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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傷》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上學時候學的東西都還給了老師。梁秋陽今天問我一道數學題,說是他粉絲考他的,我用了一個小時才解答出來,原來那是座標上的心型線。】

  我出門的時候,宋柏勞正在書房裏與人談話。

  他前兩天喝酒喝多了,起來就說自己頭疼感冒反胃,反正是哪哪兒不舒服,索性不去公司,在家辦起公來。連想見誰,都直接招到山上,開會也用視訊通話。

  這兩日家裏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還不時能聽到書房傳出的怒駡低斥。每個人無一例外進去都是滿臉忐忑,出來則是垂頭耷腦。

  “我已經給了你很多次機會,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張士寬。你既然不能滿足我的要求,那我只能去找別人。明天你可以不用來公司了,出去吧。”

  我從書房門口走過,聽了一耳朵宋柏勞訓人的話。正想走,房門在我面前打開,出來個形容憔悴,有些邋遢的中年男人。他懷裏抱著一疊紙,走得很急,神情頗為窘迫。

  雖只是匆匆一照面,但我記得他。之前在夏盛也是被宋柏勞訓得狗血淋頭,李旬還說他人不錯,就是項目一直沒有進展,言語裏有些為對方可惜。

  看來宋柏勞終究是耐性耗盡,懶得再給對方機會了。

  我看了眼重新合攏的房門,裏面隱隱傳出李旬的聲音。

  “您別生氣,總還有別的辦法……”

  怕莫名其妙又觸了宋柏勞的黴頭,我快速無聲地通過書房,一溜兒下了樓,跟只動作敏捷的大老鼠似的。

  今天寧詩少有的主動聯繫我,說要讓我和優優視頻通話。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這樣好心,但只要能見到優優,哪怕一張照片,一段視頻我也很高興了,就不想去管她的初衷。

  人逢喜事精神爽,中午多吃了半碗飯,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我簡直馬不停蹄奔赴寧詩指定的地點。

  這次她沒有約在咖啡館,而是改在一家喝下午茶的茶室見面。單獨的榻榻米包間,望出去可以看到庭院枯山水式的造景,更安靜,也更適合說話。

  “最近過得如何?”寧詩穿了件白底的長裙,外面覆了層水墨一樣的紗,頭髮披散下來,越發顯得端麗婉約,氣質出眾。

  她挑了些茶末放入碗中,加入少許熱水調成膏狀。接著再添沸水,拿起手邊茶筅快速擊打拂動,直至茶湯表面形成綿密的白沫。

  “挺好。”

  關於茶道,我一竅不通。她打好茶遞給我,我小心接過,也不知道是要嘬上面的沫還是喝下面的湯。

  “宋柏勞待你好嗎?”她依樣畫葫蘆,再次去挑茶末,打第二碗茶。

  “嗯,挺好。”茶是剛好入口的溫度,有些苦澀,餘味悠長,也算別有一番滋味。

  她很快打完了第二碗茶,卻沒有像我這樣直接端起來喝,而是捧在手心看了會兒,又舉起來聞了聞,最後才是入口。

  她這樣慢悠悠的,讓我著實非常急躁,但主動權在她那裏,話語權也在她那裏,除了安靜等待,我並沒有任何權利發聲。

  “最近駱青禾的競選廣告到處都是,還真是資金雄厚啊。我聽雲生說,這屆議員席位競爭很激烈,就連阮家也加入了競選隊伍。”

  “阮家?”

  我對這個姓氏有些印象,不過不是太深,總體陌生大過熟悉。

  寧詩喝著茶,抬頭給了我一個眼神,也不如何嚴厲,但就是讓我有種飛刀貼著面皮冷颼颼劃過的錯覺。

  “夏盛競爭對手,能源界另一座高山——‘炎華世紀’阮家。你好歹也嫁給宋柏勞這麼久了,連他對頭是誰都不知道嗎?”

  被她這樣一說,我發現自己好像的確對宋柏勞瞭解很少。

  主要我經常處在一種隨時隨地都會被他遞離婚協定的狀態。我什麼都不做他就想像力爆棚,又是我勾引他又是我想做他兒子的媽,要是我再顯露出一點過於關心的苗頭,他必定又要覺得我在背後謀劃什麼,意圖不軌。

  “之前聽他提起過,我一時忘了。”我輕咳一聲,慚愧地低下了頭。

  “炎華世紀雖然與夏盛並肩,但阮家沒有夏喬命好,子孫十分不爭氣。據說巒家的孩子一個比一個糟心,唯一的一個alpha去年認識了個女明星,沒幾個月就非卿不娶了,鬧得阮家家宅不寧的,氣得他老子差點住了院。”

  我對別家的八卦其實也不感興趣,寧詩說,我就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盯視著桌上濃綠的液體,在茶湯裏的浮沫快要消失的時候,寧詩終於自覺無趣地停下來,結束了阮家的話題。

  “好了,知道你一心想著孩子,也沒心思聽我說話。”她從包裏掏出手機,指尖輕觸螢幕,“拿去吧。”

  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整整一天,接過手機時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要是外頭這會兒突然撞進來一輛集卡,我怕也會先將手機護在懷裏,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手機顯示在連接中,響了幾聲,那頭接了起來。畫面旋轉著,定格在一張稚嫩秀氣的小臉上。

  我忽然有些感謝寧詩了,讓我一點點照片、視頻、電話這樣循序漸進著慢慢適應,也不至於一下子太刺激。要是一開始她就讓我與孩子視頻通話,我恐怕要心跳過速呼吸困難,光是平復胸腔劇烈的跳動都來不及了。

  “你,你好嗎?”

  明明做了很多預設,來的路上都在想第一句話要說什麼,還思考了許多諸如“該如何表現出父親的威儀與親和”之類奇怪的問題。

  可真到了眼前,看到他活生生出現在手機另一端,我的腦海驟然變得荒蕪一片,語言、思想、悲喜,都消失了。雙唇自發嚅動,說出來的便是平淡無奇,又乾巴巴的三個字。

  “我很好啊。”他好像對我一點不陌生,將臉湊得很近,占了大半個攝像頭,“你是爸爸嗎?”

  “嗯嗯,是,我是爸爸。你是……優優嗎?”

  我這是問得什麼傻話?

  我一個大人,竟還沒有個孩子應對自如。

  “是啊,我是優優。”他說著改變了姿勢,鏡頭有幾秒只照到他胸口,不過很快又回到臉上,這次他離鏡頭遠了一些,能讓我看到他整張臉了。

  “你在幹什麼?”他好奇地詢問我,那模樣就像是想要鑽出螢幕直接到我這裏來。

  “我在和奶奶喝茶。”我給他看我身前的茶碗,又照了圈周圍的環境。

  攝像頭帶到寧詩時,她正端著茶碗喝茶,優優見了她,響亮地叫了她一聲:“奶奶!”

  寧詩動作一頓,抬頭給了他一個微笑:“優優真乖。”

  那之後,優優給我唱了兩首兒歌,又給我背了幾首古詩,半個小時後,他說他要做作業去了,跟我告別。

  “不能……不能再聊一會兒嗎?”手機已經有些發燙,我卻仍捨不得掛斷電話。哪怕不說話,只是將手機放在他身邊,讓我看著他也行啊。

  優優抿住唇,似乎陷入了苦惱。這時,寧詩忽地探過身,抽走了我手裏的手機。

  我下意識要去搶回來,剛直起身,就聽她對著手機道:“去做作業吧。”隨後俐落收起了手機。

  我洩氣般又坐回去,那些興奮、喜悅、若獲新生的複雜情感隨著電話的掛斷,也如被斬斷了根莖的草葉一般,慢慢失去了生氣,複又歸為一片荒蕪。

  寧詩在剩餘的茶湯裏又加了點沸水,端起來喝了兩大口:“你現在聊得這麼起勁,有想過到時候怎麼接他一起生活嗎?”

  我還真有想過。這件事難點在於怎麼同宋柏勞解釋優優的存在,要是他非常排斥和我有孩子這件事,甚至不想認回優優,那我就……

  “我到時可以離婚嗎?”我問寧詩。

  她端著碗愣在那裏,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可以開花的青蛙或者會跳舞的石頭,充滿了不可思議與難以理解。

  “你對宋柏勞……不,你對alpha還真是毫無眷戀。”

  她汲汲營營一輩子,在上流圈裏摸爬滾打,手段用盡,不過是想爭個“alpha夫人”的名頭。在她看來輕鬆得到這個頭銜的我,不說偷著樂,怎麼也該緊緊扒著宋柏勞才是。現在竟然提離婚,簡直匪夷所思。

  “每個人追求不同。我視若珍寶的,你棄若敝履,反過來也一樣。”她手機也收了,我與她又沒話好聊,起身準備要走。

  “這樣也好。”

  院子裏的驚鹿忽地發出“嗒”地一聲。

  我莫名看向她:“什麼?”

  她撐著下巴道:“為什麼當年你後悔了?”

  她的話看似沒頭沒腦,我卻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麼。

  那些疼痛的記憶,不甚美好的過去,都是我極力想要避免回憶的。以前是因為負罪感,現在是因為恐懼。

  知道我懷孕後,寧詩秘密將我送進一家私人診所,準備擇期引產。

  起初我並不想要肚子裏的孩子,畢竟他不是“愛”的產物,也沒有任何人期待他的降生,就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但很快,發生了一些事讓我改變了主意。我開始想將孩子生下來,想將他養大,想要成為一個……和寧詩不一樣的“母親”。

  然而寧詩卻不容我擁有這樣荒謬的想法,她對我的出爾反爾勃然大怒,怒斥我是個不要臉的**,丟光了她的臉。

  她讓護士按住我的手腳,命令醫生將麻藥推進我的體內。期間無論我怎麼哭喊著求她,她始終冷眼旁觀,不為所動。藥效很快發揮作用,我失去意識後就像過了幾秒,可當我再醒來時,小腹上已經多了一道傷疤。

  七年前,我們是同謀,也是共犯。

  我一直以為我殺了他,我和寧詩一起殺了那個孩子。

  當知道他還活著時,我內心無比喜悅,每一寸都被陽光普照。

  “因為從病房的後窗看出去……那裏有所幼稚園。”我沖寧詩笑了笑,離開了茶室。

  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麵包店買了幾杯提拉米蘇,算作回去給宋墨的“伴手禮”。

  由於正好撞上晚高峰,一路上車子有些堵,走走停停開到上山,我胃都難受起來。

  進了門就聞到一股飯菜香,倒是正好趕上吃飯。寧詩那杯苦茶喝得我沒有胃口,將蛋糕盒給九嫂,我坐下盛了碗湯,讓傭人不要給我拿飯。

  宋柏勞今天似乎格外繁忙,餐桌上都在用手機回郵件,看到有不對的地方,就直接打電話給寫郵件的罵一通。

  宋墨因為有了我的提拉米蘇做飯後甜點,吃著飯臉上都不自覺露出微笑:“媽媽,今天老師陪我看了《奇奇樂園》!”

  《奇奇樂園》就是最近上映的那部動畫片,我一直想找時間陪他看,想不到最後還是叫他的家庭教師先了一步。

  “好看嗎?”

  “嗯!”他用力點頭,又用一種萬分期待的眼神看向我,“我想去遊樂園。”

  失策,今天的湯有點油膩,喝下去那種噁心感沒消減,反而愈演愈烈起來……

  “好啊,什麼時候我帶你……”我猛地捂住嘴,幹嘔了幾下。

  坐在對面的宋柏勞突兀地中斷了談話,拿開手機擰眉看著我。

  “你幹什麼?”

  除了吐,我這個樣子還能幹什麼?我懶得理他,想將反胃感壓下去,但不太成功。

  在一陣迅猛的胃部翻攪後,我終於憋不住了,捂著嘴迅速沖向廁所,椅子劃過地板帶出極大的動靜。

  而在兩秒後,幾乎同樣的聲音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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