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翻騰，血氣蒸騰，但是血海之外，九重瑤宮卻也是風雨飄揚。

那位蘭姨站在金燦燦的桂樹前，她看出遠處青色連綿不絕的山脈，瞧著煙雨茫茫，她還未開口，眼圈卻有些泛紅。

「你……你心裡頭，便不會感覺到愧疚麽？」

「這麼多年，你從沒有愧疚過一絲一毫麽？」

「那是你的親生妹妹！」

「那是小瑜兒，可你怎麼能讓她死？」

「你怎麼能做到如此冷漠如此狠心？」

對面的女子一雙眼眸，沒有絲毫情緒地同奉蘭對望。

「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蘭姨低下頭，她的手掌用力地抓緊她自己的衣角，抓的她自己的衣裳都浮現出深深的褶皺，然後她才說道。

「我去羅剎海的時候。」

「我見到……見到了過去的幻影。我知道……知道了神女你隱藏的心思。知道神女您原來……原來……」

她說不下去，但是金桂神女卻接著她的話語繼續往下說道。

「知道了我是一個戕害親生妹妹的小人是不是？所以我在羅剎海尋到了蘭姨，你的反應才會那般奇怪——原來是因為此事。不過也不怪你，你從來都很疼惜小瑜兒，小瑜兒之前年幼不懂事，每每闖禍，都是你幫她收拾爛攤子。你看著我們長大，我從小便懂事，小瑜兒卻調皮些，你更愛惜她，待她就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

蘭姨站在原地，她的腳尖微微往內收縮，她吶吶道。

「神女……」

「你為什麼要……要這樣對她？」

她忍在心裡很久很久。

她不明白！金桂神女明明也是愛惜小瑜兒的啊！當初若不是為了小瑜兒，她不會掉落到下界去，不會遇見百裡乾戈——她明明當年也是疼愛這個妹妹的，可是後來你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那樣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又有多麼心痛，看著她親自看著長大的人，變得全然陌生？

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

她的臉頰之上，浮現出消瘦的影子來。奉蘭看著她的側臉，卻發覺她消瘦了許多，她的臉龐瘦的凹陷下去，手腕的骨骼清晰可見。她從未見過她這般消瘦的模樣，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好似沉澱下去，但是她身上的氣息，卻是前所未有的強大。

她距離至尊。

當真只有一步之遙了吧？

然後奉蘭聽見金桂神女說道。

「因為我想要成為至尊。」

「小瑜兒活著，她是我成為至尊之路的阻礙。」

這等話語，何其冷酷，何等無情！大道面前，哪裡還有什麼姐妹之情，而奉蘭怔怔地聽著這冷酷無比的話語，心頭卻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之意，她怔怔凝望金桂神女的側臉，心裡頭泛起鋪天蓋地的絕望同痛意。

猜到，同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相比，還是不同。

明明她曾經不是這樣的人……為何她會變成這樣六親不認的殘酷女子……她盯著金桂神女，咬緊了嘴唇，奉蘭的嘴唇都被她自己咬出了絲絲縷縷的血痕，胸口好像有一口滾燙的淤血，她的眼眶濕潤，手指顫動的幅度極大，可是她卻根本控制不了，她也不想控制。

她隻想拚命地，將胸口的這口鬱氣發泄出來！

「你果真瘋了！你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神女了。」

「我還記得，當年你母親亡故，你領著小瑜兒躲在山後咬牙不落淚的樣子，你從小便是倔強到了極致，你父親是神界至尊，你生來貴不可言，是天地之間的貴胄子嗣。」

「小瑜兒年紀小，尚未褪掉孩子脾性，你素來都寵她。」

「哪怕是她偷偷溜出去玩，你也記得護著她。」

「她後來喜歡上澹臺鐮，她溜去東荒之地，都是你在看護她，你明明那般在意——可是你怎麼能夠為了至尊之位……」

「至尊之位，便那樣重要麼？」

「你爹爹若是得知，他死也不會瞑目！」

金桂神女緩緩轉過頭來，樹葉的狹長陰影在她的臉頰之上略微晃動，她注視奉蘭的眼睛，然後她平靜如許地說道。

「不。」

「父尊臨死的心願，是讓我斬殺百裡乾戈。」

蘭姑姑看著她冰涼的面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甚至能夠感覺到一絲冰涼，似是雨水滴落在她臉龐之上，可是又哪裡有下雨？那倒像是一滴淚水。

可……

金桂神女如今，還會流淚麽？

她不是應當，永遠失去流淚的資格麽。她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她的心早已經宛若石塊，她又源何，還會流淚？

蘭姑姑的胸膛上下起伏，她聽見金桂神女開口說道。

「我已經沒有後退的道路可以走。」

她並未親手害死小瑜兒，但是她當初熟視無睹——因為，她的確想要成為至尊。

她當初想要永永遠遠留百裡乾戈在身旁。

她成了至尊，她才能封印他的記憶，她以為這樣就可以重來，她和百裡乾戈還有重頭開始的機會。

她錯了，她從一開始就錯的離譜。一步錯，步步錯。她越想要抓緊，反而將那個人推得越遠。她對他愛恨交織，不能罷休這麼多年，如今……卻終於到了這一步，她低下頭，樹影婆娑，對面是對她失望透頂的蘭姑姑，她盯著自己狹長的影子，身影彷彿成了一團模糊，她感覺她好似要化作一團黑暗之中煢煢孑立的煙氣，她的聲音，低沉而又喑啞。

「你若是為了小瑜兒，想要殺我，你如今便可以動手。」

她到最後，還是孤零零一個孤家寡人。

她什麼都沒能抓住——到最後，一無所有。

蘭姑姑看著她，她心也是一片冰涼。

「我沒有那個本事殺了你。你如今距離你想要的至尊之位，只差一步，我殺不了你。」

金桂神女低聲說道。

「等到再一個日出。」

「我會踏出最後那一步。」

「我等他來找我。」

「我等著百裡乾戈來見我。」

蘭姑姑看著她的側臉，心中又是一疼。她強忍著那種發自靈魂的痛意，沉聲說道。

「若是他不來呢？」

百裡乾戈已經被神女之前重傷過，他怎麼可能還會前來送死？他不來，還有一線生機，他若是來了……豈不是自尋死路？他如何會趕來？

而金桂神女的眸光卻微微搖晃，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

「他一定會來。他不會看著我成至尊之位。」

「他現在……恨透了我。他一定會來。」

她還想再見他一面，或許是最後一眼。對面的奉蘭臉上皆是淒風苦雨，而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憑自己被黑暗陰影覆蓋，她好似麻木不仁，她的心上再擰不出更多的疼痛，她喃喃說道。

「他那麼恨我。我等他來。等他來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