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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和離意思

  「哈啾!」趙家裡,趙野寢間旁的耳房,響起一聲輕細噴嚏。

  那間耳房用作趙野的書房,原婉然正拿幹抹布擦拭書案桌面,猝不及防鼻間發癢,連忙舉起袖子,總算趕在打噴喋時,以袖掩臉,沒弄髒身前桌上的一沓畫稿。

  房裡幷沒什麽灰塵啊?原婉然困惑,揉了揉鼻子,要說傷風感冒,向來只有癸水來前幾天到結束那陣子,她才容易身子虛弱。

  想到癸水,她連帶思及懷孕一事,心緒不由沉重幾分。

  昨晚趙野又向她求歡,然而不論索要幾回,臨到最是顛狂激昂的當兒,總是由她體內撤了出去,在外頭釋灑精水。

  男人往女子胞宮澆灌精水,能使女子受孕,反之,則可以避免懷胎。這點常識,原婉然還是曉得的。1

  也因此,趙野出門後,她回想夜裡的纏綿,無意間驚覺,從兩年前圓房至今,趙野從未在她身上播種。

  一次是巧合,兩次、三次……兩年前後皆如此,那便是存心不要孩子了。

  原婉然爲這個發現茫然。

  以她的見聞,夫妻無子,不出三種情狀:生不出、養不起、不願生。

  趙野生得出,至少他自認生得出,方才刻意避子。

  要說養不起,他們家幷不缺孩子一口吃食。趙野提過,他受人委托作畫,養家綽綽有餘,讓她把綉作當消遣,不必賣力掙錢。

  那麽,趙野是不願生了?

  對於趙野不願生,原婉然所能想到的症結,在於他討厭孩子。

  然而自己搬遷進城那日,鄰家女娃兒見了趙野,那股熱乎勁兒,必然平日便與他相處極融洽。

  既然喜歡孩子,却又防她懷孕,那便是無意跟她生兒育女了。

  爲什麽?原婉然陷入沉思,擦桌的手不知不覺頓下,擱在畫稿上。

  趙野待她的好處擺在那裡,對她做下避子决定,必定理由正大,不含惡意。

  是否她哪裡不足,令趙野不放心與她生兒育女?

  她和趙野團聚不久,漸漸熟稔,暫且幷無生兒育女的打算,可是已經把對方當家人看待,若是他信不過自己,到底要難過。

  原婉然思量著,一個念頭電光火石劃過腦海,悚然一驚。

  當初她一心跟著韓一,韓一却起意和離,如今會不會舊事重演,自己定下心跟趙野過日子,趙野却幷無意願?

  誠然這些時日,趙野待她甚好,床笫間也頗見熱情,可當初韓一處處照顧她,甚至不惜以身相護,到頭來呢,隱晦提議彼此分開另過。

  原婉然回溯他們這椿姻緣的源頭,出於兄弟倆趕在出征前留後,但趙野彼時便行避子之舉,分明對生子毫無興趣。如此推斷,他們兄弟倆,獨獨韓一有心成親,趙野八成隨韓一行事而已。

  那麽,趙野現下與她同住,或許同兩年前一般,幷非真心成家,不過遵循韓一的决定,盡著道義和人情,把她帶在身邊,搭夥過日子。

  這麽一來,趙野阻止她受孕的事便說得通了,已經有了她這個家累,更多的羈絆能免則免。

  原婉然腮上滾燙,她早前還操心萬一趙野闖禍,該怎麽收拾,到頭來,是自己給人家添麻煩。

  驀然另一個疑問冒上心頭,讓她暗叫不妙:趙野曉得韓一考慮跟她和離嗎?

  八成不曉得,她忖道,趙野原本不熱衷成家生子,不過韓一怎麽說,他怎麽做罷了;一旦知悉韓一對她存了分崩意思……是否一般辦理,再次韓一怎麽說,他便怎麽做?

  原婉然手抵桌面,支撑微微搖晃的身子。

  她全心等待韓一回來,都忘了和離這事。

  萬一她成了下堂妻,能去哪裡?韓一把田宅給了她,就算她厚著臉皮接受,一個下堂婦獨居,怕要招惹麻煩、閒話。

  留在京城的話,在這個地界,她隻熟悉綉莊,對於哪兒能讓孤身女子落脚、開銷多大,皆無頭緒。

  屋外墨寶驟然汪汪大叫,把她嚇了一跳,人轉向聲音來處,挪動的手帶起衣袖,掀過下方那沓畫稿,白底黑綫的紙張紛紛落地。

  她趕緊蹲下收拾,收了一兩張紙,上頭畫的無非花鳥,可其它散落地上的畫稿,教她見了一驚,不覺往後退身,一個不穩跌坐在地。

  那些稿子的背景分了屋內外,在房內則金窗玉檻,珠簾綉幕半卷,在屋外則小亭深院,奼紫嫣紅開遍,一派富貴風流氣象;景中總是一男一女,或赤精條條,或衣衫半褪,袒胸露臀,在榻上、地上、山石上等等地方,以不同姿勢交合,表情痴迷歡快。

  原婉然直了眼楞住,攢緊的花鳥畫稿,抵在突突心跳的胸口。

  墨寶叫聲變急了,她回神細聽,大門似乎響起剝啄聲,一時顧不上深究那些畫稿的來歷,胡亂收拾一通隨手擱回桌上,匆匆出房應門。

  大門一開,地上立著一個小不點兒,六七歲左右,原婉然認出那是她搬進城頭一天,聽到趙野有老婆,哭著跑回家的鄰家女娃兒,乳名叫小容子來著。

  來者是客,原婉然打起精神招呼。

  「小容子,吃過早點了嗎?」她打量小女娃來找趙野,正要說「你趙叔不在,要進來玩嗎」,小容子先發話了。

  「今兒不找趙大哥,找你。」童稚的小圓臉神情嚴正。

  原婉然這才留心小容子一手環抱一隻粗大竹筒,一手拎著紅綢小包袱,雖則納悶緣故,依然先把她讓進屋裡。

  因爲是小客人,原婉然沒在堂屋接待,徑領她往自己住的東間上炕坐。

  「喝香片好嗎,還是喜歡烏梅湯?你趙叔早起熬的。」她問,又拿出零食,灑上糖霜的白透瓜條、棕紅帶絲的金絲蜜棗、褐黃的黑糖薑片、蜜蠟黃的蜜餞海棠、金黃的梨脯、深紫紅的蜜餞溫桲……幾色蜜餞果脯擱在黑漆米白底大攢盒裡,五彩繽紛。

  小容子在家幷不缺吃食,却也忍不住說:「你家零嘴忒多。」

  「你趙叔買的。或者你中意吃鹹的?有猪肉乾。」

  原婉然言語溫柔,笑靨親切,小容子本來帶著兩軍陣前相見的防備和緊張,漸漸氣色平緩,甚至不大好意思。

  「哎,大姐姐,我不是來嗑牙的。」

  「那你是?」

  說到正題,小容子把放在炕上、自己身旁的竹筒放上炕桌。那竹筒對孩子來說頗具份量,她很使了些勁才抬上桌面,挪動間,竹筒內發出金屬相擊的鏗鏘響。

  原婉然留心那竹筒上端開了一綫細孔,大小投銅鈿正合適。

  小容子搬完竹筒,又把紅綢包袱擺在桌上,打開來,露出海棠銀錁子、幾隻金銀長命鎖。

  原婉然訝异,「小容子,你哪來這些物事?」

  「全是我的,」小容子指著竹筒和金飾一一道:「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和爹娘給我的壓歲錢、零花、首飾。錁子嘛,府裡林嬤嬤賞的。」她無比認真向原婉然說:「你拿去。」

  「這不行,不是我的東西不能拿。」原婉然搖頭,「小容子,你隨便把值錢物事帶出門,萬一丟了,怎麽向爹娘交代?來,我們先把東西送回去,你再上我家玩。」便要下炕帶她回家。

  「這不對啊,」小容子怔住,「買貨要付錢,我買趙大哥,該付你錢的。」

  原婉然也怔住,「你想買我相公?」

  小容子點頭。

  原婉然先當小容子說笑,但那張小圓臉神情正經得很,心底便不大受用。

  她自己教娘家以嫁人的名頭叫價賣錢,那感受比生吞蒼蠅糟糕。趙野待她好,不管兩人是否長久,她反正不容別人也這麽輕賤他。

  原婉然雖則不樂意,對著稚氣的小容子,刻意藏起心緒不外露,很快這點惱意也釋懷了。

  小容子年幼,只知道喜歡人,不通人情世故,自己好好同她說分明便是了,犯不著計較。

  原婉然斟酌怎麽措詞回絕小容子,又不至於傷了這孩子的感情。她從小常受父母兄長嘲笑撒氣,那時便下决心,等自己長大,决不像家人那般,任意粗魯對待孩子。

  小容子誤會了她的沉默,忙道:「不够嗎?」兩隻眼睛巴巴望著她,底下滿滿唯恐錯失心愛玩具的忐忑。

  原婉然放柔聲氣,刻意安撫:「小容子,你趙叔不是貨物,不能賣。」

  「我不是三歲小孩,別哄我。」六七歲的小容子皺起小眉頭,「人可以賣的,當成貨物賣。」大抵急欲證明,她緊接著說下去:「王府就買了我娘,我爺爺一家是先帝爺賜給王爺的,不必買,可是我們全家不管哪個人,王爺想賣便能賣。」

  小容子言之鑿鑿,原婉然聽著,似乎幷非隨口胡謅,只因事關旁人陰私,她不便問,僅由小容子話裡推敲,不多時恍然大悟:小容子一家是某王府的家奴。

  原婉然後來聽趙野說,王公大臣但凡得勢,手下人包括家奴在內,自然而然能生出許多花樣撈錢。某些家奴混得好,一代兩代累積下來,家産亦不遜於富家,小容子家便屬此類。

  當下她款款道:「小容子,世上確實有人買賣人,也有人給買賣,但擱我這兒,我不會賣你趙叔。你趙叔是他自己的,不是我的家當擺設。——哪怕我能賣,也絕對不賣。」

  原婉然聲明不賣趙野,小容子大失所望,及至聽說「哪怕我能賣」,以爲這事還有苗頭,便說:「我可以再添錢。」

  原婉然搖頭,「不關錢的事,不管誰來,給多少錢,都不賣。」

  「爲什麽?你就那麽喜歡趙大哥?」

  原婉然楞了一下,她從沒思索過自個兒對趙野喜歡或不喜歡,便依照本心回答:「他是家人,比銀錢重要。」

  小容子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原婉然便道:「哪,小容子,假如,我說假如,王府給你一筆錢,從你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和爹娘裡頭,挑出一個人帶走,再不讓你跟他在一處,你願意嗎?」

  小容子略想了想,小腦袋瓜子便搖得跟波浪鼓似的。

  原婉然道:「這便是啦,你想和家人好好一塊兒過日子,我也一樣。」

  小容子緩緩點頭,表示懂了。

  「那……」她伸長脖子,隔著炕桌探向原婉然,小聲問:「不賣?」

  「不賣。」原婉然笑著回答,溫和堅定。

  小容子長長嘆了口氣,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原婉然見她垂頭喪氣,有些不忍心。

  「小容子,世上人那麽多,一定還有很多像你趙叔那樣的好人。」

  小容子半信半疑,「能像趙大哥那樣好看嗎?」

  原婉然認真想了想,趙野那等好皮囊雖則罕見,不過……

  「世上的人千千萬萬,總會有的。」

  小容子聽了,仿佛得到一點安慰,小臉微微鬆緩,轉瞬眉頭又打結,「有老婆怎麽辦?」

  「那……找下一個、沒老婆的?」

  小容子深以爲然。

  原婉然爲人和婉,對孩子耐心用心聆聽應答,小容子很快忘了情場失意這檔事,順著話頭與她咭咭呱呱聊了起來。

  談話間,小容子透露了許多胡同裡的長短,許多和趙野相關:趙野很受胡同裡女娘的青目,剛搬來,大家便旁敲側擊他娶親沒有。趙野直言已有家室,妻子住在鄉下,大家聽說,背地裡議論他,何故租了整座宅子獨居,不接娘子進城同住?八成這娘子是盲婚啞嫁低娶了的,又土又醜,上不了檯面,因此教趙野撂在鄉下不瞅睬。大家爲此惋惜好白菜給猪拱了,直至原婉然進城亮了相,關於她醜的傳言方才平息。

  這回閒話家常,直到下午小容子家去才結束。小容子在時,原婉然款待她,暫時拋開懷孕、和離等煩惱,小容子走了,那些愁緒便躍回心上。

  她一面盤算怎麽處置這些事,一面做好晚飯等趙野回來,然而等啊等啊,月上柳梢了,趙野幷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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