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風。

　　距離開學還有兩天的時候，江衡之又在上午九點多鐘接到東子的電話，說他跟另外仨人已經坐上了車，估計再過半個多小時就能到。

　　「行。」江衡之站在玄關係圍巾，江野穿著睡衣睡褲，幽靈似的默默從他背後飄過去。

　　江衡之轉頭看了眼，小弟站在餐桌邊懵懂地揉眼睛，臉頰睡得紅撲撲的，頂著滿腦袋亂毛，活像只剛破殼的小雞仔。

　　他嘴角不自覺地緩緩勾起，等江野端著牛奶轉過身來，那絲弧度立刻歸於平淡:「我這就去接你們。」

　　江野目不斜視地回了臥室。

　　江衡之聽到他在書桌前坐下的動靜，同時推開門，邊下樓邊默默揣測，小弟會不會再睡個回籠覺。

　　他們兄弟兩個表面看起來天差地別，骨子裡其實還是一個德性。決定不搭理誰的時候，哪怕心裡已經轉過千萬念頭，臉上卻還是連一個表情都不施捨。

　　江衡之在寒風中摸出煙盒，皺著眉頭叼了一根在嘴裡，點燃後習慣性地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

　　不說話？可以。就看這次他們兩個，到底誰撐得更久。

　　—

　　「班長，你家在哪兒啊？我可都好奇好長時間了。」大虎擦著腦門上的汗，粗聲粗氣地問。

　　「你煩不煩？一路上都嘀嘀咕咕說個不停。」東子特煩他，一聽他開口就下意識回嘴，這兩人也算得上是一對冤家了。

　　「哎我愛怎麼說怎麼說，關你什麼事啊？太平洋警察嗎你，真是。」

　　江衡之替隊伍裡唯一的女生拎著行李，聽著他倆鬥嘴，覺得好笑，回過頭半真半假地勸了幾句。

　　幾人正說笑著，江衡之突然感覺手邊一輕。他轉頭看著瘦瘦小小的李山:「你拿好自己的東西就行了。」

　　李山耷拉著眼睛，固執地幫他提著行李袋的另一側，猶豫很久，才輕聲說:「我樂意幫你拿。」

　　江衡之笑了笑，沒多在意。這時楊妙妙開口詢問他附近的景點，江衡之分神跟她聊天，李山才小心翼翼地抬頭，用憧憬的目光望著江衡之的側臉。

　　他是班裡少有的來自農村的學生，個子瘦小，皮膚黑黑的，其貌不揚，又老愛生病……好像各處都差人一等。李山是自卑的，班裡也有些人因此欺負過他，他躲都不知道往哪裡躲。

　　班級裡隱形的欺凌行為最終被江衡之察覺和制止。之後他很快就跟李山成為了朋友，在生活、學習各方面都盡力地照顧著他，還專門找輔導員協調，把人調到了自己所在的寢室。

　　這些關照讓李山感激涕零。在日日夜夜的相處之中，他也不自覺地對江衡之有了某種微妙的心思，可惜江衡之完全沒有感覺到。每次李山對他表示感謝的時候，這人都只是大大咧咧地表示:我只是覺得你跟我弟弟很像，將心比心，我也不會願意他在外面這樣被人欺負。

　　李山很清楚，江衡之最多最多只把自己當兄弟，而已。

　　「哎對了，班長，你弟在家嗎？我們是不是得給小朋友帶點禮物啥的。」大虎突然說。

　　「不用。」江衡之笑著搖頭:「最近跟我鬧彆扭，呆會兒他要是不理人，還請各位體諒體諒。」

　　「哈哈哈你這個死弟控也有今天！讓你再擱寢室跟我們秀，翻車了吧？」聞言，東子得意極了:「看來我跟我妹關係也不算差，哈哈哈！」

　　江衡之沒好氣地輕輕踹了他一腳，幾人很快又鬧作一團。

　　李山不遠不近跟在江衡之身後，沒有加入他們的熱鬧，反而有些失神。江衡之弟弟的照片，他們在寢室裡都是看過的。他隱約記得那是個模樣挺出眾的男孩兒，在照片裡總是乖乖地黏在哥哥身邊，也難怪能被江衡之這樣小心翼翼地嬌慣著。

　　如果說，江衡之真的覺得他跟那個小孩很像，是不是也代表，江衡之對他的好感，要超過旁人一點點呢？

　　—

　　中午父母不在家，江野獨自窩在書房裡寫題。他正懷疑江衡之是不是也不回家，準備換衣服出門去吃飯的時候，就聽到大門打開，隨後喧鬧的人聲一股腦湧了進來。

　　江野抓著筆走到客廳裡去看，被這幾個跟哥哥同齡的男男女女嚇住了，瞪大眼睛木呆呆地盯著他們。

　　「呦，這就是你弟弟啊班長。」大虎的聲音裡難掩詫異:「真人咋比照片還好看呢？」

　　楊妙妙的表現更為直接，早忘記了江衡之的提醒，笑著就湊過來捏江野的臉頰:「好乖呦，姐姐可喜歡你這種長相了，漂漂亮亮的。你要是我弟弟就好了……」

　　她身上甜蜜的香水味讓江野有些難受，眉頭微蹙，強忍著沒有立刻把人推開，給江衡之留了面子。

　　「……小野。」江衡之放下行李，站在離江野有點遠的地方，用一種他很陌生的表情居高臨下地提醒:「叫姐姐。」

　　江野揚起半邊眉頭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輕輕拉開楊妙妙的手，從她旁邊走過去，躲回了房間。

　　客廳裡的氣氛一瞬間有點尷尬，東子忙呵呵笑著拿出購物袋裡的蔬菜水果:「哎哎哎，老江我都快餓死了，中午咱幾個誰下廚啊？」

　　「我。」江衡之脫了外套，挽起袖子，一直側頭看著江野臥室的方向。很快，他弟背著書包出來了，裹得像頭小笨熊，誰也不理，直接就換鞋朝外走。

　　江衡之手裡拿著一隻蘋果，很久沒有動作，死死地盯著江野看。等他拉開大門，終於忍不住問:「去哪？」

　　「出去吃飯。」

　　「沒看到家裡這麼多人嗎。」

　　「就是因為有很多人。」江野不怕他，抬起頭，目光凶狠地把幾個人掃了一遍:「吵死了。」

　　說完，他用力摔上門，登登的腳步聲很快向下消失。

　　—

　　江衡之沉著臉站在料理台前切苦瓜，刀刃與案板碰撞的咚咚聲聽得人心慌。李山小心翼翼地湊近，站在他身側，輕聲說:「班長，你要不要系圍裙？」

　　「不用。」

　　「白襯衣很容易弄髒的，你手又不方便。我幫你繫好了。」

　　見江衡之沒有再回答，李山輕輕地把手裡的圍裙繫在他腰間，又低下頭細緻地打了個蝴蝶結。

　　手臂環在江衡之腰際的那幾秒鐘，他幾乎就以為自己已經擁有這個人了。

　　李山嘴角抿著笑意，和江衡之並肩站立，歪頭用很溫順的語氣詢問:「班長，我幫你洗菜可以嗎？」

　　「不用。」江衡之歎了口氣:「你出去休息吧。」

　　「你不是說，我像你弟弟嗎？那幫你做點事也是理所應當。」李山說著，就拿過一盒沒有拆開的香菇，在旁邊默默清洗。

　　有一瞬間，江衡之看著他溫馴的模樣，險些就把「如果你是我弟就好了」這句話脫口而出。但是緊接著他就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想法有多愚蠢。

　　他愛江野，並不是為了什麼溫順、乖巧或者聽話，僅僅因為江野就是江野，是他的弟弟。

　　江衡之咬了咬牙，心裡爬起一陣酸意。他想江野那麼怕生人，又不喜歡說話，以前每次在外面吃飯都有熟悉的人領著。現在他一個人，能跑到哪裡去呢？

　　他不自覺地停下動作，腦中回憶起以前跟江野在街上、在遊樂園，甚至是在超市裡無意走失的經歷，後背很快浮出層層冷汗。

　　雖然每次他都能順利找到江野，但那種殘餘的恐慌還是經年難以褪去，時不時就要冒頭來嚇嚇他。

　　冷靜。現在江野已經十五歲了，不可能在熟悉的環境裡走失或迷路，不可能。

　　江衡之扯下圍裙，手都顧不上洗，抓起鑰匙就朝樓下跑

　　……可是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為了那點可笑的面子，在朋友們面前跟江野發生爭執。這簡直是他有生以來做過的最大蠢事。

　　江衡之緊緊攥著鑰匙，快步走出樓道，一抬眼就看到江野背對自己，坐在綠化帶的花壇邊緣，安安靜靜地吃麵包片，身邊擺著一盒牛奶。

　　他無聲地走近，一時沒敢出聲，默默看著江野小口小口地啃麵包，頭髮被冷風吹捲著，亂糟糟的，早上起床全白梳了。

　　麵包還沒吃完，江野好像已經飽了。他拿起牛奶看了很久，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地拆開吸管，一點點喝乾淨。

　　他其實是記得很清楚的，對於江衡之說過的每句話。

　　「不喝牛奶長不高。」

　　「天冷就自己多穿衣服。」

　　「出門記得帶上背包，方便裝隨身用品。」

　　「你做好你自己就夠了，哥會永遠站在你這邊……沒人能欺負你。」

　　的確沒人能欺負他，除了說出這句話的江衡之。

　　……

　　江衡之還有些恍惚，而江野已經喝完了牛奶，站起來四處尋找垃圾桶了。他戴著耳機，江衡之知道其實小弟沒有在聽歌，只是用這種方法躲避跟別人的交流。

　　他快步走過去，拉住了江野的肩膀:「小野。」

　　江野愣愣地抬起頭，又不自在地垂下視線，掙開他的手。

　　「跟哥回去。」江衡之的話音頓了頓，又鄭重地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