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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第一九八章:趙官人好似瘋了
這日韓一歸家帶著部屬吉林思同行,要分他一些自釀的馬奶酒。

兩人策馬行到四喜胡同附近,便如趙野一般,眺見家宅那方位升起煙霧。韓一策馬趕回四喜胡同,在街頭那端目睹煙霧不是從別處、正是打自家冒出。

家宅前的鄰居街坊見著他,也投予他們給過趙野的憐憫目光。

韓一背脊骨冒寒氣,強自鎮定心神馳向家宅門首,眼睛捕捉到家門附近掉了一地蜜餞和陶罐碎片。

他心中生出幾許希望,趙野曾經說過要為原婉然買蜜餞,地上這些狼藉定是他留下。興許趙野事急關心,慌亂中丟砸了蜜餞,然而他既然回家了,無論如何都會保護原婉然周全。

他下馬直奔家中內院,火夫仍在救火,不過火勢已差不多被撲滅。看屋宇燒燬光景,是柴房起火,波及旁邊的灶間。正房廂房也有幾處火焚痕跡,不過撲滅得早,未釀大禍。

驀地韓一瞥見柴房附近,有隻繡鞋孤零零落在地上,經過煙火薰燒、救火眾人踩踏,已經髒汙不堪。

那是他小阿婉的繡鞋!韓一瞳眸收縮,急匆匆仔細四望,不見原婉然和趙野,也不見墨寶。

內院裡有個鄰家小廝,幫忙救完火正倚牆歇歇緩口氣。

韓一急步上前問道:“小哥,可看見內人和家弟?”

那小廝見到韓一,眼裡淨是哀憐,受他問話,遲疑幾息工夫,好似遇上大難題,終於硬著頭皮開口,說話前還長長呃了一聲。

“趙官人他……”那小廝措詞十分費力:“他帶韓趙娘子去醫館……呃……療傷……”

韓一心頭一沉,阿婉受傷了。

他再問道:“小哥可知內人傷勢如何?”

“呃……”小廝這回聲音拖得更長,垂眼回避韓一的目光,答非所問:“韓副千戶,趙官人好似瘋了……”

韓一和吉林思策馬往最近的醫館行去,到了醫館所在的街道,一匹馬垂著韁繩沒教人拴起來,晃到街心杵著。三兩男女往街道兩頭踉蹌疾走,還有不良於行的老弱婦孺教家人背扶著從醫館奪門而出,個個神色驚恐。

有人嚷嚷:“了不得,快報官!”

韓一奔近前下馬,尚未進門,趙野話聲先由醫館內傳來。

“大夫,還等什麽,快救人!”趙野高聲催促。他的聲音變得厲害,明顯顫抖,再無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氣魄。

大夫模糊說了句話,趙野隨即拔高話音:“你胡說,她身上還熱,還有救!”

大夫口氣很是為難:“那是因為……”

當韓一走進醫館,瞧清楚趙野和他懷中的人,正值大夫道出下半句話。

“那是因為尊夫人剛被燒死。”

趙野向來衣著整潔,那日他身著一領天藍道袍,綢料質地光鮮,此刻衣上浸染成紅的紅,黑的黑,油的油,片片塊塊,一塌糊塗。

為是原婉然倒在他懷中,幾乎渾身燒成焦黑。她面部已辨不出五官,雙手雙腳關節由於受烈火燒焚,蜷曲變形。身上或有部分依稀露出血肉,但滲出油脂血水,更形死法慘烈。

韓一挺拔的身軀晃了晃,頭暈目眩,腦海在萬分混亂中留存最後一線清醒,是在想著他的小阿婉,再來想到他的父母和弟弟圖光,他一次次眼睜睜送走至親之人……

圖光……他猛地想到先是圖光,再是小阿婉,都走了同一條路子離開……身受火焚……

每一回,他誰都救不得……

韓一閉上眼睛,恨不得立時死了,恨不得這身子這三魂六魄通通爛化成煙成灰,直接跟隨妻子而去。

驀地他感覺誰使力扶捉自己手臂,滿心疲乏瞥去,原來吉林思在攙扶他。

而趙野那廂嘶聲道:“婉婉不會丟下我!”那聲音絕望憤怒,彷佛被逼到死角的困獸,將做最後一搏。

韓一清醒了,勉強打手勢示意吉林思“不必相扶”,極力挺起背脊走向趙野。

當下他身子尤其兩條腿跟灌了鉛一般沉重,咬緊牙根使勁方能走到趙野身旁。

趙野不察韓一近身,兀自喊道:“她說過她不會離開我!哪天我回不了家,她會找我!她絕不騙我!”

話到末了,他話音哽咽,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懷裡已成焦屍的原婉然身上。

醫館裡尚有幾名嚇到腿軟的病患,原先一個個抖得跟篩糠似的,此刻瞧見趙野一個希世俊美男子,失去愛侶竟傷心欲絕,竟至顛狂,一時無論男女都不覺觸動情腸,隨他掉起淚來。

趙野哀求:“大夫,你高抬貴手,救救她。”

韓一默然,輕按趙野肩頭。

趙野渾身一震,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了。他側身護牢自己緊抱在懷的原婉然,雙眼剜向那朝他肩頭施力的人,目露凶光,生怕對方對原婉然不利,隨時預備拚命。

及至他瞧清來人是韓一,身上戾氣迅速消去,僅剩焦急和在至親跟前方才流露的無助。

他說:“大哥,婉婉受傷了,這大夫不肯醫,我們趕緊另請高明。”說著,自顧自抱起原婉然起身要走。

韓一目睹趙野言語動作仍舊靈便,然而眼神分明不對了,而原婉然……

他的小阿婉這模樣,生前究竟遭了多大的罪……

韓一心臟痛到眼前發黑,卻聽到自己平靜話聲:“阿野,你帶著阿婉跑來跑去,不利她傷勢病情。”

他再度輕按趙野肩頭,趙野柔順坐下。

“啊,不錯,是我糊塗了。”趙野喃喃自責。

韓一溫聲道:“阿野,你把阿婉抱得過緊,她要透不過氣。”

趙野一驚,馬上松開手些,向懷中面目全非的屍首歉然道:“婉婉,弄疼你了。”

他輕撫原婉然的臂膀,戰戰兢兢,無限溫柔,像個做錯事急欲補救的孩子。

其他病患在旁又是一陣淌眼抹淚。

韓一轉向大夫打眼色,道:“大夫,請你診治內人。”

大夫會意,歎了口氣,裝模作樣拉過原婉然焦黑變形的手把脈,煞有介事講了一通醫理,開了兩張內服和外用藥方。

趙野問道:“大夫,內人幾時能大好?”

“這……”大夫遲疑道:“尊夫人傷勢不大輕,最好臥床休息至少一個月。暑氣炎熱,屍……傷口愈合易令肌膚發癢,最好移到陰涼地方。”

趙野又詳細問上諸多療傷養病相乾事宜,又說原婉然受傷不宜挪動,請大夫將來每隔數日出診,到他家治病。

大夫苦笑答應。

趙野沒口子稱謝,小心翼翼抱起原婉然的屍首要回家。韓一以原婉然“受傷體虛經不得風吹”為由,向大夫買下醫館裡竹榻和乾淨床褥,就地包裹她身體,好帶回家。

正在此時,一隊捕快因為民眾報官趕來查問。領隊的捕頭帶人踏進醫館見到竹榻屍首,便向韓一、趙野和吉林思喊道:“你三人退到一旁!帶屍首上街亂跑,必非善類,識相的束手就擒,上衙門說分明,否則休怪刀劍無眼!”又指向原婉然屍首,吩咐手下:“將她搬回衙門,叫仵作相驗!”

趙野飛快擋在原婉然身前,喝道:“誰敢動她?”

他雙目通紅,雙拳緊握,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捕快們停下腳步,他們自恃人多,有幾分武藝在身,起初並沒太將體格偉岸的韓一兄弟和吉林思放在眼裡。然而趙野那凶狠模樣教人一望可知他並非虛張聲勢,是真能豁出去不要命。他們捕快平時遇上百姓自然橫,不巧橫的怕不要命的。

話說回來,他們再顧忌,吃六扇門這碗飯,便沒有遇上“疑犯”輕易閃避的理。

捕頭稍微抽刀,作勢恫嚇趙野。

趙野隻當捕頭就要帶走原婉然,也不管對方兵器在手,往前一步,不令任何人接近自己妻子。

韓一拉回趙野,吉林思道:“我們不是凶徒,我這長官家中走水,媳婦……媳婦受傷,前來求醫。”

捕頭朝地上吐唾沫,道:“放屁,你當你睜眼說瞎話,我們便跟著眼瞎不成?這榻上屍……”

韓一截斷他話頭,道:“上下(對公差衙役的稱呼),我乃京營軍士,確實家中走水,和弟弟帶內人延醫求治。這是我腰牌。”他由營中歸家,身穿常服,不過隨身攜帶腰牌,這時取出交由身旁最近捕快,讓他代為遞給捕頭。

捕頭接過腰牌一看,辭色緩和不少,施禮道:“原來是韓副千戶,失禮莫怪。”

韓一還禮,將捕頭請到一旁說話,道:“家中走水,內人……”他沒說下去。

他沒法說下去。

捕頭點頭,表示了解韓一意思。

韓一遂往下道:“家弟過於悲痛,迷失心竅,故帶她求醫。他這光景再受不起刺激,請上下切勿點破真相,就當內人不過前來療傷。”

吉林思也說他願意為韓一等人擔保,背人不見處還塞了點銀子給那捕頭。

那捕頭便將韓一一家放行,帶吉林思回衙門記述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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