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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第二五七章:沒有退路
池敏坐在寢間妝台前,新妝初成,顧盼鏡中倒影,身旁丫鬟將梳篦家夥收進黃花梨木妝奩。

江嬤嬤一陣風似由外頭跑進房裡,不到寢間門口便嚷嚷:“原娘子怕是不好哩。”

池敏摒退丫鬟,等江嬤嬤走到跟前,低聲問道:“怎地不好?”

江嬤嬤道:“才剛趙忠在園裡來來去去,走得鬼趕來似的,回程領了大夫同行。我打發人悄悄跟上,原來他們去流霞榭。”

“他們去流霞榭,未必就是原娘子出事。”

“不是她會是誰?下人生病可請不動趙忠找大夫。”

“沒準是玦二爺,他和趙忠主仆向來形影不離。”

“喲,我沒想到這茬兒。”

“趙忠神色如何?”

江嬤嬤稍加回憶,道:“和平常沒兩樣。”

池敏道:“那真是原娘子病了,否則趙忠該急了。”

江嬤嬤小聲道:“姑娘,原娘子生病,會不會和我們上回賞畫有乾系?你說過,那時她神色古怪。”

“……不好說。”

早前京城博古齋的內掌櫃張娘子按期上門拜訪,池敏話裡誘導她提到趙野,順勢打聽這位畫師來歷。張娘子說了趙野生平,沒漏掉他家失火,妻子失蹤那宗奇案。

到得賞畫那日,原婉然乍見趙野的《眠犬》,眼泛淚光。縱使她極力遮掩,到底心神恍惚,聲氣不同於以往,種種異樣全教池敏看在眼裡。

事後池敏告訴江嬤嬤:“原娘子大抵便是畫師趙無拘的妻子。”

她說:“原娘子見著《眠犬》,未覽全貌便目泛淚光,這是十分熟悉趙無拘的筆法,認了出來,觸動情腸。她對趙無拘如此情份,偏生假作不識得他。依我看,她失蹤又住進別業,都非自願;絕口不提身世,準是受了威脅,有所忌憚。”

江嬤嬤撟舌不下,道:“這等說,那原娘子豈不是被擄來的?捉擄良家婦女,這不是小罪啊。”

“原娘子不只是良家婦女。”池娘子微微蹙眉,“你莫忘記,張娘子說,趙無拘與他異姓兄弟韓一共娶一妻,韓一是副千戶,從五品。”

“哎呀,玦二爺捉擄官家女眷,這不是拎著腦袋當球踢嗎?”

“玦二爺說他受貴人托付,照料原娘子。”

“那玦二爺也是從犯。”

“興許他不知內情,也教貴人蒙在鼓裡;即使知情,貴人逼迫,他又能如何?”

“姑娘……”

“我並非為玦二爺辯白,以前在許家,上位者倚勢逼下位者做幫凶,這等事你難道見少了?”

江嬤嬤左思右想,硬著頭皮道:“姑娘,你懷疑過其實並沒有貴人這號人物,只是玦二爺的托詞。再有,木拉說原娘子和趙無拘的事已有明證,那麽她說玦二爺對原娘子……”

池敏思及木拉醉言“玦二爺喜歡原娘子”,面色一沉。

江嬤嬤陪笑:“不論玦二爺究竟是主謀或從犯,他暪著姑娘行事,到底是在意姑娘的。”

池敏冷冷道:“他當真是主謀,縱使在意也大不如前。”

“這……哎,姑娘,你既識破原娘子身世,那時怎不打鐵趁熱,問她教誰擄來的?說不定她繃不住,什麽都招了,我們捋清真相,就犯不著心裡七上八下的。”

“彼時原娘子心緒激越,我窮追猛打,萬一她受不住,在歸去軒弄出事,我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池敏歎口氣,“她強顏歡笑,形景也怪可憐的。”

故此池敏決意暫時疏遠原婉然,靜觀其變,再作計較。當後者日漸露出憔悴光景,她更不欲招惹,坐等趙玦那頭如何應對……

今日江嬤嬤提到趙忠引領大夫前往流霞榭,換言之,趙玦人在那兒。

江嬤嬤也意識此事,道:“哎,原娘子早不病晚不病,玦二爺去流霞榭她就病了。”

池敏道:“巧合罷了,原娘子記掛趙無拘,不會對玦二爺動歪心思。”

“姑娘,原娘子動歪心思不打緊,就怕玦二爺……原娘子有點姿色,病中楚楚可憐,更要命了……男人都好弱女子這一口……

池敏抿唇不語,神色更冷。

江嬤嬤又道:“咱們回不了老家,好在這兒有玦二爺,品貌身家不消說了,最難得的是一向沒別人。姑娘你才情好,又與玦二爺相識早,不是那剛來的原娘子可比的,隻消略略放下身段,他不會放著仙桃不吃吃爛杏。”

池敏冷笑:“玦二爺來了,我便陪他說話,還要如何放下身段?老家不是回不了,只是路難走。與其討好賣乖,我寧吃開眉粥,不吃愁眉飯。”

江嬤嬤生怕再說下去,池敏話趕話把話說絕,日後不好下台,便不再多說。幸好丫鬟來報:“娘子,客人進門了。”

池敏抬手示意丫鬟攙起她,向江嬤嬤道:“你隨我去迎客。”

江嬤嬤應聲,道:“幾年沒見大姑奶奶,不知她過得如何?”

池敏提醒:“是‘羅大奶奶’。”

江嬤嬤猛省她家姑娘已和許家公子和離,自己不宜再叫許家大姑娘“姑奶奶”,該依她丈夫姓氏及排行稱呼。

她改口道:“從前人人說羅大奶奶命苦,爹不疼,後娘不愛,被嫁做繼室,沒幾年夫婿老死,只能守著繼子過活。親家老爺也忍心,嫌女兒命硬,竟不幫扶。”

池敏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正因為許家冷待羅大奶奶,出事才沒牽連到她。反而那些和許家往來密切,互通有無的親友都遭了殃。”

“是啊,誰想得到羅大奶奶和娘家緣薄,反倒逃過大劫,現如今倒吃甘蔗,繼子中舉,後半輩子有靠了。”

“羅大奶奶好心人該有好報,許家上下一窩勢利眼,獨獨她不對我擺譜兒。”

“不過姑娘會見羅大奶奶,會不會教玦二爺吃心,覺得你和許家斷不開?”

“玦二爺要這般小氣,不會年年都替八郎傳遞家書給我。他一向高看羅大奶奶,說許家落難,她不計前嫌,雪中送炭,是厚德之人,曉得她今日過來,還打發銀燭備禮送來。”

“姑娘,玦二爺涵養好,心裡不痛快不說出口,不見得就不吃醋啊。”

池敏沉吟,道:“還是得和羅大奶奶打打交道,她的繼子是舉人,這點功名在京城不值什麽,不過多條人脈錯不了。這幾年我不理外務,淨顧著書畫琴棋詩酒花,如今也該柴米油鹽醬醋茶,否則一朝有事,無可用可托之人。”

那羅大奶奶和池敏數年未見,故人相逢,握住她的手,欣然道:“數載未見,你還是舊時模樣。”

池敏笑道:“羅大奶奶也是。”

羅大奶奶彎起眼睛,眼角現出細微笑紋:“老囉,快要做祖母的人。”

兩個女人從羅大奶奶即將出世的兒孫談起,言及彼此生活,終於談及遠在老家的親眷。

池敏問起許家眾人安好,問到曾經的妯娌。

羅大奶奶愣住,一會兒反問:“你還不知道?”

“怎麽?”

“她們不在了。”

“誰不在了?”池敏半信半疑問道。她在許家足足有七個妯娌,最年長的也猶在盛年,不該早早辭世。

羅大奶奶道:“全不在了。”

池敏大吃一驚:“何時的事?”

“你到京城以後一兩年間。”

“八郎不曾告訴我。”

“怕你難過,報喜不報憂吧。”

“她們可是染病?”短短幾年折去許多人命,依池敏想來,唯有疾病。

羅大奶奶的答案卻更驚竦:“七弟妹橫死,大弟妹難產,其余人自盡。”

池敏半天說不出話,羅大奶奶哽咽道:“你還在時,趙買辦愛屋及烏,將獄內上下打點好,家裡女眷在牢裡得以保全。後來他帶你回京,饋贈的盤纏漸漸使盡,我那點私房應付不了牢頭需索。”

羅大奶奶以帕子拭淚:“七弟妹教女牢獄卒失手打死,其他人大抵尋思日後淪為官妓,沒了指望,便也……大弟妹進教坊司,難產過身。”

池敏忍不住落淚,她和那些妯娌未見得如何情深,甚至明裡暗裡受過她們的氣,然而到底親戚一場。

“我總當大家還有再見的一日……將來回老家……”

羅大奶奶聽說,正色道:“敏妹妹,你別回老家了。”

“為何?”

“當地百姓深恨許家幾家犯事人家,即使抄家,家眷也籍沒為奴,仍不解氣,連我清白無罪者都不得清淨,是以我舉家遷來京城。”

“許家在老家處境仍如此艱難?”

羅大奶奶道:“這話我原不該說,但父親貪墨賑災銀,委實太過,怨不得人恨。”

她又道:“當初趙買辦將你贖走帶來京城,我既歡喜你脫離苦海,又擔心趙買辦從商,商人心性現實重利,且不知品格高低,怕你寄人籬下,日子難過。今日相會,見到你一屋子書畫,原來我錯疑了趙買辦。你在趙家安穩富足,因此氣色好,有精神縱情文墨。”

池敏道:“趙買辦是君子,敦厚守禮。”她含蓄暗示兩人之間清清白白。

羅大奶奶道:“當年風聲緊,趙買辦冒大風險擔乾系,不恤財力將你贖出,這幾年不改其心,足見待你極誠。既如此,你就往前走,莫要回頭。”

池敏聽說如此直白相勸,臉上一紅,複又疑心羅大奶奶刻意試探,忙道:“八郎來書,說將來贖出奴籍,要接我回家團聚。”

羅大奶奶語重心長道:“八郎雖是我弟弟,我也得憑公道良心說話。你和他早已和離,又有了平穩去處,何苦回老家和他吃苦?何況……何況八郎主人賞他婢女作妻房,我啟程來京前,那女子已有妊。”

這日池敏厚禮送走羅大奶奶,轉頭便吩咐江嬤嬤:“我們沒有退路了。你打聽原娘子病情,我去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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