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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第一五二章:冬夜會來,春晝也是(下)
夕陽西沉,晚霞滿天,成群倦鳥在黃昏余光中,振翼歸巢。

韓一驅馬往如意胡同的家中行去,想起原婉然提過,今晚給他做手抓羊肉。

他不自覺笑了,稍微挾緊馬腹,讓座騎往家的方向跑得再快些。

他並未向衣蘭兒全盤托出這輩子認定原婉然的理由,有些話他不介意向外人道,有些事他願意留藏心中品嘗。

遇上原婉然以前,女人於他而言,是肉身有別於男子的同類。年少的他,滿心家人和修習學問技藝,繼承家業,對於姑娘們的殷勤,他還以禮數,如此而已。

及至來到大夏,他人才出眾,又有家宅田地,遠近村落不時有媒婆探口風等做媒,他沒接茬。先時他哀悼父母兄弟,其後盤算回西域找濟濟兒報仇,哪得工夫理會這些?

當朝廷頒布征兵令,他考慮義父遺言,這才動念娶妻生子。

他算過家產,倘若自己和趙野捐軀疆場,妻子以及孩子——假如有的話,靠田租維持生計不成問題。

然而正是兄弟倆可能戰死,勢必耽誤人家女兒終身。即使他們存得命在,解甲歸田,倉促盲婚啞嫁成就的夫妻萬一並不相契,亦是後患。他見過父母恩愛光景,雖則不熱衷男女情愛,也願意家庭和樂融融。

話說回來,怎樣的女子才與他們相契合意,他甫起意成親,對終身大事隻想得到“娶妻娶賢”這類隨大流的空泛要求;趙野那邊無可無不可,總說“大哥中意,我便中意”。因這些緣故,他遲遲未找媒婆說合。

出乎意料地,黑妞失蹤複返,引領他遇見原婉然。他對將來的妻子生出明晰想法,希望她心性如原婉然,歷經磨難而不改淳厚。那是他初次對一個姑娘動了與婚娶相乾的念頭。話雖如此,他並沒將自家姻緣想到原婉然頭上。原婉然盡管年可許嫁,在他而言終究太小了,想都不必想,合該嫁予十七八歲小郎君。

只是他回到翠水村,不時記掛那個溫善小姑娘是否安好。思來想去,他借著酬謝由頭,再往原婉然老家跑一趟,查探她近況。

這一探,目睹原婉然遭人欺凌,原來她的處境遠較他預想來得險惡。那日回家途中,幾個時辰的工夫,他將懸而未決好一陣子的成親主意一槌敲定,托媒上原家說親。

其時他斟酌過原婉然年紀,但小就小吧,先將她帶離她老家再說。再讓她留在那等家裡家外都吃人的地界,遲早給活活屈死。——那麽好的一個姑娘。

又過了一段時日,原婉然從鄰縣救了黑妞的“原姑娘”成了他家的“小阿婉”。從此他過上面上鎮靜無波,內心撓頭苦思的夫妻生活。

他生平最熟悉親近的女子乃是母親亞絲綺,他母親明朗爽快,談吐揮灑,小阿婉則不。小阿婉罕言寡語,若是開口說話,一徑柔聲細氣,並且經常未語先羞,低臉低眉,甚至耳根紅暈。

他不曾在女人身上用心,推敲起她羞怯緣故便沒什麽底,猜得格外吃力。他從她新婦臉薄、久受娘家苛待,因此拘束慣了,到自己是否不夠和藹可親,通盤考慮了一遍。

閨房內,她更是羞澀畏怯。洞房夜裡,他僅知房事皮毛,不夠溫存,她受傷又不敢直言。他替她上藥之余,與之耳鬢廝磨,她依從歸依從,小臉從頭到尾粉緋撲撲,雪嫩胴體輕細顫栗。

那情狀可憐可愛,他將她摟在懷中親熱摩弄,時時當心別傷了她才好。

可這怯生生的人遇上武館那邊上門滋事,不知哪來的膽氣,用她嬌小身軀擋在他前頭,借奉茶緣故隔開武師。為了他,她提起勇氣面對歡好帶來的羞怕與苦楚,迎受極樂當頭顛狂的失控……

自從他經歷家門覆滅,當下不覺得,久了逐漸品出自己陷入一種麻木,整個人似封在蠟裡,凝在冰裡,遇事無甚喜怒哀樂感受。彷佛他的血肉之軀從草原來到大夏,三魂七魄卻散落在迢迢長路上。

只有與韓東籬和趙野相對,他才些些覺得周身血液仍在流動,身上是溫熱的。

新婚那些日子,他與原婉然相處,萌生了相似的心緒。

他看著自家小妻子烏潤水眸燦亮忽閃,像弟弟圖光那樣,把對他的全盤信任寫在臉上,心臟像給安上一條細絲,線的那一頭握在她手上,在她一顰一笑中被輕盈牽扯。

某一天,他見到她在臨窗炕上低垂螓首,心無旁騖替自己縫製新衣,他不期然想到草原上流傳一句老話:冬夜會來,春晝也是。

有她朝夕陪伴身旁,他彷佛領略到昔日與父母手足相依的那分親愛溫馨。不過細究起來,又並不全然是同一回事,當輪到趙野圓房,他感到煩躁,這是不曾為其他家人生過的小氣心緒。

接下來他們婚事的走向朝他預料不及的路子走,他原意帶原婉然脫離苦地,到頭來卻害了她。原來她教兄嫂暪住,這才答應雙夫婚事,真相大白,她眸中燦燦光輝一朝冷寂。

他思前想後,既然不能教原婉然快樂,那麽自己舍不得也得舍。他舍了,任她自主去留、擇其所願,方是真正給她幸福。

離家那日,他將這念頭說予原婉然知曉,而後等了又等,原婉然聞言低頭呆坐,並未表露出一點如釋重負的心緒。他猜度或許原婉然畏懼孤身無依,不敢貿然選擇和離。當時戰事當前,夫妻三人各自面臨的變數太大,他決定等待將來局勢塵埃落定再厘清。

他離家入營,夫妻就此別過。

從軍期間,他有時作起回家的夢。

在那以前,他業已落腳大夏數年,承繼韓家宅院,心底明白除它以外,自己無家可歸,然而睡裡若夢見回家,依然是回到遠在桑金的格爾斡家,或者和父母兄弟在廣漠草原馳騁。夢裡醒來,他睜眼所見卻是韓家寢間陳設,往往霎時茫然,遲一會兒方始記起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地。

那兩年出征作戰,他的夢境變了。

他夢到自己回到翠水村,穿過棗樹夾道的小徑,走近那座他隻住過數年的宅子。

原婉然還像他們新婚時節那般,坐在屋前長凳做針線,黑妞睡在她腳下曬太陽。她們見到他,又驚又喜跳起來迎接。

“你回來了!”原婉然叫道。

“是,我回來了,”他抱住她說道:“阿婉,我回家了。”

因為小阿婉在,韓家的宅子不再只是他流離大夏的棲身之所,它有了實實在在的分量。

當戰爭結束,他也完成上峰指派任務,終於回了家,發現原婉然和趙野在彼此心中也有了分量。

從前他便預感趙野會喜歡原婉然,果不其然。

本能獨佔所愛,落得與兄弟共分,他並非毫無酸楚遺憾,但這事他乃是始作俑者,況且一個兄弟,一個妻子,全是他至要緊的家人。他尤其不願再教小阿婉傷心為難,因此她選擇的幸福便是他的幸福……

韓一策馬,剛剛轉過街角,便聽到墨寶在遠處家裡吠叫。不久他家大門開了,墨寶一隻箭似由門後衝出,跑上前繞著馬兒打轉,猛搖尾巴。

原婉然與趙野接著前後邁出大門。

趙野與韓一遠遠交換了眼色,知曉事成,便緩緩踱來。原婉然則拋下平日行不動塵的細步習慣,一溜小跑迎向韓一。

韓一滾鞍下馬,牽領座騎走向原婉然。自從出了別莊意外,原婉然便避著馬兒走,他顧慮騎馬疾趨上前,沒準要驚著她。

“相公,”原婉然離他尚有十來步距離,雖則鑒貌辨色丈夫並無異狀,仍舊忍不住擔心,“羅摩世子妃沒為難你吧?”

韓一默默微笑,他出門找西林欽姑侄討說法,原婉然很是擔心,千叮萬囑他別硬碰硬。現如今他才走到家宅附近,她便跑出家門,想來在家裡一直豎著耳朵聆聽街上動靜,等他平安歸來。

韓一答道:“沒事。”他走上前探出手,將跑到跟前的小妻子輕輕抱了滿懷。

他低頭埋在她秀發間,嗅到淡淡的皂角氣味,還有一絲手抓羊肉這道菜肴所需要的香料氣息。

這是小阿婉的味道,家的味道,韓一忖道。

他再度想起草原上的那句老話。

冬夜會來,春晝也是。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線 _φ(-ω-`_) _φ(-ω-`_)

說好的短更今天奉上啦,不過有個壞消息要說。

這周我莫名其妙地很累,加上今天已經周四,周末更新怕是來不及了,因此想再請個假,利用本周剩下的幾天休息休息,睡個夠。對大家說聲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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