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番外六
使臣出塞,一行隊伍浩浩蕩蕩。
歷經半月,終於抵達漠北。打探前路的影衛歸隊,將瞭解到的情況一一稟告。騎於馬上的年輕文官靜靜聽著,半響,才望著眼前的無垠沙漠下令:「都打起精神來,天黑前必須得進城。」
下側的宦官聞言,轉身吆喝一聲,人人加快了腳下的步伐。那沙面因受力下陷而形成的腳印,很快被周邊湧落的沙粒淹沒。
步履艱難,好在恢弘雄偉的城池已近在眼前。
前方,駐守城門的將領迎上來,恭敬道:「此行辛苦,可汗特命我等在此恭迎季大人。」
季聲頷首,客氣道:「久等。」
將領並不多言,轉身高呵:「開城門!」
百餘人慢慢悠悠地進了城,街邊的男女老少紛紛讓道,皆投來好奇驚疑的目光。來到驛宿前,使者與士兵們卸下行囊,按照次序入內。
季聲下了馬,正欲進門,卻被來人攔下。面前將士體格魁梧,面容凶悍,話卻不失禮節:「季大人,可汗邀您進宮一敘舊情,請。」
猶豫片刻,季聲只得應下:「可汗邀約,自然卻之不恭。」
進宮的路程格外長,季聲不緊不慢地跟著身前士兵,面上從容鎮定,心內卻起駭浪驚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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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他見過如今當政的這位可汗。
那時他年方二十,一舉高中狀元,仕途無虞,前程似錦。同年,突厥國王來使,攜妻帶子,也送來萬千珍寶。
兩國交好,舉國同慶。
皇上命他陪同左右,作詩篇,吟佳句,頗有文人雅興的派頭。也正是那時候,他遇見了那個孩子。
那是可汗的獨子,年僅七歲,生得一副好相貌。
在文武百官面前,皇上不吝誇讚,稱許那孩子能文能武,當是不世之才。突厥國王聽了,發出爽朗豪邁的笑聲,嘴上雖在謙虛,面上卻是與有榮焉的驕傲神情。
季聲只安靜地站在一旁,垂首不作他言,可抬頭的那一瞬間,他對上了那孩子的雙眼。
男孩的眼睛生得不同,左眼發綠,右眼呈黑,直盯著他的時候,有一種讓他心顫的凶狠。
這一念頭轉瞬即逝,季聲並未再作多想。何況他雖日日跟隨,卻也與這位尊貴的異國王子並無交集。
直至突厥國王即將返國的前一日,季聲領命來到他們居住的府邸,派送了同樣豐厚的贈禮。
那日,侍衛們將一箱箱寶物抬進大廳,季聲就靜立於庭院內。等待的過程乏味且無趣,閒暇之餘,他抬眼望見了風裡裹挾的繽紛花瓣。
那是日本來朝時進貢的櫻花,點點粉白綴於枝頭樹梢,脆弱又美麗。
突然,樹蔭間傳來響聲,他尚未反應,只見樹枝猛烈顫動,花瓣爭相飄零,男孩從花間徑直跳了下來。
不過一霎,人便穩穩落地。兩人對視,男孩朝他走來,手裡拈著一支花,近了,他還沒來得及細看,那花枝便被插進他的發間。
季聲再次愣住了。面前,男孩神情認真,凝視他許久,卻發問:「你是女人?」
心臟陡然一震,他不禁露出苦笑來。即便他的身體確實存在著不可為外人言的缺陷,但旁人若將他視為女子,那他也是不肯的。
「殿下,」季聲謙卑地喚他,緩聲言:「下官堂堂七尺男兒,又怎會是你口中的女子?」
毫不收斂視線,男孩依然逼視著他,強詞奪理道:「古人以花容月貌來稱讚女子,而你卻長得比花兒還好看,又怎麼不能是女子?」
無言以對,沉默少頃,季聲只好先應一句:「承您謬讚。」
頓了頓,又開口:「不過,您既以古人之話為例,那下官也斗膽問上一句,可有哪位古人曾言,但凡比花美者,就必是女子呢?」
男孩一時接不上來話,季聲便乘勝追擊:「依下官看來,世間美人如雲,不必過分看重是男是女。」
沉默間,侍女從迴廊踱步過來,低眉順眼:「殿下,可汗吩咐奴婢來喚您。」
聞言,男孩皺起眉頭,乜了季聲一眼,直直往前走了。在拐角處,他忽然又回頭來。
前庭內,男人面如冠玉,清俊而秀朗,正伸手從發間取下花枝。午間陽光熠熠,照映院落,連帶著人,也似乎在發光。
他一時看呆了。
季聲感應到他投來的視線,又瞧清他隱晦不明的神色,於是便揮了揮手裡的花,試探地問:「您還要麼?」
「送給你了。」
說完這四個字,男孩轉過身,利落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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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轉眼便過了七年,老可汗不幸離世,使者傳來消息,季聲作為國之代表前去弔唁。
那時,他再次見到了男孩。然而今非昔比,那孩子已是承襲王位的新任可汗,高高在上,目空一切。
自那孩子登基以來,已有三年。這期間,他一改前朝政風,開始厲兵秣馬,後又領兵攻打周邊敵國,接連告捷。
時至今日,他多次派兵挑釁邊關,試圖激起戰爭。而皇上卻已年老智昏,唯恐邊疆失守,只好一再退步,特遣季聲前來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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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領路士兵叩響殿門,請示著:「人已帶到。」
思緒被打斷,季聲不由屏住呼吸,等待可汗召見。不多時,殿內傳來腳步聲,身著青衣的隨從走了出來,彎腰作揖:「季大人,您請進。」
稍一遲疑,季聲還是跨步走了進去。隨後,大門便從外被合上了。
不知怎的,他總覺心神不寧,往裡走了五六步,他才發覺,這應是一座寢殿。
可為什麼可汗會特意叫他來此處?
前路被垂簾遮得嚴實,季聲不敢靠近,俯身跪地,道:「下官季聲,前來拜見。」
無人應答。季聲沒動,跪了許久,膝蓋隱隱作痛了,他才提高聲音:「下官......」
「你進來。」
裡面傳來男人的聲音,很低,很沉。
拂開幕簾,季聲不經意一瞥,卻是驀地驚呆了——
兩側牆壁居然掛滿了春宮圖,一幅接一幅,淫穢不堪,更令他心驚的是,畫上人的長相居然與他極為神似。
晃過神來,季聲後知後覺地往後退,剛退了一步,就被人按住,他回過頭,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男人異常高大,季聲堪堪只到他的脖頸處。他依舊是綠黑異瞳,比之十四歲時,五官卻長得更為凌厲。
「我......請大汗恕罪,是下官冒犯了。」
季聲正欲跪下行禮,卻被一把扯住。男人捏著他的後頸,輕聲說:「弋儉。」
「我的名字。那時候忘記告訴你了。」
男人冰涼的手指在他頸部的肌膚來回撫摸,弄得他心亂如麻,而壁上高掛的污穢之畫,更是讓他無地自容。
季聲冷靜下來,垂首深思,倘若他沒猜錯,這位突厥可汗,許有斷袖之癖。
焦慮間,男人忽然牽起他向裡走,愈往內畫作愈多。季聲只匆匆一瞥,並不敢細看。
他們來到床帷之前,正對著一面屏風,杏黃面料上繪有一人。
畫中男子體形清瘦,身著金縷玉衣,背倚郁蒼高樹,手持爛漫花枝。
所謂風雅翩翩者,大抵不過如此。
季聲一向不是自視甚高之人,可此刻他敢篤定,這分明畫的就是他。
無論是三年前參加國王喪祭所穿的衣裳,或是因疲累倦怠而倚靠的古木,還是......
回憶翻湧,季聲隱隱感到頭疼。身旁男人卻強橫地拉著他,越過畫屏,猛地將他推倒在床榻。
這時,季聲已慌亂得無暇顧及其他,他的身體不自覺地哆嗦著:「大汗,下官還有要事在身,明日,明日再來叩見......」
「要事?」彷彿是在笑他的天真,男人伏下身,強勢地掐住他的兩頰,低聲道:「季大人,你不遠千里而來,怎麼會不明白,你此行唯一的要事,就是我。」
「大、大王,你先鬆開我。」
季聲被嚇得忘記了謙稱。
「你喚一聲我的名字,」男人循循誘導著,「我便放手,如何?」
猶疑稍許,季聲還是妥協了:「弋儉。」
他的聲音很輕,這兩個字說得幾不可聞。等了等,上方男人卻絲毫沒松力。
季聲忍不住仰起頭,男人就這樣吻了下來。
一個並不美好的親吻,因季聲的掙扎,稱得上是野獸之間的撕咬。唇舌分開時,兩人嘴上皆沾著殷紅血跡。
季聲撇開臉,面上顯著無處藏匿的羞憤。此時男人沒再勉強他,乾脆地直起身,道:「這是我的回禮。」
身下人一臉困惑,顯然,季聲並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男人嗤地笑了一聲,餓狼般的目光刺著他,「我從不白送人東西。你既收了我的花,那便是一併承了我的情。」
「......」季聲被他的強盜邏輯弄得更加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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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男人倒沒再有唐突之舉,那晚也放他完好歸宿。
只是前不久,這位可汗直接回信去京,提出了兩國和交之意,並正大光明地向皇上討要了他。
結果不出季聲所料,他被留下了。
事實上,他也無怨念。為國犧牲小我,在他看來,應是理所當然。更遑論他在這突厥之地,過得極為滋潤。
大汗成日召他陪見,騎馬狩獵,遊山賞水,吟詞歌賦,甚至於共商國事,絲毫不避諱他是外族之人。
日繼一日,季聲漸漸卸下心防,他願意信任眼前這個說著愛慕自己的年輕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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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突厥國王,回想初次見到季聲的場景,只是單純地覺得這個男人很美而已。後來,他一朝成王,再次見到了季聲。
這時候,最初的感覺已陡然生變。這如玉般的男子,為何不能屬於他呢?頭一次有了這樣的念頭,隨後一發不可收。但那時他尚未歸攏政權,他心裡瞭然,一切不可操之過急。
他放季聲歸京,如同是在等一支家花的盛放。花開之日,便是他取花之時。
這一天很快就到了。
懵懂無知的花兒主動尋上來,敲開了狩獵者的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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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國度過的第一個冬季,季聲與男人擁衾於爐火邊。相顧不言,享受此刻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忽然道——
「今日,眾臣共諫,說我如今根基已穩,」火光搖曳,在男人的臉龐投下光影,季聲聽見他說,「也到了該立後的時候。」
季聲一動未動,垂眸思索許久,才接話:「你心裡有人選了。」
「對,我的心裡,早有人選,」男人目光深沉,「所以我想聽聽,你怎麼看?」
靜默,長久的靜默。
爐火燃燒正烈,照得季聲面色泛出紅暈。
「我......」他望著身側之人,眼底有躊躇掠過。
醞釀良久,他終於下定決心,溫聲卻堅定道:「或許我能勝任。」
話落下的那一刻,男人眼裡火焰似的光亮,愈發地熾熱。
起初的一見傾心,如今的情投意合,想來也不失為一樁佳話。
男人低頭笑了,從懷裡摸出一枚碧綠玉戒,為季聲戴上了。
目光纏繞交融,溢出濃濃情意,季聲耽溺其中,而後聽到男人說:
「那麼,恭喜你了,季大人。」
「我的王后。」
作者有話說:陳川簡瑭和季與周謝年這兩對CP,有空可能會寫一點大綱放在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