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天上午,葉行知把人從床上撈起來送去機場後,轉頭去鄭清川家吃了一頓午餐。
鄭清川昨天聯繫過他,約他一起吃飯,說是要聊聊之前找工作的事。
「有一家蠻不錯的公司,我爸有認識的朋友在。你要一起去的話,我就跟我爸說一聲。」
葉行知謝了他的好意,「工作的事情我打算過陣子再看看。」
鄭清川瞭然地點點頭,也沒有多過問,他和葉行知之間的相處原則之一就是不過多干涉對方的生活。
「那以後再說咯。」
從鄭家去郊區療養院的路正經過一片道路翻修的工地,公交車顛簸得厲害,A市這些年急速發展,到處都翻修,葉行知又聞到一股熟悉的塵土飛揚的味道。
此刻周維夏已經下了飛機,給他發來一條長長的語音。葉行知靠在車窗邊緣聽,對著窗外一片光禿禿的鋼筋水泥地笑了出來。
人對城市的歸屬感來源總是很複雜,葉行知之前執意要回來的理由是他的親人。
但如今他在B市,有了一個周維夏。
再到療養院的時候,醫生剛給老爺子做完檢查。護工見葉行知來了,便和他說了兩句,「這幾天吃飯還好,不過又開始說起胡話了。」
葉行知禮貌謝過,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庭院裡,握著老人的手輕聲叫他,「外公。」
老人的神情呆滯,盯著對面樓頂晾曬衣物的護工們,一聲不吭。
那些護工們有的在晾病號服,有的在晾床單,忙碌地穿梭在被風揚起的層層疊疊的白色幔帳中。葉行知順著那木然的視線望了一眼,轉過頭來歎了一口氣。
蕙姨進警局的時候,外公已經開始有些糊塗,常常會認錯人。後來沈章的律師來家裡吵了幾次,自然病得更嚴重了,慢慢連他也認不出來。
葉行知低著頭,看見他外公黝黑手背上突起虯結的血管和一些暗沉的老年斑,心裡五味雜陳。
他的思緒飄得很遠,周維夏讓他不得不正視之前一直迴避的跟沈章相處的問題。沈章是他血緣上的父親,雖然不喜歡蕙姨,又氣病了他外公,但至少療養費都是他給的。
葉行知原本打定了主意不向那個男人低頭,為此寧肯打工也不花他一分錢。可是——
「小菁,小菁!」
他忽然被身旁老人一聲急切的呼喊拉回了注意力,老人甚至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衝著對面頂樓不住地喊,「小菁,別跳!小菁,別跳!」
葉行知一時沒反應過來,小菁,是母親葉菁……許久沒聽他外公提起過母親了。
但此刻顯然容不得他多想,只能慌忙起身去扶。對面頂樓的護工似乎也注意到了樓下的動靜,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朝這邊看過來。
「外公,怎麼了?沒事,沒事。」葉行知一邊扶著人怕他摔倒,一邊安撫道。
但老人依舊很固執地盯著樓頂護欄邊緣一個拿著病號服的女護工,顫巍巍地指著叫道,「小菁,別跳!別跳!」
焦急得連喉嚨都卡住了痰,不住地發出沉悶的咳嗽聲,嘶啞地低聲祈求道,「別跳!爸爸求你了……」
葉行知拍了拍他的背,幫他把氣順下去,「您說什麼?」
說話間,對面頂樓那個晾完病號服的護工也走開了,天台上空蕩蕩的,只有被風吹起的床單。
老人看見沒人了,不解地抬手指了指,「小菁呢?」
葉行知回頭看了看,扶他回去坐下,解釋道,「我媽不在,外公。」
老人好像無法理解這句話,木愣愣地垂著頭,「不在?小菁不在了。」他忽然又很惶急地抓著葉行知說,「小蕙,小菁跳樓了,救不活了。」
蹲在他身旁的少年整個人如遭雷亟,僵了半天,握著人的手追問道,「什麼跳樓?您說誰?」
老人卻沒有理會他的話,只一味去找身旁的枴杖,「孩子呢?不能讓那個姓沈的把他帶走……不能……小蕙,咱們走,去把孩子帶回來。」
回市區的路上,葉行知一直在反反覆覆地打開通訊錄的一個號碼,又退回到主界面。那段修路的地方堵車堵得厲害,又有鑽頭沉悶的鑿地聲。他不耐煩地皺皺眉,把電話撥了出去。
沈章接得很快,甚至還聽得出接到他主動打來的電話的欣喜,「行知,怎麼了?」
「我要去見蕙姨。」葉行知說。
他知道沈章辦得到,問題只在於想不想辦而已。
聽見他的要求,沈章的聲音明顯有些不悅,「你前幾天不是已經去過了嗎?」
「我今天能不能去?」葉行知有一堆疑問,口吻幾乎稱得上是咄咄逼人。
沈章對他向來很能容忍,倒沒跟著發火,呷了一口茶慢慢道,「你有什麼事情非得去見那個女人?」
葉行知下了車,站在路邊台階上仰頭看著不遠的車站,「有事要問。」他頓了頓,像是醒悟過來,冷聲說,「問你應該也一樣。」
「我媽到底怎麼去世的?」
沈章似乎不打算在電話裡和他多談,只答要他到別墅來一趟。
葉行知倒了幾個小時的動車,**點才回到B市。沈章的司機早已在車站出口等他,客客氣氣地把他接回了別墅。
嚴格意義上而言,這是葉行知第二次踏足沈家,上一次是他十六七歲剛被帶過來的時候。
他面無表情地跟在傭人身後,眉頭擰得很難看。
每次到這棟別墅來,總沒什麼好事。
沈家別墅不算小,經過玄關和門廳,還有一條很長的走廊。葉行知不清楚沈家人平常是怎樣生活的,只覺得哪次過來,都跟一座空展館沒什麼分別。
光潔的地板上只有一前一後的腳步聲,葉行知在漫長空虛的迴廊裡感到有些心悸,隱隱生出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他面前已經是沈章書房的門,傭人送到這裡,轉身去忙活其他事情了,留他一個人站在這。
葉行知並沒有馬上去推門,他忽然想起上一次過來的情景。
十六歲之前,葉行知人生最大的煩惱都和物質有關。蕙姨剛進警局的時候,沈章莫名其妙出現在他生活裡,還算是個不太糟糕的意外。
小的時候,葉行知問過一次關於父母的問題,得到的答案是什麼,他記不太清了。大概是因為見到小姨和外公沉默傷心的樣子,很早慧地再也不開口過問。
蕙姨的變故讓家裡的情況更加困頓,葉行知從沒想過,那個關口會有一個男人來找他,說是他的父親。
又說這麼多年一直在找他。
他那陣子過得很恍惚,蕙姨不在,外公又因為撫養權的爭執很快病重。看起來他除了接受沈章的安排,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沈章出手大方,對他也算不錯。只是不喜歡葉行知學畫,要他準備考商科,也不喜歡葉行知提起葉家的其他人。
直到回B市後說要帶葉行知回別墅看看已經癱瘓的奶奶,葉行知才第一次見到沈章從未提起過的妻子。那個女人在書房見到他,發了瘋似的和沈章廝打起來,口口聲聲指責他把外面的私生子帶回來。
真實世界是他父母的過去並非羅曼蒂克浪漫史,十六歲的少年第一次知道,他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婚外情產物。
葉行知不敢想,這次在這扇門背後,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
作者有話說:
卡在這也蠻難受,這幾天日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