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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第40章
第四十章:青梅竹馬

  辰正時分,趙野騎著騾子,走在城南的北裡。

  他由城東那頭過來,城東的街上與京師其餘地方一般,像初醒的蜂巢,士農工商,富人平民,走出家門奔向各自營生地方,路上兩頭行人車馬流動不絕。

  這些塵世的熙來攘往,到了北裡,便驟然沉寂了下去。

  北裡的人們徹夜笙歌,玩鬧通宵,這時剛剛陷入夢境。

  街道寂靜,趙野單騎行走,閒時往胡同裡兩排店家看去。

  那些店家大門深鎖,門口風光分了兩種:一種大門口懸挂乳白燈籠,燈上以紅漆書寫某某茶室,門外墻上懸幾塊長方木牌,寫著女子花名;另一類,門外挂紅燈籠,門扉懸木牌,鏤著金字寫某某堂,下方亦是女子花名。

  那些名字,不少屬他從小的街坊玩伴,男女都有。

  他行了一陣子,難得前頭對向一家店家大門半掩,路邊一個文秀小厮牽了馬匹等著。

  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由挂著某某堂名牌的那門後踱將出來,臉泛酒紅,綢緞袍服幾處教酒水污了顔色,戴了翡翠斑指的蒲扇大手橫在額頭,替睜不開的眼睛遮擋陽光。

  男子粗壯的另一隻手臂圈圍一個十五六歲少年,少年容貌娟秀,長髮束在背後,身著女裝,像個木偶,順著他搖晃的步伐給隨便拉過來,扯過去。

  兩人好容易走到馬前,中年男子抱著少年猛親,糊了人半邊臉頰涎水,才鬆手要認鐙上馬。突然他瞧見趙野,方方的油亮臉膛兒一亮,大著舌頭嚷嚷:

  「小相公,哈哈,咱們睡一睡,睡……一睡……」

  趙野勒住繮繩,「好,你洗淨屁眼趴平等著,爺操完你祖宗八代就來。」

  那中年男人喝高了,不曾聽清趙野說了什麽,可模糊意識他出言不遜,便指著他,掉頭質問小厮:「他駡我是不?給我揍!」

  小厮見趙野人高馬大,面露難色,遲疑著不答言。

  趙野在騾背上朝中年男子冷笑,「有種你親自上陣。」

  中年男子聞言,揎拳擄袖真要上前。

  女裝少年木偶般的神氣消失了,睜著眼睛閃爍等著,身後却飄來一把沙啞嗓音。

  「秋老爺,您喝多了,街上沒人。」

  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走出店外,身著灰綢衣袍,相貌清俊,眉宇極斯文。

  秋老爺緩下脚步,打了個酒嗝,楞楞道:「呃,沒人?」

  「是,沒人。」灰衣青年斬釘截鐵答道,又說:「您要不信,可以問問秋平?」

  小厮在旁思索一霎,亦陪著笑一口咬定:「老爺,街上真沒人。」

  女裝少年不明小厮何以欺暪家主,與灰衣青年却是一夥兒的,便順著話說:「秋老爺,沒人在那兒呀。」

  秋老爺信以爲真,拍拍腦袋掩飾困窘,哈哈笑說自己喝多了,上馬離開。

  趙野向那灰衣青年頜首招呼,「英生。」

  杜英生置若未聞別開眼,趙野一笑,驅騾遠去。

  女裝少年在旁道:「師兄,你幹麽攔他們?狗咬狗一嘴毛,現成的猴戲。」

  「你曉得秋平爲什麽附和我?」顧英生反問。

  女裝少年答不上話。

  杜英生道:「秋平看出對頭難纏,主子打架討不到便宜,他做下人的到時不能不下場助拳,下場無非一塊兒挨揍。與其皮肉疼,他情願幫咱們騙秋老爺。」

  「他們打他們的,又不幹我們的事。」

  杜英生白他一眼,「照顧主兒同人打架,你在旁看熱鬧,秋老爺事後想起,可不要寒心?你薄情寡義的名聲傳出去,以後誰肯提携幫襯你?」

  女裝少年猶辯道:「秋老爺醉了,不會知道……」

  「秋平可清醒著。你們在秋老爺跟前爭寵,秋老爺有難,他下場挨打,你隔山觀虎鬥,他不趁機排擠你,難道還替你美言幾句?」

  女裝少年不響了。

  「遇事別幸灾樂禍,先琢磨火會不會燒到自己身上。」杜英生轉身回店,又說:「以後遇見那騎騾的傢伙,繞道走。他就是個灾星。」

  趙野轉過幾條胡同,進了北裡最爲繁華的胭脂胡同。

  街道兩旁店家重樓飛檐,其中一家樓起三層,門面一連數間,極是長闊。大門之上,匾額高懸,黑底金字寫著「天香閣」。

  天香閣大門敞開,大廳裡,小厮僕婦各司其職,擦桌拭凳,掃抹地板,清理昨夜歡宴留下的痕迹。

  一個小丫鬟蹺著二郎腿坐在廳裡最近門口的桌旁,卡卡嗑著瓜子,瓜殼隨手灑了一地,見趙野出現在門口,起身拍拍衣裙,快步迎接。

  「趙爺來了。」小丫鬟笑道:「姑娘等著您呢。」伸手要接過趙野背在肩上的長包袱,趙野示意不必,小丫鬟便在前帶路。

  天香閣房捨呈回字型,小丫鬟與趙野上了第三重樓,進了坐南朝北那排的一間房前。

  由虛掩的房門進去,裡頭房間極寬敞,一室以透雕花梨木落地罩隔斷成三間,明間乃待客廳堂,左右兩間一爲寢間,一爲書房。

  一陣妙柔嬌嫩聲音由寢間傳來。

  「二郎,你該動身了。」寢間內,一名少女向外側立,芳華至多二八,烏髮過腰,雪肌紅唇,一襲素白大袖及地紗衫籠在身上,如烟似霧,佳人雪衣,宛如花樹堆雪。

  少女似乎不曾察覺房內來了人,齊眉瀏海下的面龐秀美甜淨,一雙墨長明眸柔光脉脉,凝睇跟前錦衣玉帶的公子,款款勸道:「天光亮好趕路,也多些餘裕找宿頭啊。」

  「婀娜,你別催了。」錦衣公子微露不耐:「咱們多處一會兒不好嗎?——我捨不得你。」

  田婀娜聽說那二郎捨不下自己,笑生雙靨,神情甘美歡喜,旋又意識離別無可避免似地,眼眸一黯,拉起情郎的手凑近檀口親了親,低眸不語。

  她笑時秋波盈盈,嬌俏動人;愁時玉容幽怨,我見猶憐,一變一種風情,教嚴世斌又心癢又心軟。再見她親吻自己的手,心潮更是澎湃——這可不只是個美貌少女,還是天香閣的頭牌,受京師多少王孫公子追捧,却深深貼戀依附他嚴世斌一人。一股驕傲感動在他胸臆間油然而生。

  「婀娜……」他低呼,將田婀娜攬進懷裡,緊緊擁抱。

  兩人靜默相依一會兒,田婀娜終於推開他。

  「二郎,你才學滿腹,前程不可限量,兼且家中高堂期許殷切,不該耽溺於兒女情長之中。請君勿以我爲念,回鄉苦讀,來日進取功名,蟾宮……」

  「我不怕功名兩字無,」嚴世斌打岔,執起田婀娜雙手,「只怕姻緣一世虛。」

  田婀娜秋波盈盈傾注情郎臉上,神色悵然纏綿,隨即打起二十四分精神,輕啓檀口,曼囀嬌喉。

  「今日個生離別,比看死別離情更切。願你此去,早尋佳配,休爲我這數年間露柳風花,數年間露柳風花,誤了你那一生的,一生的錦香綉月。」

  美妙的音律落入嚴世斌耳底,令他且喜且疑。

  喜的是他方才那句「我不怕功名兩字無,只怕姻緣一世虛。」,出自戲曲《嬌紅記》,田婀娜立時便能引用同出戲目唱詞與之應對,可知其博學强記,心性聰慧。她嗓音如新鶯出谷,低回婉轉,加以傾盡心力演唱,歌聲神態情真意切,處處動心;到了收聲,那餘音裊裊仿佛還回蕩耳畔,當真能繞梁三日。

  這般才貌雙全的佳人,與他情投意合,如膠似漆,想到此處,嚴世斌倍感自身幸運。

  疑的是,他明明對田婀娜再三重申非卿不娶的意思,田婀娜引用的唱詞却勸他「早尋佳配」。

  「婀娜,除了你,無人是我佳配。」嚴世斌鄭重道:「我誰都不要,隻願與你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嚴世斌接著要再設誓一番,不防寢間外頭爆出「哈啾」一聲大噴喋。

  領了趙野進房的小丫鬟以袖掩鼻,爲打擾主子和恩客傾談行禮賠罪。

  嚴世斌的心思却一早由小丫鬟那兒溜到她身後的男人身上,竪起警戒——那個男人身材高挑,相貌極俊,僅憑皮相便足以成爲任何男人的情場勁敵,現下他還進了自己心上人的閨房,不可不防。

  「你是誰?」他質問,聲氣尖銳。

  田婀娜一旁介紹:「他叫趙野,是我青梅竹馬。」

  趙野淺笑接口:「我和婀娜老相識了。」

  嚴世斌即將離京回鄉,不知何時回到心上人身旁,聞說趙野與田婀娜乃青梅竹馬,幷直呼其名字,態度親昵,便一縷酸氣衝上腦門。

  「既然相識久,這時節在婀娜等同夜深時分,正該她歇息的時候,爲什麽上門打擾?」

  趙野淡淡道:「我應婀娜邀約前來,何來打擾之說?就算我不來,公子不一樣讓她這時無法歇息?」

  「你能跟我相提幷論嗎?」嚴世斌沒好氣道:「我是婀娜的……」他忽然警惕,瞪住趙野:「婀娜叫你這時來?假設我沒耽擱時間,方才便啓程,豈不是我前脚才走,你後脚就上門?這時候你找她做什麽?——等等,你們倆說什麽老相識,該不會其實是老相好?」

  田婀娜面色一變,兩行眼泪啪噠啪噠落下粉腮。

  「婀娜,別哭。」嚴世斌慌了手脚,田婀娜對著他向來語笑嫣然,縱然近日爲分別在即愀然不樂,到底强顔歡笑,當面泪眼婆娑可是頭一遭。

  「二郎說什麽恩愛兩不疑,轉眼便猜疑我水性楊花。」田婀娜咬唇,扭頭吩咐趙野:「小野哥哥,你將它取來。」

  趙野把肩上包袱就近擱在廳內下首茶几上,解開來,裡頭幾卷畫,他取出其中一卷瑪瑙軸頭的畫卷,交給小丫鬟,小丫鬟進寢間,呈給田婀娜。

  田婀娜在嚴世此面前將卷軸抖開,却是她的一幅小像。畫中的田婀娜相貌清純秀美,水眸湛然有神,眉目之間含情脉脉,帶一縷憂傷凝睇畫外。那神態模樣,與真人絲毫不差,竟像田婀娜縮小了活在紙上一般。無論正面看、側面看,畫中人都向著觀畫者轉盼秋波,更與活人無异。

  田婀娜含泪道:「今日與二郎一別,不知何日能相見,我請小野哥哥畫像,讓二郎隨身帶去,留作念想。請他來,是讓他送畫。」

  嚴世斌乾咳一聲,「京師畫師甚多,你爲何不另請高明,避瓜田李下之嫌?青梅竹馬這層關係原就容易令人起疑。」

  「若請旁的畫師,必要真人對面描繪,我倆相對時日過一刻少一刻,哪有工夫撥給閒雜人等?小野哥哥自幼與我相熟,畫藝超群,過目即可成畫,交托他畫像,恰好兩全其美。小野哥哥的畫一幅難求,他還是看在老交情的份上,特地抽空接下這椿委托。我一番苦心爲咱們著想,你反倒……不識好人心。」田婀娜咬咬牙,便要撕扯小像。

  嚴世斌趕忙奪過小像,認錯不迭,又道:「你一個勁兒催我走,又勸我另謀佳配,緊接著趙野,不,小野哥現身你院裡,所以我……」

  「所以你猜忌我三心兩意,背著你跟旁的男人搞七拈三?」田婀娜垂泪道:「二郎,你讓我失望。」

  嚴世斌連連打躬作揖,「婀娜,你別氣,原諒我。」

  「那麽你即刻動身回鄉。」田婀娜道。

  「婀娜,爲什麽你總要我走?」嚴世斌皺眉,「我盤纏雖花得七七八八,終究還剩餘千兩雪花銀,用作纏頭、夜度資,盡够好一段時日開銷。」

  「二郎,我不願與你共度一段時日。」田婀娜正色道:「我想與你白頭到老。」

  頓了頓,她解釋:「二郎,你雖許諾娶我爲正妻,但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前途無量,而我……殘花敗柳之身,幷非良配,你嚴家又門風嚴謹,只怕讓我以妾的身份進門都不能够,故而爲了你好,我忍痛勸你另尋佳配,以免耽誤終身大事。可天無絕人之路,咱倆要長相厮守,幷非沒有法子:倘使你登科及第,趁著家裡一團高興,提出納我爲妾的意思,家中高堂念在你光宗耀祖的份上,興許肯點頭成全,此所以我催你回鄉苦讀。你若淨留戀眼前風花雪月,遲遲不去,何時能帶我脫出這肮髒地方,真正天長地久?」

  嚴世斌見田婀娜替他兩人認真做長遠打算,用心良苦,反思自己,思慮輕浮淺薄,竟不及一婦人,不但如此,猶然懷疑她用情不專,大爲汗顔。

  慚愧之餘,他慨然起了奮發之意。「好,我這就回家,鐕研學問,金榜題名之日,便是迎你進門時。婀娜,你放心,即使我另娶正室,你與她亦是姐妹相稱,在家裡一般大小,絕無差別。」又許了若幹承諾,便不再拖延,下樓偕同久候的小厮驅車離去。

  田婀娜自稱頭疼不能見風,送至房門口便回來,往廳房上首的桌旁坐下,伏在桌上哭泣。

  趙野早在桌子另一端落座,見狀道:「人走了,別作戲了。」

  田婀娜聽若未聞,伏桌縮成一團泣不成聲,裹在雪紗衣裡的身子哭得一抽一抽,像受了傷的小獸伏在凉霧裡顫抖。

  趙野拎起桌上茶壺給自己倒茶,啜了一口,便擱下了。「用甜井水沏茶,你真小氣。」

  趙野挑剔他的,田婀娜哭她的。

  一會兒,小丫鬟回來報導:「姑娘,嚴公子的車馬駛出胡同了。」

  田婀娜聞言,雙肘撑桌直起上身,泪痕錯綜的小臉翻了個老大白眼,鳳仙花染得指甲紅亮的小手朝小丫鬟一揮:

  「取冰水給我敷眼,晚間還要見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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