔逐一登門上去。
如今案子情況未明,許多人一聽顧家報上名來,連忙就聲稱主人不在,顧朗華不多為難,只是私下裡恭恭敬敬將禮物交了過去。
這樣上下活動著,顧九思在刑部的壓力就小了很多,幾乎每日只是被例行提審,倒也沒有過多為難。
案子積壓到了第五日,周高朗看到了時候,便領著周燁、葉世安以及葉世安的叔父葉文一起進了宮裡,打算看看皇帝口風如何。
一行人入宮的時候,洛子商正在東宮水榭給范玉講學,范玉趴在桌上打呼嚕,洛子商也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一般繼續講學。
夏日炎炎,水榭倒也還清涼,清風徐來,洛子商一縷髮絲落在書卷上,旁邊侍衛小跑而來,有些急促道:“太傅。”
洛子商抬起手來,止住了侍衛的聲音,他站起身來,走到水榭邊上,卻是道:“周高朗進宮了?”
對方沒想到洛子商直接猜出了這件事,愣了片刻後,隨後立刻點頭道:“帶著葉禦史、望都留守、小葉大人一起入宮了。”
洛子商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而後便回了水榭,蹲到范玉邊上,小聲道:“殿下。”
范玉被他喚得有些不耐煩,擺了擺手,洛子商低頭附在范玉耳邊,繼續道:“殿下,周大人入宮告狀了。”
聽到這話,范玉猛地一個激靈,從桌上直起身來。
范玉頓時也不睏了,立刻道:“周高朗進宮了?!”
“正是,”洛子商笑著道,“怕是給顧大人求情來了。”
“我便猜著會如此!”
范玉冷哼一聲,立刻道:“這群人結黨營私侵吞庫銀,還想要來求情?我就知道顧九思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肯定是周高朗在後面作保,我這就過去,絕不讓父皇受他們的蒙蔽!那顧九思一看就不是好人,這種貨色還想當官?本宮這就讓父皇斬了他腦袋!”
范玉一面說著,一面讓人給他整理了儀容,隨後便要離開。洛子商趕忙跟上,范玉走了幾步,似是突然想起來,轉頭道:“太傅就不必過去了,你若過去,父皇怕又以為是你在煽風點火了。”
聽到這話,洛子商歎了口氣,頗有幾分苦澀道:“我若真的有什麼心思,又何必到東都來?也不知陛下何時才能相信微臣拳拳之心。”
“你不用擔心,”范玉抬手放在洛子商肩膀上,頗為豪氣道,“本宮知道你是一心為大夏謀算就是了。”
“多謝殿下抬愛。”洛子商退了一步,抬手行禮,感慨道,“還好如今有殿下為我撐腰,不然微臣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范玉聽得這一番話十分高興,拍了拍洛子商肩膀道:“放心吧,有本宮一日,就不會讓你被他們這些賊臣欺負了去。我這就去宮裡,絕不讓他們得逞。”
范玉說完,心中著急,便匆匆離開了。
兩撥人幾乎是一前一後進入大殿,只是范玉明顯焦急得多,周高朗在門口見到范玉,正帶著人打算行禮,就看見范玉三步做兩步跨上臺階,進了大殿,大喊道:“父皇,兒臣有重要的事要說!父皇!”
周高朗和葉文對視一眼,下意識停住了步子,片刻後,便聽大殿裡傳來范軒帶著笑意的聲音道:“玉兒何事這樣急躁?”
“父皇,”范玉似乎是找到了人,聲調頓時穩了下來,卻還是急促道,“我聽說顧家人現下在朝中四處活動,想請人幫他說好話,你千萬不能偏聽偏信那些奸臣,這一次若是連一個顧九思都辦不下來,以後您在朝廷還有什麼微信可言?!”
聽著這話,外面站著的四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在門口等著的太監忙低下頭,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范軒似乎是有些尷尬,慢慢道:“玉兒,顧九思這個案子還沒有定論,你是哪兒聽這些話來……”
“父皇,你不會是不想辦顧九思吧?!”
范玉一聽這話,頓時提起聲來:“這事兒還有什麼好審的?顧九思他就是個紈絝子弟酒囊飯袋,以前在揚州,我親眼看著他賭錢的樣子,根本不是什麼好人,說他偷盜國庫,我絕對相信。我知道您覺得他在幽州做了幾分成績,就想重用他,可這事兒您也得分個輕重。那國庫是什麼,就是咱們家的倉庫,咱們家錢袋子,他一個臣子,那就是我們家奴才,奴才從主子錢袋子裡拿錢,還不將他打死,其他奴才看了要怎麼想?!”
“范玉!”
范軒聽到范玉胡說八道,終於忍不住提了聲,怒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這是什麼胡說八道?”
范玉梗著脖子,大吼道:“這就是事實,您不好說,我就幫您說,我要讓那批人知道什麼叫君君臣臣,什麼叫天子為尊。今個兒我對您說,外面那四個,也得給我聽清楚!”
聽到這話,范軒猛地坐了起來,他急急往外走去,到了門口,便見到周高朗一行人。
范軒愣了愣,片刻後,他面色漲得通紅,葉文率先行禮,恭敬道:“見過陛下。”
葉文開了頭,周燁和葉世安也跟著行禮,周高朗輕咳了一聲,隨後道:“陛下,裡面說。”
范軒也覺得難堪,趕忙讓一行人進去,隨後便讓太監關了大門。
屋裡就剩這麼幾個人,范軒坐回自己位置,憋了半天,終於道:“你們來,也不吭一聲,倒讓你們看笑話了。”
周高朗沒說話,大家也不敢說話,只有范玉“哼”了一聲,坐在椅子上不看他們。周高朗給范軒倒了茶,用熟稔的口吻和范軒道:“本來是想來同您說點事兒,現下也不好說了,不如我們老兩個喝喝茶敘敘舊,消磨消磨時光。”
范軒知道周高朗是有事兒同他說,便低頭應了一聲,讓所有人下去。范玉見周高朗要和范軒單獨說話,忙道:“我不走。”
“滾下去!”
范軒終於動怒,讓人將范玉拖了下去,葉文便帶著周燁葉世安起身,而後告辭出去。
屋裡只剩下兩個人,周高朗給自己拖了椅子,坐在桌子斜角,給范軒倒了茶,歎了口氣道:“打你成為皇帝,咱哥倆許久沒這麼喝過茶了。”
范軒看著茶杯,有些無奈:“讓你見笑了,玉兒小孩子不懂事,你別往心裡去。”
周高朗沒說話,他喝了口茶,許久後,他慢慢道:“我知道這些話你聽著不中聽,可如今我也得說了,玉兒不小了,他也十七了。”
范軒沉默下去,周高朗轉頭看著大殿門口,笑著道:“咱兩十七歲什麼光景?我已經開始養家糊口刀尖舔血,你高中進士得意風光,十七歲,若你以往同我說他小,那也就罷了,可如今你同我說一個十七歲的太子心智還小,”周高朗轉頭看著范軒,有些無奈道,“你讓我如何不往心裡去?”
范軒沒說話,許久後,他舉起茶杯,像酒一樣喝下去,一口悶了以後,他出聲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子清,”范軒叫了周高朗的字,抬眼看著周高朗,認真道,“若日後有什麼,都希望你看在我的面上,給我留個後。”
周高朗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范軒,好久後,他苦笑起來,舉杯和范軒碰了一下,無奈道:“其實玉兒心裡倒也看得清楚。”
君君臣臣,那始終是君君臣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兩人都沒說話,但話說到這裡,心裡也都明白了。
范軒面上帶苦,周高朗看著前方,范軒有些哽咽:“子清,其實我也明白,若你講究什麼君臣,你我也就不會坐在這裡了。你是給我面子,是我做為兄弟的對不住你,我不會讓你為難,我……”
“不談這些了。”
周高朗擺擺手:“算了,這些都是未來的事兒,反正,你活長些,你活著一天,我就能安安穩穩過一天日子,說不定我走得比你早呢?”
周高朗笑起來:“這些事兒就不說了,咱們說說顧九思的事兒吧。”
他抬眼看著范軒:“你要如何呢?”
范軒聽著這話,他頓了頓後,慢慢道:“公事公辦吧。”
說著,他慢慢道:“新朝初立,不能因為顧九思有些聰明,就毀了規矩。他若真沒有什麼貪贓枉法之事,是別人冤枉了他,朕自然會補償他。可若他真做了,律法怎樣,那就怎樣。”
周高朗沒說話,沉吟片刻:“若今日犯事的不是顧九思,而是我呢?”
范軒愣了愣,他抬眼看向周高朗,勉強笑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周高朗說得明白,“顧九思不過剛剛升任戶部侍郎,之前從未踏足東都,他若真能上任就讓一個倉部司郎為他做事,又在事發後一連讓所有相關人士死於非命,他得有多大能耐?”
范軒沉默不語,周高朗深吸了一口氣:“話我就明白說了吧,這個案子已經放了這麼多日,你既不說話,又不問審,如今上下等著你的態度,你一言不發,你是在怕什麼?”
“你難道不是怕,查來查去,是陸永……”
“子清!”
范軒提了聲音,周高朗沉默下來,大殿裡一片安靜,許久後,范軒歎了口氣,抬手扶額道:“這件事交給刑部去查,你不要管了。周燁和顧九思牽扯太深,你和葉家的人都退出去。”
周高朗靜靜坐著,范軒抬起頭來,看著周高朗,認真道:“雖然我們是兄弟,可你要記住,我是君,你是臣。”
周高朗聽著這話,他端起茶,輕抿了一口,而後他站起身來,離開了自己位置,走到范軒身前,恭恭敬敬叩首,高聲道:“臣,遵旨!”
范軒捏起拳頭,周高朗站起身,轉身走了出去。
等出了門,周高朗一路疾行到了廣場,葉文領著周燁和葉世安站在臺階前方等著周高朗,葉文轉頭道:“陛下怎麼說?”
“此事我們不能再管了。”周高朗平靜道,“陛下要保陸永。”
“那九思怎麼辦?!”
葉世安猛地停下步子,震驚出聲,周燁皺著眉頭,低聲道:“先出宮,此事從長計議。”
葉世安深吸了幾口氣,點了點頭,一行人出了宮,到了宮門口,周高朗和葉文各自上了各自的馬車,周燁和葉世安跟著各自長輩也上了馬車。
馬車往不同方向行去,葉文和葉世安坐在馬車裡,兩人都沒說話,葉世安一直捏著拳頭,垂著頭,葉文閉著眼睛小憩,片刻後,他慢慢開口:“周大人都說了不能管,此事葉家的確不該再插手了。”
“我明白。”葉世安聲音沙啞。
“你已幫過他許多,如今也算仁至義盡,不必歉疚。”
“我明白。”
許久之後,葉文睜開眼睛,他看著對面的侄兒。
葉世安身著藍色官袍,氣質清雅出塵,哪怕在官場沉浮也有大半年,卻仍舊像個少年一般,沒有半分世俗之氣。
葉文靜靜看著他,許久後,葉文平和道:“既然都明白,又有何放不下?”
“叔父,”葉世安深吸了一口氣,他睜開眼,看著葉文,“我放不下道義,我放不下情誼,我放不下恩義。”
葉文神色平靜,一雙眼如枯潭,葉世安神色清明,一貫如水溫和的人,卻仿佛是點燃似火。
“我今日明知罪過不在顧九思,卻不聞不問,為自保而作不知,這是我放不下的道義。”
“我與顧九思相知十年,同窗七年,共曆揚州之難,生死之別,又經望都困城之慘烈,共飲斷頭烈酒。世安自問是性情寡淡,但他人以誠待我,我又不以心相交。這是我放不下的情誼。”
“揚州之難,是顧夫人救我與韻兒于水火,望都被圍,是顧九思拼死護城救城中百姓,我也是他救下的人,這是我放不下的恩義。”
“於道理,於感情,於恩義,我都不該放下,叔父何問我,有何放不下?”
葉文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葉世安,許久後,他輕輕笑了:“年輕人。”
說完,他歎了口氣,叫停了馬車,隨後卷了簾子,溫和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活該沒了前程去找死。”
聽到這話,葉世安微微一愣,葉文看著他,揚了揚下巴:“既然這樣放不下,還去我葉府做什麼?你不想要你的前程,我卻還想要我的前程。”
“叔父的意思是……”
葉世安有些不可置信,葉文揮手道:“滾吧。”
葉世安聽得這話,忙就笑了,趕緊出了馬車,跳下馬車,就朝著顧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而周家的馬車搖搖晃晃,等行了一段路後,周高朗慢慢道:“這似乎不是去周府的路。”
“繞了路。”
周燁笑了笑,周高朗沒說話,片刻之後,他抬起手,拍了拍周燁的肩膀。
他什麼都沒說,等到了顧家不遠處,周高朗讓馬車停下來:“自己要去,便自己去吧。”
周燁恭敬行禮,便起身下了馬車,等走了幾步,周高朗突然掀起簾子,叫了周燁的名字:“燁兒。”
周燁回過頭,看著周高朗,周高朗看著面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目光凝視了許久,突然道:“你是我兒子。”
周燁愣了愣,周高朗突然笑起來:“和我挺像的。”
周燁聽到這話,他覺得有無數話湧在喉間,他動了動喉結,接著就聽周高朗道:“這件事兒了了,早點回幽州吧,別留了。”
得了這一句,所有話又都退了下去。周燁勉強微笑起來,恭敬行禮道:“孩兒明白。”
“你們這些小屁孩,”周高朗歎了口氣,“明白什麼啊。”
說完,周高朗放下車簾,揚聲道:“走了。”
周燁看著周高朗馬車遠走,他苦笑了片刻,便轉頭往顧家走去。
走到門口時,葉世安剛好氣吁吁趕到,兩個人停下腳步,片刻後,俱都笑起來。
“都來了。”葉世安抬手擦汗,周燁點頭,接道:“倒也不意外。”
兩人一起進了顧府,這時候柳玉茹才同顧朗華、江柔一起回來。
他們最近幾乎都在跑各個大人的府邸,禮物送出去了一堆,有收的有不收的,但因為他們也沒要求太多,只希望那些人關鍵時刻能看情況美言幾句,加上禮物貴重,到也多多少少是收下了。
看見兩個人進來,柳玉茹有些奇怪,忙道:“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來幫忙。”周燁立刻道,“情況我們打聽清楚了,陛下是一定要保陸永的。我父親與葉大人都已經不會摻和這件事了,所以我們便來了。”
柳玉茹和周邊人聽到這話,面色立刻沉了下來。沈明當即道:“陛下這是什麼意思?當皇帝的維護貪官陷害忠良?!”
“不要說這個,”葉世安瞪了過去,隨後轉頭看向柳玉茹,立刻道:“如今我們最好能去刑部大牢一趟,一來確保九思沒什麼事,二來這件事如今只有我們了,最好同九思一起商議,他腦子比我們好用。”
“三來,”沈明在旁邊介面,“要是不行,我們就劫囚走人!”
“胡說八道!”葉世安當即叱責,柳玉茹卻是道,“若真到了那一步,倒也沒什麼不可。”
這話把葉世安和周燁震住了,他們敢罵沈明,柳玉茹卻是不太敢罵的。
柳玉茹想了想,當下道:“今夜我們就去大牢找九思。”
說完,她便讓木南過來:“你去找刑部的獄卒,讓他們安排個時間,我們即刻過去。”
木南應聲下去,柳玉茹留著所有人吃了飯,隨後又讓人準備了食盒和衣服,香囊書本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旁邊葉世安看著柳玉茹收拾東西,不由得道:“你帶這麼多東西過去做什麼?”
“他在牢裡過得可憐,總要多照顧點。”
葉世安聽到這話,又看著那滿當當的食盒,違心道:“這牢獄,到坐得真的也挺可憐的。”
準備好了一切後,等過了子時,夜裡人少,柳玉茹便帶著人過去。
“人都是我已經買通了的。”柳玉茹小聲道,“但也不能待太長時間,進去後我們長話短說,千萬別亂。”
葉世安、周燁、沈明齊齊點頭,周燁看了一眼周邊,歎息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等玉茹再有錢些,買下這座大牢也是不錯的。”
這本是玩笑話,不曾想柳玉茹聽了,卻是認真道:“你說得不錯,日後我當多多賺錢才是。此事我也想明白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我窮。”
跟在後面的三人:“……”
三人走到了牢獄深處,就看見了牢裡的顧九思。
顧九思的牢房如今放著書桌、鋪著棉墊的床,恭桶裡放了香灰,幾乎沒什麼味道。他衣著乾淨,頭髮梳得也十分整齊,手裡拿了本遊記,正看得津津有味。看著幾個人走進來,顧九思笑著放下書,看著眾人道:“等你們許久了,本來我早該睡的。”
“倒是耽誤你睡覺了,”沈明看著顧九思的牢房,十分複雜道,“我看你這大牢過得不錯。”
“的確,”葉世安點點頭,“比我過得好多了。”
“柳老闆,”旁邊獄卒出了聲,同柳玉茹笑著道,“老規矩,我替您外面守著去。”
柳玉茹笑了笑,從手裡拿了銀子,交給了獄卒,抿唇道:“多謝。”
獄卒領了錢,高興走了出去。柳玉茹提了食盒過去,趕忙道:“其他先不說,今夜可吃了東西?我給你帶了東街的脆皮鴨,你先吃著,葉大哥你將具體情況說說,一面說一面吃,且別餓著了。”
一行人黑著臉看著面前這對小夫妻,但也不想多廢時間,葉世安開口就道:“今日我叔父和周大人……”
話沒說完,外面就傳來獄卒刻意大聲的詢問聲:“公主殿下?您怎麼有時間來這裡?顧大人?顧大人是重犯,不能隨便探視的啊!”
所有人面面相覷,沈明立刻同柳玉茹道:“你躲到那邊去!”
說完,沈明就跳上了高處,其他人各自找了掩體藏好。柳玉茹飛快提著食盒藏到了一旁的內間之中,而後就聽著外面傳來了腳步聲。李雲裳的聲音溫和響了起來:“我以往與顧大人也是故交,所以今日來探望一二,你也別多嘴多舌,可明白?”
“明白明白,”獄卒忙道,“借小的十個膽子,小的也不敢多嘴。”
李雲裳說著話,便來到了顧九思牢房前,顧九思剛把鴨腿塞到了桌下,躺到了床上,背對著人來的方向,用袖子擦乾淨了嘴,假裝睡覺。
李雲裳來到牢房前,看見顧九思,頓了頓腳步後,她猛地撲了過去,抓住了牢房的木欄,用所有人都為之一顫的哀切之聲高喊:“顧郎!你可還好,顧郎!”
聽到這話,柳玉茹抱緊了食盒,躲在各處的三人下意識看向柳玉茹,又同情看了一眼顧九思。
而剛剛擦完嘴的顧九思在短暫的驚愣後,他旋即開始惶恐,在莫名的恐懼支配下,他維持不住任何形象,猛地起身,轉頭看著李雲裳怒喝出聲:“你好端端一個姑娘家亂喊什麼呢?!叫我顧大人!”
李雲裳:“……”
躲在暗處的三個男人:“……”
躲在內間的柳玉茹不由自主的揚起笑容。
有點驕傲。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來!了!
【小劇場】
墨書白:是什麼讓你敢於呵斥公主?
顧九思:是求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