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百裡乾戈消失，葉玄月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看著天邊那顆若隱若現的星辰，心底突然苦澀，那一點依依裊裊的苦意氤氳在她的心頭化不開，說不清心裡頭是什麼感覺。

天光……昏暗，在那逐漸湧來的漫長黑夜之中，她凝望那枚星辰，一動不動。

……

天邊黑光之中生出一道裂縫，百裡乾戈走向他的歸途。

樹下的女子穿了一身淡金色的衣裳，他們之間隔了短短的距離，他卻不再往前，他聽見對面的神女說道。

「我在等你。」

百裡乾戈低下頭，他沒有再看她的臉龐。其實他不用看也知道，她臉上此時此刻會是什麼樣的神情，她此生都逞強倔強，不管什麼時候都要做足了驕傲的神女模樣，他從來都知道。腳下的影子好像也微微搖晃，樹上有零零散散的落葉飄落下來，那飄零的樹葉，也圍繞在她身旁，成了一團團星星點點的墜落之影。

形狀——像是一滴滴眼淚。

「你等我，為你的至尊之位加冕是不是？」

「也是，你的至尊之位，踏著我的屍骨，踏著我的鮮血，才算得上是圓滿。」

她的影子一動不動。百裡乾戈不曾抬起頭看她的表情，他只是低著頭看著她腳下的泥土同影子，他心裡頭在想。

她在想什麼，她還會感覺到痛麽？大概已經不會了。他凝望腳下那些細碎的泥土，想著那些逝去的鮮活生命，卻聽見金桂神女問道。

「你什麼時候覺醒記憶的？」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恨我的？」

百裡乾戈搖頭。追究這些，又還有什麼意義了。想來想去，他初到神界的時候，滿心滿眼都是她，那段日子……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只是他人生的目的便是她。

他是一個被封印被放逐的下界，剛剛飛升上來的小人物。

她是高高在上的神女，雲泥之別，這等差別，宛若天差地別。但是他不甘心被她護著，成為神界眼中，她的一個附庸——她的一個，一個笑話。

神女愛上他這樣的無名小卒，難道還不算笑話麽。

他不想聽見旁人嘲笑她，說她有眼無珠。說她傻。

所以他願意拚命。為了提升境界，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他也心甘情願去闖。那時候——他一心一意地喜歡她，拚命地想要配得上她。

他想，被他照顧著的，那個傻傻的姑娘，原來這樣厲害。

在仙界，果真還是他欺負了她。

她必定很委屈，可是她又那麼驕傲，她什麼都不講。可她不講，他百裡乾戈，卻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如今她成了神女，輪到他委屈了——可是他一個男人，什麼刀山火海都闖過，受過的傷流過的血那麼多，他也不怕委屈。

他只是怕，配不上她。

賀蘭神王……賀蘭神王。他從不做依附她的那個。他名聲，都是自己闖出來的，但是他一開始，也都是為了她。

他來神界第一次終於見到她的時候，她身後全都是絢爛的神光，她飄蕩的衣衫，衣角都浮動著重重繁複的禁製法陣，她的面容，都好像掩映在模糊的幻陣之中。

她卻從天穹飄落，不管不顧地伸出手去拉他的手掌。

他那時候還很狼狽。他剛到神界的時候，自然不會如同現在這樣，他剛到神界——被人狠狠欺辱過幾次。他才知道，天外有天，他能從半神之地上來，可是他在神界實在是太弱小，弱小得，任憑誰都能夠將他狠狠踩在腳底下。

他在神界見到她的時候，渾身是傷，衣衫襤褸，腿上的傷口還在流淌鮮血，那樣子，著實很不成樣，如同下界的乞丐一般，他便是以這樣的面貌，出現在金桂神女面前的。

他想過重逢，但是卻萬萬沒有想到這樣。他站在那裡，想要拚命挺直脊背，他起初都不知道，這個威勢驚人的神女會是他愛著的姑娘，他什麼也瞧不清。

他眼前都是一片片血霧，看東西都是模糊不清的，他只能感覺到，眼前降臨的，應該是神界的大人物，一揮手，便能讓人灰飛煙滅。

然後……

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掌。他看不清她的臉，他卻記得那隻手掌，掌心溫涼，摸上去柔軟細膩，他卻感覺渾身都湧上一種巨大的歡喜——他認得她的手掌！

她說。

「我的人，這個神界，誰也欺負不了。」

他站在原地，渾身說不出的僵硬，他不想被心愛的女子，看見他這般狼狽不堪的模樣，而且……他身上實在是太髒了，她卻拿了一條帕子，輕輕地擦拭他的傷口，她的帕子上湧動著神力，有一種精純磅礴的神力注入他的身體之中，然後他聽見她說。

「我終於找到你了。」

尋尋覓覓，她終於找到他了。

只有金桂神女才知道，她當初找到百裡乾戈付出了多少心血同代價。她看他被那些神界的宵小之徒傷害的時候，又有多麼憤怒。

她牽著他的手，身旁的青年脊背挺直，腳步卻有細微的顫動，她開口喚他的名字。

「乾戈？」

那青年低聲說道。

「你究竟是誰？」

她又是如何回答的？

「我是金桂神女。我爹爹是神界的至尊。」

彼時的百裡乾戈，連至尊是什麼都不知道，別說至尊境界，剛到神界的他，連神王都沒有聽說過。他不知道她這短短一句話意味著什麼，他只是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後，他想——他來就是為了她。

他不論如何，都相信她。

她不會害自己。

他記得她略帶涼意的手掌，記得她的手指緩緩摩挲他的臉龐，她身上有一種好聞的淡淡清香，她的髮絲飄散在他的臉頰上，她的手指纖細又溫涼，她的指尖劃過他的鼻樑，他渾身像是觸了電，一動不動，卻聽見她聲音帶了笑。

「你不是什麼都敢做麽？」「我認識的百裡乾戈，對我可不客氣得很。」

「你看看我的眼睛好不好？你就當做……從前那樣。」

然後他的手被她用細細的綢帶綁起來，他不解，卻聽見她輕聲說道。

「我會給你榮耀的。」

「我喜歡的人，輪不到旁人折辱，輪不到旁人欺負。」

「我要讓你做我的夫君。」

他的呼吸都有些亂，空氣之中一片冰涼，她的手指細細地摸過他的眉毛，輕輕地觸碰著他的睫羽，觸碰著他的鼻樑，她說得對，果真還同從前那樣，她在仙界的時候——這樣做過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覺得哪裡不一樣，又覺得一切好像還是同從前一樣。

他站在原地，感覺眼前彷彿有明亮的燦爛光芒，然後唇瓣便被她堵住了。

她不讓他動。

她要主動，來吻他。

神光盈盈，那個璀璨的神女，鮮活明媚，她說道。

「你從此，只是我的一個人的百裡乾戈。」

「你要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