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還差點兒
再喝一口湯?
這寡淡庸碌的湯, 難道還有什麼奇異之處?
樊歸一還在回味剛剛的炒飯, 要說味道的登峰造極,當年的宋丸子和現在的駱秋娘都已經在兩極走了很遠, 劉迷做的飯比之幾十年前宋丸子的手藝還有些不足,卻足夠精彩。
難道還能靠著這湯更進一步?
他抬起碗, 喝了一口仍熱燙的雞湯。
一股洶湧的辣意直衝腦門, 又燙、又熱、又衝, 有人毫無防備的喝了一口下去, 捂著嘴,漲紅了臉, 眼淚都流出來了。
樊歸一屏住呼吸,現在這一刻, 他只覺得吸口氣進到鼻子裡都是酷刑一般。
一群人都中了招,除了「蘇玉回」, 她捧著湯碗,只笑著看面前站的矮個子廚子。
「蘇道友,你不嘗嘗, 怎麼知道我如何將自己做入了這湯裡呢?」
「你的湯在第一口喝的時候寡淡無奇, 因為你在裡面放了太多薄薄一層麻椒的油, 又將其中的辣味去得極乾淨, 人們一喝, 舌頭就麻木了,如此,人們吃炒麵的時候明明你裡面放了極重的味道, 他們也只覺得味道不過是豐富又精彩。可第二口湯就不同了,油都被喝下去了,雞湯就成了漱口之物,原本的嗆辣味道凸顯了出來,這是其一。其二,這木碗是用老山葵的根雕的,在吃炒麵和說話的時候,其中的味道已經浸了出來散在湯裡,連著嘴裡殘留的重味一同激發,自然是有讓人涕淚俱下之效。你的做法能唬得住外行,瞞得了你的同門,卻逃不過我的眼睛。要做個真正的食修,你得走的路還長著呢。」
口中如此說著,宋丸子勾著唇角,還是將那一碗湯放在了嘴邊。
一飲而盡。
她常年服用造化椒,對這味道的耐受力遠勝旁人,卻也紅了眼眶,揉著嗓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著「蘇玉回」竟然真的將湯喝了,劉迷仰著頭,沒喝湯,眼睛也紅了。
「那湯,便是我。」
蒼梧之野的林中最平平無奇的黑羽雞,庸碌無為、潦草度日,每日不過偷雞摸狗,靠著不入流的丹師本領依附著九流小勢力過活,為人鷹犬,任人驅使。
經歷一番斑斕精彩之後,變得又衝又辣,能讓人涕淚俱下,甚至終生難忘。
這就是她。
「蘇道友,我經歷的精彩,你可懂?」
蒼梧之野的密林之中,她跟在那個人的身後,看她一鍋一鍋地做飯,一處一處地賣,兢兢業業地當一個廚子,也兢兢業業地,紮下了掀翻整個無爭界的根基。
那便是讓劉迷脫胎換骨的精彩之處。
宋丸子死死地摁著自己的馬甲,只笑,不說話、
「劉師這菜,我等百八十年都忘不掉了。」
好久之後,才有一旁就見證的人如此說。
「幾時年前,我等遭遇海獸,逃上遠島的時候身無一塊靈石,厚顏去味館賒帳,被劉師罵了半日,一邊罵,還給了我們能溫養經脈的靈石,更是許我們在味館打雜,賺些返程所用的靈石。那字字句句鞭辟入裡,細想來都是我等行事疏漏之處,就如這雞湯,實在是讓人永生難忘。」說話之人是一個世家新晉的金丹長老。
他一邊說話一邊揉著嗓子。
劉迷一直瞪著「蘇玉回」。
「你說,我這算不算是將天地人做進了飯裡?」
她對面的女子點點頭。
「手段……確實不錯。」
竟然真的認下了。
劉迷的臉突然亮了起來,提醒周圍的人說:「諸位現在吃一口糖醋蒜,應該是正好的時候。」
原來那一人一頭的糖醋蒜竟然是用在了這裡,用來消解他們口中的難過。
旁人埋頭吃蒜,劉迷和「蘇玉回」論起了這一戰的「成敗」。
「既然我做出了這道菜,那蘇道友你是不是該趕緊做你做的菜了?大家都是廚子,您可不能讓旁人等太久。」劉迷竟是將比試之前「蘇玉回」說過的話原樣奉還。
「蘇玉回」又笑了,她將山葵根雕出來的碗慢慢放下,才輕描淡寫地說:
「酸甜苦辣鹹鮮兼有,天地人三才不缺,山川星月盡在,這題目一聽就知道是我故意說來為難你的,我哪裡做得出來?」
居然就輕易地認負了。
看著對面閃亮的一雙星眸,劉迷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卻掩蓋不了得意和喜悅。
「既然這樣,那第一場,就是我們味館贏了。」
結果一出,攬月崖下的歡呼喝彩之聲震天響起。
第二場比試,改由味館出題。
廚子火來刀往,大多是個急性子,自然幹不來當年宋丸子一場比試搞二十年的事情,所出的題目也是味館上下集思廣益,磨了大半個月才磨出來的。
味館找來了十一個「五味有缺」之人,蘇玉回和味館派出的廚子一同做菜,每道菜所用的食材是一樣的,但是要求每道菜的主味都要跟之前是不同的。
讓試菜之人說出「這菜更好吃」那這人便贏一分,最後分多者為勝。
做錯了菜的算輸一分,分配食材沒有用完的算輸一分。
這題比起宋丸子所出的那題,實在堪稱厚道。
十道菜,味館派出了十個人。
食材包羅萬象,幾乎整個無爭界能吃的東西都被味館的人搬到了攬月崖上。
「蘇玉回」的面前立著一個鼎,含笑看著味館的弟子們一個接著一個,走到自己的面前,像是看著明天將要綻放的花,又像是看著一棵又一棵將在這世界上參天入雲的大樹。
那些逝去的、丟掉的……在她的面前次第出現,有兩次,她幾乎要把自己手腕上懸著的小南瓜小桃子摁進自己的肉裡。
這種欣喜與痛楚在她的心中激蕩著,於是,她一不留神,就將自己做菜的本事盡數發揮了出來。
明日花,未來樹,如今也都不過是幼苗而已,儘管味館的弟子們朝氣蓬勃,身上有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在真正的強大面前,也只能一個接一個地敗下陣來。
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蘇玉回」慢條斯理地擦乾淨了自己的那把大菜刀。
十一比零,她不是零。
一眾味館弟子們已經從起初的強撐和不服氣,變成了嘆服。
要是這位前輩不是來爭道統的,從此就和他們把灶論菜,那該多好。
世間沒有如果,於是他們只能喪著臉,看著「蘇玉回」說:「要是你們再輸一場,此界的食修道統可就歸我了。」
「一樣,蘇道友你再輸一場,就可以安心受死了。」
劉迷豎著眉毛說道。
「受死」二字,讓宋丸子臉色的笑容一僵。
甚至不敢偷眼去看坐在一旁一直不聲不響的藺伶,她極力岔開話題:
「第三場的論道,你們誰上啊?」
「我來。」穿著一件杏色長裙的女子腳踩蘭花般的法器,在幽歡歡和陸六六的攙扶下晃悠悠來到了臺上。
正是味館的大當家,通脈體修駱秋娘。
宋丸子看見那個法器的時候就一陣兒心虛,想當年那還是自己送她的。
「蘇道友,論道之戰,我與你比。」
「你的身子是怎麼回事?」
聽見這話,駱秋娘對著自家可憐巴巴披了一層爛皮的師父甜甜一笑。
「你輸給我,我就告訴你。」
所謂「論道」就是兩人對坐辯論,堅守自己之道,駁斥對方的道心,直到有一方輸了為止。
味館準備了兩個棉墊兒放在了兩邊石凳上,蘇玉回手腕一翻,掏出了大把的小吃,就放在他們二人中間。
什麼糖糍粑、芸豆卷兒、裹了花生碎的糯米點心……
駱秋娘素來愛吃這些,看在眼裡,只覺得一層薄霧從眼中生出來,可看見對面的自家師父,那霧就被太陽曬得無影無蹤。
「論道之戰」是修真界各種比試中的最後一環,到了這時,比鬥雙方都疲累了,卻又未能贏了對方,士氣也有些消沉……種種原因,導致很多論道之戰都頗為乏味,聽的人昏昏欲睡。
頭次看見兩個廚子論道,也頭次看見有人論道的時候面前擺了幾十種點心,作為見證者的修士們有些懵,人群裡傳來了吞咽口水的聲音。
「我聽人說她們論道的時候擺了一堆好吃的?」樊歸一身後的那人又不安分了起來,「這是什麼道理,我們不遠萬里來給他們做見證,怎麼有好吃的卻沒我們的。」
樊歸一歎了一聲,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覺得一個魔修的話極有道理,還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
軟座在下,美食在前,駱秋娘和「蘇玉回」的論道之戰卻是超乎所有人想像的激烈,駱秋娘這些年飯做的越來越難吃,其中效用卻是越來越好,她時常困惑於味道對於靈食本質到底是什麼,是核心,是調劑,還是區區**的衍生?是骨髓,是皮肉,還是一頓描眉畫目。
宋丸子一直認為食修的本質是「活人之法」,讓人活下去為第一步,而所謂的「色香味」則是在其中的延伸,至於這延伸是否存在本末倒置之相,宋丸子只能笑著說:「人觀景,看綠樹蔥蔥,見不到泥土裡的根,卻知道根在哪裡。這便是味與食的關係……你再吃塊驢打滾。」
駱秋娘一邊吃著,一邊說著,完全沒有吃人嘴軟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