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夥計進來時,臉上掛滿笑容,但身後沒有紅紅。
公冶長道:“紅紅呢?”
那伙計沒有回答,快步走去公冶長身邊,彎下身子,不知在公冶長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麼話,公冶長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
夥計說完,向後退出一步,似在等候公冶長另作差遣。
公冶長轉向宋老頭道:“宋師父換個姑娘怎麼樣?這裡的藍藍和花花,也是兩個頂頂有名的大美人兒。”
宋老頭道:“紅紅不在?”
公冶長道:“剛被一位客人叫去了,夥計說馬上就轉局,似乎不大方便。”
宋老頭輕輕嘆口氣道:“像我這種又老又窮的糟老頭,原就不該到這種地方來的。算了,算了,這頓酒不喝也罷!”
說著,站起身子,便要離去。
這下公冶長可為難了。
這個姓宋的老傢伙,年紀一大把,尚且如此好色,依他本意,他當然不會去遷就這個老傢伙。
但是,高大爺把這老傢伙當活寶,今天這頓酒如果喝不成,萬花樓的夥計和!”娘,可就有人要遭殃了。
這種事他豈能眼睜睜聽任它發生坐視不管?
因此,他只好賠著笑,將宋老頭又推回座椅上,道:“也許是夥計們不會說話,那麼就待我過去看看。”
紅紅其實就在隔壁。
從夥計口中,公冶長也已知道紅紅如今在隔壁陪的這個客人是誰。
正因為他知道這個客人是誰,所以他才建議宋老頭換個姑娘,因為這位客人不僅萬花樓的夥計不敢得罪,就連他這位高府總管,無疑也以不去招惹為妙。
但是,如今僵局已經形成,他便顧不得許多了。
紅紅坐在血刀袁飛的膝蓋上。
她一雙白玉似的手,正勾者袁飛的脖子,臉貼著臉,嘴對著嘴,慢慢地將一口酒,由舌尖上一點一滴地轉向袁飛口中。
公冶長輕咳了一聲,掀簾笑笑走進去道:“好傢伙!你們可真會享受啊!”
紅紅嚇了一跳,因為舌頭往回縮得太快,以致口中余酒全傾在袁飛衣襟上。
袁飛居然沒有生氣,他推開紅紅,望著公冶長道:“聽說高大爺要蓋新房子你怎麼有空來的?”
語氣平平淡淡,雖說不上友好,但也沒有抬槓意味。
公冶長在對面坐了下來道:“袁兄知不知道匠人是哪裡請來的?”
袁飛道:“據說是洛陽來的一個什麼宋不老?”
公冶長點頭道:“是的,老傢伙此刻就在隔壁,高大爺要我陪他來喝酒,想不到這老傢伙竟指定要叫紅紅……”
紅紅的面孔,突然紅了起來。
袁飛瞅了紅紅一眼道:“夥計沒有過去告訴他,說紅紅在我這裡?”
公冶長道:“夥計跟我說過了,我也建議老傢伙不如改叫藍藍或花花,可是老傢伙的脾氣倔強得很,竟表示沒有紅紅在座,他就不喝今天這頓酒。”
袁飛嘿了一聲,沒有開口。
公冶長含笑接下去道:“高大爺一心想蓋好新宅第,把這老傢伙寵得像個寶似的,老傢伙今天是小弟陪來的,若是弄得不歡而散,高大爺必會怪小弟辦事不力。”
他望著袁飛,帶著央求意味,接著說道:“所以——”
袁飛面孔微微一揚,斜著眼道:“所以怎樣?”
公冶長賠笑道:“所以希望袁兄看在小弟情面上,能夠委屈一下。”
袁飛突然沉下面孔道:“花自己的銀子吃喝玩樂,誰也管不了誰。我說過不行,就是不行!”
公冶長皺皺眉頭,正待開口之際,袁飛又冷笑著道:“還有件事,請你公冶兄最好替我記住:別以為你公冶兄如今是高府總管,身份就高人一等,須知我血刀袁飛可不吃這一套!”
公冶長詫異道:“我只是過來跟你袁兄打個商量,又沒有勉強你袁兄非答應不可,你袁兄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
袁飛冷冷地道:“老子高興!”
公冶長呆在那裡,隔了好半晌,才注視著袁飛道:“袁兄突發這種沒來由的脾氣,該不是借題發揮吧?”
袁飛霍地長身而起,一腳踢開座椅道:“就算老子是借題發揮又怎樣?你不服氣?”
紅紅在一旁嚇得花容失色,想勸阻又不敢開口。
公冶長思忖片刻,忽然點頭道:“瘡不放膿,完不了口。你袁兄的心情,我完全瞭解。我決定捨命陪君子,幫你袁兄了卻這樁心願就是了。”
他吸了口氣,緩緩抬頭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袁飛冷冷地道:“就是現在。下面的大廳寬敞得很!”
兩個跑堂的夥計,一人托著一雙熱氣騰騰的大菜盤,正一邊低聲說著笑著,一邊並肩走向樓梯。
兩人托盤的姿勢,驚險美妙。
他們為了說話方便,左邊的一個用左手,右邊的一個用右手,兩人的手臂分向左右朝上彎曲,都是以四根手指頭,作菊心狀頂著盤底,菜盤正好比他們的肩頭高出寸許。
不過,你絕對用不著為他們擔心,這正是他們吃這一行飯的絕技之一。
你別瞧他們那兩隻盤子,搖搖晃晃的,像風中荷葉,事實上裡面的湯水永遠也不會溢出一滴來。
他們走路時,就像蝙蝠一樣,不用眼睛看,也不會撞著任何東西。
上樓梯時,亦復如此。
這座樓梯,他們一天至少要上上下下幾百次,就是叫他們閉上眼睛,他們也照樣能升登如飛,絕不至踏偏一步。
現在,兩人已走到樓梯的最後一級,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齊停下腳步。
因為他們這兩盤菜並不是送去同一個房間,上樓之後,必須分手,而他們的笑話尚未講完。
他們這樣站在樓梯口,雖然擋住了別人的去路,但他們絲毫不以為意。
因為他們的身手一向靈活,無論人從前面下來,或是後面有人要上樓,他們均能憑敏銳的感覺,隨時閃身讓去一旁。
這時正好有個客人走出房間,要下樓梯。
兩個夥計還在說話。
這個要下樓梯的客人,他們都覺察到了,他們也都有了準備。
準備這位客人走過時,再從中間裂開一條通道,讓這位客人通過。
等客人過去之後,他們還可以聚攏來,繼續交談下去。
客人走過來了。
他們迅速讓開。
讓出的空檔,寬寬裕裕,足夠一人通行無礙。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那客人似乎還嫌空檔太狹窄了些,兩人只覺眼前一花,那客人的一雙手,已經分別拍上他們的肩頭。
只聽嘩啦一聲,兩隻菜盤同時摔在樓梯上,紅燒栗子雞和八寶豆腐,沒得遍地皆是。
兩個夥計則如滾球似的,骨碌碌地,從樓梯上一直翻了下去。
樓上四廂的管弦和笑語,都被這一聲巨響,給打斷了。
所有的客人和姑娘們紛紛走出房間查看。
兩名夥計又氣又恨,揉著屁股爬起來,剛剛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話,叭,叭,兩人臉頰上,已分別挨了一個又脆又響的大巴掌。
這兩巴掌,幫他們回覆了清醒。
現在他們才算看清了面前這個先推了他們一把,如今又賞了他們兩巴掌的客人。
看清了這個客人是誰,兩人身上的疼痛突告消失。
兩人的面孔,也於這一瞬間,蒼白扭曲得像個擠幹了汁的橙子。
“原來是袁爺?啊啊,對,對不起!”
兩人不斷哈腰,賠笑,一邊像蝦子似的向後不斷退縮。
現在,樓上的客人和姑娘們,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如果說得更正確一點,也許應該說成:他們已看出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這是一個完美的陷阱。
血刀袁飛在樓上人群中,很快地便找到了那個高價雇他殺人的青衣漢子。
青衣漢子正攬著一個姑娘的腰,站在四號房間的房門口。
當兩人四目遙接之際,青衣漢子朝他微微頷首,似在讚許他今天找的這個機會不錯。
今天這個機會的確不錯。
樓上迴廊離大廳地面高僅丈五左右,一旦血戰展開,眼力再好的人,也絕不會留意到幾根黑色破穴針的一閃而逝。
到時也許只有中了暗算之後的公冶長,會因驚怒交集,而產生出一種引人注目的反應。
不過,這種情況發生的機會也不多。
因為公冶長中針之後,只要手中誅心劍稍為露出一點破綻,他的一顆腦袋,就不會還留在他的脖子上了!
所以,即將展開的這一場戰鬥,將不會有什麼精彩的場面出現。
因為實際上這並不是一場真正公平的決鬥。
這只是一次設計周詳的謀殺。
血刀袁飛在這一戰中,也不需耗費多大氣力,因為他實際上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那就是設法將公冶長引去四號樓廂下面。
將公冶長迫去也好,或是自己慢慢退過去也好,只要將公冶長引去四號樓廂下就行。
然後,他就可以等著完成僱主交給他的最後一項細節。
一刀割下公冶長的腦袋。
公冶長從樓梯上慢慢拾級而下。
袁飛後退一步,拔刀出鞘。
公冶長走下樓梯,停步四下望了一眼,然後微皺著眉尖,轉向袁飛道:“袁兄真的要讓別人看我們笑話?”
袁飛冷冷地道:“別人早就看過我袁飛的笑話了,再多看一次也無妨。”
公冶長輕輕嘆了口氣,緩緩拔出那口形式奇特的誅心劍,雙掌合劍,當胸一立道:“袁兄請!”
袁飛冷冷道:“請!”
他口中說著請字,人仍站在原處未動分毫。
他顯然在等公冶長先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