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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第83章
第八十三章:難言之隱

  萬籟無聲,原婉然放眼望去,四面八方俱漆黑,毫無一絲光亮。

  「啊。」她驚呼一聲,飛快低頭閉緊雙眼,不敢再看。

  這兒是哪兒?原婉然抱緊雙臂自問,寂靜中不得答案。

  幹耗下去不是辦法,她勉力睜開眼睛,顫抖探手,伸手不見五指,亦觸摸不到任何物事。

  她邁開脚走幾步,透過肌膚觸感,覺出空氣似書她所在處往外流動。黑暗裡仿佛有墻一般的東西由四方及上空推逼而來,團團包圍她,擠出空氣。

  她呼吸漸覺悶濁,急忙張手四探,往前伸時,於虛空中似觸著一道軟壁。

  軟壁在她指下迅速冰凉變硬,就在對著她眼睛的高度,一道小窗憑空出現。窗外夜色沉沉,淡薄月光篩過一根根木條窗欄照入房裡。

  見了光亮,她本該歡喜,但那窗戶有些眼熟,空氣散漫木頭黴爛氣味,這些物事似曾相識,隱約透著恐怖。

  於此同時,她的身子鈍重起來,頭疼發熱,呼吸困難。

  沒等她反應過來身上周遭猝然變化,窗外竄起一張臉,與她打了照面。

  是張孩子臉,披頭散髮,雖則背著月光,因爲隔得不遠不近,原婉然尚能看清亂髮下小孩五官扭曲,口鼻和翻白雙眼都淌下血綫。

  「啊——」鬼孩子一張嘴黑洞洞大張,凄厲嚎叫。

  原婉然一震,脫口哭道:「我不生病了。」

  「婉婉。」黑暗中,有人連聲呼喚。

  原婉然睜眼醒來,一顆心在腔子裡猛衝猛撞,呼吸喘急。一個人就著月光映入她眼簾,那人臉部輪廓模糊但熟悉,正是趙野。

  我在家裡,不在那個地方。原婉然醒悟,她顫顫牽住趙野衣襟,所有恐懼化作委屈,忍不住流泪。

  趙野將她輕輕抱起,「發惡夢?」

  「唔。」她一出聲,哽咽聲便抑不住,嗆咳幾聲。

  「沒事了,我在,誰都動不了你。」趙野低語,輕拍她後背。

  「嗯。」她依在趙野懷裡,却始終壓不下心頭不安。

  她暗自活動右手,胸中生出一簇火苗,爲渴望顫顫搖曳,然而嘗試握了幾次拳後,那火苗撲滅了。

  她的手掌,依舊無法如常使力。

  綉坊出事當日,她右手不止挨了一記棒打,那之前她讓官來儀推倒,跟混混摔在地上,還碰傷其他地方。彼時上臂疼痛最烈,她便不那麽留心其它傷處,又因爲疼痛及養傷緣故,這些日子,她隻動左手。

  到前幾天,她手已不大害疼,房裡茶水沒了,便自行進灶間添水。她提起紫銅大茶壺,茶壺把手從她拳起的手中滑脫,砸翻地上。

  壺中清水潑了一地,恰似驚疑淹沒她。

  怎麽會,她提水欲待發出的力道,怎麽會用到手上頂多剩下六七成?

  還有,茶壺提手纏繞藤條,一圈圈起伏不平,硌在她手指皮肉上却像隔層薄紗,有一種麻木。

  她低頭面對滿地水漬待了片時,緩緩抬起右手握起,一試再試,五指可以握成拳頭形狀,却無法緊密握牢。

  她匆匆回房,找到針綫笸籮拈起針,立刻發現不對勁——綉針冰凉堅硬,拈在手上却跟方才觸碰茶壺提手一樣,觸感遲鈍。

  她額間滲出薄汗,强自鎮定運針,手指不比從前,能要針落哪兒、便即落哪兒那般靈活。

  傷筋動骨一百天,傷筋動骨一百天,她不斷默念,多將養幾日便好了。

  然而到今天,她的手依然軟弱。

  豈難道自己右手半廢了?原婉然胸口泛寒,揣著滿腹憂慮,在趙野安撫中複又睡去。

  翌日近午時,原婉然有些發熱,本來明日要回診醫治手傷,便提前在這日午後上醫館。

  醫治原婉然的大夫,人稱小秦大夫,與父親老秦大夫一同主持普救醫館。說來當年原婉然觸壁自盡,韓一請過她的父親老秦大夫專程出診。

  小秦大夫二十出頭,行醫如同她的髮髻梳理之整齊,望聞問切一絲不苟。她仔細檢查原婉然手臂,道:「淤青腫塊消除了,手還疼嗎?」

  「不疼了。」原婉然答道。

  小秦大夫點頭,又檢查原婉然手掌,因問道:「可有其它不適?比如酸麻,或無力?」

  原婉然眼角餘光掃見陪在身旁的趙野,垂下目光,「還好。」

  小秦大夫又問其他諸事,最後開藥方,道:「娘子手傷若無异狀,便不必再來醫館。如今且留意感冒症候,目前尚無大防礙,萬一高燒不退,不拘什麽時候,都立刻找我。」

  因無其他病人,趙野夫妻倆等候抓藥,小秦大夫與他們閒話,原婉然大多時候在旁聽著,暗自擔著心事。

  她隱暪趙野自身傷勢,以致秦大夫說不必再回診,這麽一來,手疾怎麽辦?該如何偷偷出門醫治?

  正凝思時,街上幾家過去,有店家大喊「麻花起鍋」,聲音甚是洪亮,原婉然不覺循聲望去。

  趙野問道:「想吃麻花?」

  原婉然靈機一動,點頭應是。

  「好,取了藥,咱們便去買。」

  原婉然暗急,趙野不去買麻花,她無法趁空檔跟小秦大夫訴病况。

  小秦大夫道:「我那街坊賣的麻花向來搶手,晚到一步說不定沒了。就有,也是旁人挑揀剩下。」她向趙野笑道:「你去吧,回頭韓趙娘子依然在這兒,一根頭髮不少。」

  趙野一哂去了,原婉然思索如何啓齒求醫,小秦大夫道:「娘子可是有難言之隱?」

  「……大夫?」

  小秦大夫道:「適才問診,娘子眼神閃躲,我便懷疑你未曾道出真正病情。專程看病,沒道理暪大夫,那便是暪趙官人了。」

  原婉然垂下視綫,「我惹麻煩……我受傷,相公已經十分擔心……大夫,請你別向我家相公提起,倘若過了十天半個月,這手仍不好,我自會向他實說;若好了,那、那便當沒這事吧?」

  小秦大夫道:「趙官人去去便回,我們先講病情。」

  原婉然趕緊叙述手掌异狀,小秦大夫沉吟,道:「這是血淤氣滯,經絡損傷。」

  恰好醫館藥工送來藥包,原婉然道謝收下,又問向小秦大夫道:「大夫,我這傷勢可有大礙?不會……不會廢了吧?」

  「不好說。我加幾味藥,你且吃幾日,過幾日務必再來醫館,最好能撥空針炙。」

  小秦大夫讓藥工再抓新藥,又勸原婉然早日告訴趙野真相;正待教她認穴位,先在家自行按摩,趙野帶著一大包麻花回來了。

  趙野因見原婉然腿上擱了藥包,便付診金告辭,原婉然惦記新藥,却不便作聲。

  小秦大夫趁趙野眼錯,向原婉然使眼色,再貌似不經意向藥工那兒吩咐:「下午寅時給病家送藥。」

  原婉然心領神會,小秦大夫會打發人在寅時送藥。

  回家以後,趙野進書房作畫,原婉然坐在院裡秋千逗墨寶,好容易捱到近寅時,她起身要到大門等待,省得醫館來人叫門,引起趙野注意。

  趙野却在這時出屋,往院子來。

  原婉然問道:「怎麽啦?」

  「打翻顔料,上厨房洗手。」趙野半抬右手,掌上指間色漬艶紫斑斕。

  「怎地不在浴間洗?」

  「餓了,順道找吃的。」趙野偏頭,專注看來,墨眸動人亦懾人,「你在外頭做什麽?」

  原婉然心頭緊張,强笑道:「呃,跟墨寶玩……」

  「下午風凉,你早上才發熱,如何經得起?仔細添病。來,回屋裡。」

  「……老待屋裡,好無聊。」

  趙野聞言,不再堅持,「好歹披了披風再出來。——披風就晾在後院,應該幹了。」

  「……嗯。」原婉然推托不得,只好往後院取披風。趙野人在左近,她爲免顯出异樣,明明心急如焚,硬是放緩脚步,慢悠悠離去。

  等她披上披風出來,趙野仍在厨房,她鬆了口氣,思索如何將趙野請回屋裡。

  趙野倒不必她請動,洗完手便回房,不多時又出門買顔料。

  「你在家等著,我帶好吃的回來。」趙野親她額頭,「別在風地裡站太多。」

  趙野走後,醫館藥工送藥上門,原婉然回房,便逐包將新藥藥材放進舊藥包裡。

  完了事,她收拾新藥包用的桑皮紙,翻動之間,紙上露出幾痕艶紫水漬。

  她停下手,凝注那顔色。

  這艶紫跟趙野先前染上手的色澤相同,叫烟霞紫,京裡某家染坊獨家生産。

  醫館沒道理讓調成水狀的顔料出現在抓藥櫃檯,只有趙野手上出現過烟霞紫……

  原婉然一驚,咳了起來。

  豈難道自己到後院取披風,藥工便上門了,趙野曾經碰過藥包?這麽一來,便說得通爲何藥包沾上烟霞紫。

  趙野碰了藥包但沒收下,讓藥工在他出門後再來,這是擔心她秘密敗露,感到難堪嗎?

  晚間趙野回家時,果然拎了大包小包吃的。他將一應物事放在炕桌上,手貼原婉然額間,片刻笑道:「燒退了,不過還得乖乖吃藥。」

  他隨便指向炕桌上釉罐,「新開一家乾果子鋪,蜜餞口碑不錯,正好給你吃了藥過口。」

  說完,微傾身,一一拆開桌上蒲包、紙包,說她病了,吃得清淡些才好,因此挑素的淡的食物買。

  原婉然見他側對自己細心拆開包裝,講述各色食物美味處,心裡又歡喜,又酸楚愧疚。

  她悄悄牽住他衣袖,低聲道:「相公,對不住,我暪你事情。」

  趙野一頓,直起身轉向她。

  「不要緊。」他輕撫她面頰,「杜英生說我殺人,你讓我不必勉强自己,覺得自在再說,我亦如此待你。」

  原婉然默默依入趙野懷裡,趙野回抱,嘴角一翹,帶了自嘲。

  「不過,這些只是漂亮話。你這幾日心神不寧,就診應答不大對勁,我便起疑了。旁的事倒罷了,事涉你健康,我無法坐視,不管藥工來不來,我都會問小秦大夫。小秦大夫說你想保密,我便打算等上三日,你再不開口,我一準打破砂鍋問到底。」

  原婉然閉眼,讓丈夫抱著,一下下受他輕撫後腦勺,在那溫柔的力道中,作了决定。

  「我的手掌,使不上力。」她使勁將秘密逼出口,「大夫說,經絡受損,能不能全好看傷勢輕重。」

  「你。」趙野提高聲音,聽得出惱意,原婉然不覺縮了縮肩頭往後退。

  趙野立刻抱牢人不讓稍退,他靜了半晌,嘆息一聲。

  「這麽大的事,爲何不早告訴我?不拘傷勢如何,早日治療,多份痊愈指望,你隱而不言,萬一延誤病情怎麽辦?」

  「我指望傷勢能自行好轉……」她心一橫,說道:「我不敢說,我惹出麻煩,害你擔風險傷人,現如今,手興許要半廢,一個大爛攤子……」

  「好心救人不叫惹麻煩,惹麻煩也不打緊,老子就愛替你收爛攤子。」

  原婉然眼眶發酸抱緊趙野,趙野輕蹭她耳鬢,嘆道:「你這般不放心,歸根究柢,是我讓你信不過。」

  「不,」原婉然猛地抬臉,頭搖得跟波浪鼓兒一般,「……我害怕……我信不過自己……」

  一挑起這話頭,她仿佛又回到那時候,頭疼發熱,渾身無力,一旁的人厲聲道:「惹禍精,專給家裡添麻煩。」

  事情過去很多年了,當初那等心灰意冷却刻在心版上,無法磨滅。原婉然忍不住哽咽,又急著向趙野分說,反倒氣息更亂,更說不出話。

  趙野捧住她面頰,道:「別急,慢慢說,我聽。」

  眼前人溫柔平和,原婉然漸漸靜了下來,有了餘裕梳理那些紊亂前塵。

  許久,她喚道:「相公。」

  趙野抵著她額頭,「唔?」

  「我小時候,老盼望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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