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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第二六五章:丁香花和油菜花
趙家車馬行了好一程子,原婉然認出這回出遊並不往上次的杏林去,果然一行人來到河畔。

一位駕娘早已在渡頭船上等著,丫鬟扶原婉然上船,嗷嗚接著跟上,趙玦和趙忠殿後。四人一狗坐定,駕娘將竹篙一點,小船蕩離岸邊,劃入河心。

那日天氣晴和,天光雲影,沿岸花樹倒映在碧清河面,歷歷可見。偶然微風輕拂,波紋如縠,倒影搖晃,水光粼粼。

原婉然坐在船頭抱著嗷嗚觀賞沿河風光,不經意捕捉到岸上草木後頭閃動身影——趙家一乾護衛策馬在沿河路上隨行。

她轉頭不去瞧那些“獄卒”,撫摸嗷嗚鎮靜心緒,忽然鼻尖隱約浮動香氣。正疑心自己錯想,身後駕娘將船篙在河裡點了幾點,船隻轉到另一條河道。

原婉然微微睜大水眸,河道兩岸稀疏長著幾株丁香樹,越往前樹木漸密,形成一排林子。

丁香樹正值花季,淺紫色的小花在枝頭盛放,繁繁密密挨擠成簇。枝頭上一捧一捧清雅的紫隨著枝條或昂揚,或低垂,將滿樹綠葉溫柔掩去,一株接一株,在河岸形成綿延花障。

那兩列紫色花障投在水面,在水中生成另一重花影,相臨相照。

嘩啦……嘩啦……河上水氣潤澤,彌漫花朵清芬,而船隻向前行去,劃破溶溶蕩蕩的河水,激出潺潺水聲,兩岸鳥雀啁啾。

美景悅目,清幽動人,原婉然不由暫時忘卻煩惱,出神欣賞。

一陣風過,丁香樹上有什麽三三兩兩落了下來,由半空中劃來飄飛到她身前。她本能抬手抓住,攤開掌心,入目一點淡紫,觸手柔軟,撲鼻清香,原來是丁香花。

她托住丁香花往嗷嗚鼻尖湊。

“嗷嗚,瞧。”

嗷嗚低著毛毛臉將花嗅了嗅,覺得吃不得,興致缺缺別開臉。

原婉然左右掃視是否又有落花飛至,最終她的目光落在前方東岸某處。那兒一株丁香樹距河很近,個頭雖小,已然滿樹紫花。

趙玦坐在原婉然後頭,見她盯住那株小樹,便輕聲吩咐駕娘。

駕娘輕點船篙,將船隻朝東岸湊去,當原婉然即將路經那株丁香花樹時候,對它恰好伸手可及。

那丁香樹花朵紛紛,花苞累累,玲瓏可愛,原婉然向小樹欠身抬手。她春蔥一般的手指向樹上花簇輕輕劃過,幾串花簇軟簾一般簌簌擺蕩。

原婉然拂了花,不是不覺得自己行動孩子氣,忍不住一笑。

趙玦一路凝注原婉然背影,沒漏過她探手弄花,側臉露出近來罕見的笑模樣。

趙玦因此笑了。

他膚色勝雪,彼時沐在岸上草木投下的斑駁陰影裡,無人對坐,不需偽裝,縱使氣質溫潤,眼底到底冒出一點清冷,好似一個玉石人兒。

目睹原婉然開顏的瞬間,他眼底漾開笑意。笑意淺淡,卻已足夠將玉石人兒轉作血肉之軀,整個人像活了過來,流散暖意,本就幻夢一般的面龐此時此刻流光溢彩,更加美得不真實。

趙忠在旁戒備四下,眼角余光收進主子細微變化,暗自歎息。

過了丁香花河道,趙玦領人上岸,沿河坡往上走,偌大一片油菜田在前方展開。

彼時亦是油菜花季,金黃色的浪潮席卷遍野。

晴空藍天黃花地,鮮明的顏色令人心胸一寬。

趙家事先打發人過來布置歇腳處,帳幔席褥俱全,田梗上另有兩個仆婦守著小轎。

下人過來請趙玦和原婉然過去休息,嗷嗚對這陌生地方很是好奇,一上岸便這兒跑跑,那兒嗅嗅,衝進油菜花田玩。

“嗷嗚,別跑遠。”原婉然喚道。

她遠眺四下,這片田野零星散布樹林和農舍,只是不見她們以外有任何遊人。

她假作閑聊向趙玦打探:“這地方水陸兩處風景都好,難得居然沒什麽遊人。”

“地方偏遠,這兒只有村人來,我也是偶然路過發現。”

原婉然忖道,求援的事只能寄望本地村民了。

她一面想,一面讚歎:“油菜的長勢真好。”

原婉然上回興致勃勃采野菜,趙玦料想她亦能欣賞油菜花,故而選中這處野遊。

他問道:“今日也采一些油菜花回去瓶供,如何?”

“這……莊稼地裡的菜不比野菜,農家指望它們收成。”

趙玦早有準備:“不打緊,我已向農家買下地上全部莊稼,你放心玩。”

他指向離他們最近的農家院子:“田主的家我也包下,你若乏了,可坐小轎上那兒小憩,。”

一會兒原婉然吃畢茶,讓丫鬟取來風箏。

她向其他丫鬟說:“你們也一塊兒玩。”

丫鬟漫應著,偷偷拿眼瞥向趙玦。這位才是她們真正主子,未經他允許不敢徑自嘻戲。

趙玦知道原婉然放風箏素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更不願教她覺得在趙家寄人籬下,矮人一截。

他向丫鬟道:“你們主子發話了。”

丫鬟懂了趙玦要她們直接聽令於原婉然,無需向他請示,便向車上取來風箏。

趙玦手端茶盞慢慢吃著,今日天剛亮,他便在別業會見各方人馬,來程在車上批了一路公文,雖在船上暫時歇息,精力仍有些吃緊。

這時原婉然相喚:“玦二爺,要不要一起放風箏?”

趙玦抬頭,這日原婉然氣色比前時好了些,在他眼裡還是憔悴,一身米色立領繡花長襖,十樣錦色羅裙,已然春衫偏薄,仍有些不勝之態。

縱使如此,她在這晴空下的金黃花田裡,在沿河的丁香花畔,都是獨一無二的春景。

趙玦心眼雪亮,原婉然不能真心樂意和自己一同遊玩,她無非出於客套,亦或別有居心,比如為了自保而討好他。

然而她叫了他,到底叫了他。

趙玦放下茶盞:“好。”

兩人到地裡放風箏,原婉然駕輕就熟,很快馬到功成。趙玦亦然,他絕不似旁人有閑工夫放風箏,不過一出手便放上天。

原婉然見此光景,心思又拐到趙野身上去了。

趙野心靈手巧,做什麽都能迅速上手。

如今他瘋了。

原婉然深吸口氣,讓自己暫時別深想,否則受不住。

趙玦那頭放妥風箏,向她看來。

原婉然努力裝作沒事人,道:“原來玦二爺擅長放風箏。”

“許久不放了。”

“以前喜歡放風箏嗎?”

“……算是。”趙玦答道。

從前他研究設計風箏,期盼能用於軍事,祝他父王一臂之力,少不得製造施放,以驗證功效。

原婉然和趙玦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看似悠哉,實則忙得很,眼觀四處,耳聽八方。

趙家護衛都立在河岸那頭警戒,她只要轉身,便可遮蔽他們興許會投來的視線。

趙玦的小廝全留在帷幔旁,她的丫鬟則留下兩個最年少的,隨時準備伺候茶水。

原婉然耐著性子按兵不動,估量工夫差不多了,往四下一看,果然嗷嗚不知跑哪兒野了,還沒回來。

“嗷嗚,嗷嗚!”她尋找相喚,借機走動。

油菜花田深處響起嗷嗚汪汪應和,隨著狗吠傳來,該處約莫半個人高的油菜花叢起了晃動,朝原婉然所在處蕩出一道金黃波浪。

嗷嗚從黃澄澄的油菜花田竄了出來,濃長灰毛沾黏油菜花碎屑。

原婉然俯身彎腰輕拂它,忽然手中風箏線一緊。

她直起身仰望,原來自己走動帶動風箏飄移,離趙玦的相距過近,兩隻風箏線纏住了。

這正是她想望的結果。

她擔心嗷嗚是真的,借由叫喚嗷嗚回來,走動移位,帶動風箏和旁人的相纏也是真的。

她放風箏原為喜歡風箏斷線,掙脫束縛的刹那。出於惜物習慣,她放風箏往往放到風箏斷線,若是線不斷,那便玩到倦了才鉸斷風箏線,放走風箏。

這日她打算做手腳,必須早些罷手,故此設法找到由頭下場,以免啟人疑竇。

原婉然向趙玦道:“我們纏在一處了。”她假裝試圖解開風箏,挪幾步將自己的風箏線繞開趙玦的,期間又扯動風箏幾下。

原婉然假意道:“分不開……”

趙玦仰望天空,口氣輕快:“不急,慢慢來。”

風箏線原本算不上堅牢物事,經過原婉然幾番施力扯動,連同趙玦的一塊兒繃斷,兩隻風箏一同飛走。

原婉然歉然喚道:“玦二爺……”

趙玦目送兩隻風箏交纏遠颺,嘴角鉤起的弧線若有若無。

“也好,”他嘴角輕揚,“我們把病根一起送走。”

原婉然納悶,趙玦竟也會將送走風箏送走病根這點吉祥寓意放在心上。

趙玦的小廝和原婉然的丫鬟各自捧了新風箏迎上:“主子,這兒有新風箏。”

原婉然心跳急了起來,她使勁維持面色平靜,向丫鬟說:“你玩吧,我回帳裡看風景。”

丫鬟得令,拿了風箏走出幾步,腳下漸漸遲滯——其余人都在玩,留在帳裡的另一個丫鬟等著伺候原婉然,無人幫她托舉風箏。

原婉然道:“我幫你。”

丫鬟都習以為常她打下手,遂笑道:“多謝娘子。”

原婉然雙手接過風箏,胸中心跳如擂鼓。

誰想得到呢,先前她讓丫鬟們放風箏同樂,出手相助,到頭來無心插柳柳成蔭,竟成了求救的契機。

她往遠處走,暗自估算適合的位置,以風箏遮掩,騰出手伸向另一手的衣袖,火速抽出別在袖口的針,再掏出袖裡布條。

這套動作她做得極流利泰然,好似不過是一個人行走之際,身體自然且不可避免的擺動,實際上這些天她關在房裡演練了成千上百次。

顧慮事到臨頭,情勢興許猝然生變,必須即刻收手,她另外練習盡快將針和布條藏回袖裡,手上因此多了許多針孔扎痕。

當下油花田的風聲,附近丫鬟的笑語,都淡去了,她聽到自己耳裡鼓動出脈搏一般的啵啵聯珠似急響,卻又清晰聽到針刺過布條,接著刺過風箏那噗嗤噗嗤的極細聲音。

一度她緊張得眼前一暗,幸而多日苦練奏效了,她將布條穩穩別在風箏上!

觀音菩薩保佑,讓風箏順利上天。

她不住念佛,將風箏高高托舉,心中的感激虔誠,在風箏一飛上天之際達到極點。

她眼泛淚光望向高空,很快收拾心緒,極快恢復常態,逼迫自己邁開腳步,回到有趙玦坐鎮的帳裡。

在帳裡,她抱住嗷嗚逗弄,偶爾接腔和趙玦閑話,努力扮演一個坐困愁城,因為美景展出些許歡顏的人。

無人知曉她度日如年。

風箏只是上天,萬一發生意外,掉落在原地,那便大事不妙。丫鬟拾起發現布條,不會也不敢替她隱暪。

原婉然心裡七上八下,好容易丫鬟們鉸斷風箏,包括藏著布條的那一隻都飛遠了,她揪緊的心終於舒展開來。

觀音菩薩保佑,讓風箏飛到有人煙的地界落地,讓好心人發現它,拿到京營領賞。

她虔誠祈願,看不到方圓數裡外,四面方向都布置了趙家家丁,其中一批身在風箏飛去方向的家丁策馬追去。

幾天后,那日在油菜花施放的風箏全數被找回,原婉然的布條被擺在趙玦書房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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