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哎呀,我們阿昭這是怎麼了?小夥子,你欺負她了?怎麼她這麼一頭大汗的?」
熟悉的鍋貼小店,熟悉的——抱在懷裡,送進店裡。
李阿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著急忙慌地上前,扒拉開陳昭略有些汗濕的鬢髮。
她心疼地用手背幫陳昭擦拭著額角淋漓汗水,「她最近工作夠辛苦了,你們這又是什麼事,怎麼總是折騰我們阿昭?……來,先上樓,讓她躺躺,可憐見的喲。」
昏暗的樓道。
要微微彎腰、注意腳下才能順暢通行的樓梯空隙。
鐘邵奇一語不發地將陳昭抱上樓,熟絡地走近床邊。
末了,單膝抵住床角,一手摟住脖子,將她穩穩放上床。
無話。
他只是到這一刻,由上而下睨視一眼,定定看她。
微顫的眼皮,並不安穩而悄悄抖動的手指。
「阿婆,今天她……淋雨了,麻煩你照顧她,」許久,他側過頭,輕聲說一句,「我還有事,先走了。」
話音落地,他確實不再像上次一樣久留,也沒有再那樣耐心地,為她熬上一碗姜湯,守著她,到晨光微醺。
唯有沉沉緩慢的腳步聲漸遠。
李阿婆應了一聲好,也沒挽留,只從衣櫃裡隨手挑了件衣服,準備給陳昭換上。
一邊找,一邊,卻又有些稀奇地砸吧砸吧嘴——她一時間有些想不明白,今天這兩個人的氣氛怎麼這麼奇怪,分明前幾天還一副你儂我儂的小情侶模樣,還想說阿昭終於……
到底是年輕人,心性說變就變。
她一聲歎息,也不好再多想,隻轉頭到床邊。
剛要伸手,給人脫了身上那些個濡濕的衣服,床上「睡得正熟」的陳昭,卻驀地睜開眼,滿眼清明,哪裡有半點睡意朦朧的意思。
撐起半邊身子,陳昭接過阿婆手裡的睡裙,唇齒囁嚅半晌。
許久,她問了句:「阿婆,上次……是不是也是他送我回來的?」
上海,聖安德魯斯莊園。
花崗岩鋪設的人行步道兩側,大道與綠蔭錯落蔓延,車輛穿行其間,恍惚有種中古世紀幽僻莊嚴的錯覺。
並不扎眼的黑色賓利,緩緩停入庭院一側的地下車庫。
「已經到了,」臨下車前,電話又一次響起,男人微微推起金絲眼鏡,捏了捏鼻樑,盡可能對電話那頭緩和了語氣,「媽,到底有什麼急事?」
是了。
鐘邵奇此刻所在,並不是任何一處鐘家在上海購置的居所,而是因為臨時接到電話,回了洛家——
說是洛家,其實也不過是洛夫人,他的母親,漫漫餘生中獨守的巢穴之一罷了。
從車庫後門拐出,踏進大門。
別墅裡充滿著義大利裝飾風格的元素,中世紀古典壁畫和繁瑣花紋的窗簾和吊燈,穿過大廳,是一路向上的旋轉回廊,連樓梯扶手上,都搭著紋路細緻的針織薄毯——中看不中用,一如洛家那山河日下、卻永遠無論何時都不會放低的高傲矜持。
沿路的幾個家僕似乎排練過一般,如多年前時的習慣,按例叫他一聲「少爺」,隻前頭那姓氏的前綴,如今覺得有些不好拿捏,索性略過。
鐘邵奇:「……」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確實,跟洛家有關的地方,都沒有給他留下過什麼太美好的印象,現在再回來,也不外如是。
昔日的老管家,早在幾年前,洛夫人搬進這座新別墅之後不久,就辭職回家。
並不面熟的新管家年輕而精明,不過是從車庫引他到樓上書房這不足十分鐘的相處,就話裡話外不少於五次的向他引薦著自己是多麼能力出眾、並不甘於只是做一個看屋理事的管家。
鐘邵奇一概以面無表情的頷首表示聽到與不認可的雙重意思。
那位管家不掩失落,卻鍥而不捨,末了,又在書房門前,把握最後的機會,尋機塞給他一張名片,這才陪著笑臉,弓腰離去。
鐘邵奇低頭瞟一眼名片上那三個大字:李耀陽,左右翻轉,再細看一眼,印在名片上的都是些搬不上檯面的履歷。
他沒再多想,隨手將名片塞進西服口袋,便推門進了書房。
雙手交疊,正閉目養神的洛夫人靠住椅背。
書桌上,一本書頁泛黃的《古希臘詩歌經典》翻到一半,一旁的茶水已然不再熱氣冉冉,顯然,她已經久候多時。
鐘邵奇在書桌另一側落座。
他們母子兩人從來不需要多做寒暄,習慣了開門見山,於是剛一坐穩,便先開口問了一句:「這麼急著找我來,是出什麼事了?」
「一點小事,」她依舊閉著眼,「但是如果不通知你及早處理,就是大事了。」
「……」
似乎感受到他一時之間的警惕,洛夫人說起話來,愈發不急不慢:「你爺爺雖然摔得中了風,但還吊著一口氣,也不是老糊塗。現在是什麼局勢,你在鐘家看的比我清楚,至少,鐘家雖然家大業大,但只守著香港那塊肥肉是不行了,你知道的吧?」
他默然半晌,答一句:「我知道。」
洛夫人輕笑一聲。
「那我就更想不明白了。什麼時候,我兒子變成一個知道但還不去做的莽撞小年輕了?只是結個婚,你情我願互惠互利,對你來說,好像應該不是那麼難,為什麼非得去忤逆老爺子?——還是說,你覺得我喜歡的那個卓家丫頭你更滿意?」
宋家背靠政界,是昔日上海一座山頭,多年來上有庇蔭,下有舊日幕僚,雖說僅僅從商業規模來說,遠遜於五代從商、資本雄厚的鐘氏,但是,自香港回歸以後,比起商業帝國的擴展,大局已定、「豬肉已分」的香港商界,如今要考慮更多的,是「表態」和「服從」。
與宋家的聯姻,老爺子已經跟他說的很清楚,是為了求穩,不是為了求進。
如今洛夫人舊事重提,還是一模一樣的口徑,卻讓他愈發心煩意亂。
「……和宋家的普陀區CBD項目,並沒有因為聯姻成行與否受到影響,公事私事,我分的很清楚,」鐘邵奇撂下一句早已說厭的托詞,「如果沒有別的事,媽,我就不坐了,你也早點休息。」
他並不想直面洛夫人的刁難,眼下儘早脫身,顯然才是上上之策。
但是很顯然,洛夫人早已經料到他的對策,於是沒來得及起身,就被她一句「等等」,堪堪叫住。
洛夫人睜開眼。
冷靜而悲憫的眼神掠過他眉心微蹙、並不如往日氣定神閒的神色,伸手,從一旁的抽屜裡擇出兩份文件,兩指抵住紙面,推到他面前。
「不用這麼急,阿齊,看完這份調查報告再走。」
鐘邵奇垂眼。
報告的扉頁,是一張黑白複印的照片。
畫面上,看起來約莫八/九歲的男孩,正在草坪上踢著足球。男孩生的粉雕玉琢,雖然年幼,卻已經看得出纖瘦修長的筋骨輪廓,不知為何,還沒長開的眉眼,倒莫名讓人覺得有些……
眼熟?
他視線一偏,複又看向一旁的豎列字體。
【美國舊金山,鐘家老宅,鐘禮燁。】
和他那個從未謀面的父親一個字輩。
「這小傢伙在美國,被保護的倒還很好。要不是前段時間,我注意到自從老爺子病了以後,鐘家就總有幾筆不太尋常的外匯支出,還發現不了——怎麼說呢,阿齊,你爺爺從來都很會給自己留下個二手準備,」洛夫人撐著臉頰,笑了,「你能理解吧?我這個做母親的,只是不希望你變成這個二手準備。」
弦外之音,已經不言自明。
沉默片刻。
她並不給他做出妥善回答的機會,伸長手,又將他面前、底下那份文件換到上層。
「還有這個,是老爺子昨天傳回來給我的,你也可以看一看。看完以後,阿齊,我相信你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一副成竹在胸的熟悉姿態。
鐘邵奇輕叩桌面,不置可否,卻還是在稍稍思忖過後,伸手挪過那份文件。
一份八年前的【撤訴和解同意書】陳列眼前。
他一行一行,看著那上頭的字字句句。
什麼甲方為乙方提供在港基本就業,什麼乙方配合責任人還清債務,如有違背,十倍追責。
最後的最後。
乙方那一欄,畫了一隻鮮紅色的,有鼻子有眼的笨豬。
而後,有人一筆一劃,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陳昭。」
是八年前在鐘家大宅把自己狠狠推開以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的陳昭啊。
是自己哪怕托人帶去學籍確認書,都想要最後挽留的陳昭啊。
所謂的基本就業,在香港,以她當時的學歷,無外乎能找些洗盤子和服務員的工作,這種沒有任何保障的空口合同,不過就是欺負她當時的年少,欺負她,不懂這些人話裡有話的、誘人入虎口的詭秘。
他幾乎能想像。
也許陳昭並不愛她的父親,也從不會在旁人面前提起父親,可是,陳家爺爺有多麼思念自己偷渡香港的兒子,甚至曾經偷偷問他香港是個什麼地方,能不能勸勸兒子回來見見他——
如果是陳爺爺想做的,陳昭怎麼會拒絕?
他們怎麼能這樣踩著陳昭的軟肋,荒廢了她整整六七年,女孩最美好的人生?
鐘邵奇摩挲著那白紙黑字。
忽然地,輕聲說了一句:「我在上海,讓人找了她六年。但原來,她居然笨到,一直活在香港,也不敢來找我要一點點幫助。」
洛夫人依舊輕笑,尾音上挑:「嗯?你……」
那些毫不留情的嘲諷堵在喉口。
——「砰!」
一聲巨響,打斷了她的話音。
洛夫人抬起頭,看見紙頁翻飛,看見自己那個,從來不露聲色、秉持禮節的兒子,此刻金絲眼鏡後頭,猩紅著的雙眼。
隱隱約約,她甚至看見那些不合時宜的眼淚,不該出現在他臉上的,近乎咬牙切齒的憤怒。
那狠狠一拳,整個桌面震顫不已。
對面坐著的,是他的母親。
從小到大有如一尊靈柩壓在他背上的母親,無時無刻,都不在灌輸著讓他聽話的母親。
她說:「鐘邵奇,我,和你爺爺,從來不是一個陣線,但都只是在提醒你。當年他可以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隨便找個理由,就讓她背上不情願的巨債,現在也同樣可以,讓你今天光鮮亮麗,過幾年,他一命嗚呼,鐘家轉交給那個小屁孩,讓你一無所有。」
他雙眼漚紅。
女人的手,拍了拍他肩膀。
「阿齊,你一直是個好孩子,我記得小時候,你不知道從哪裡抱回來一條土狗,我告訴過你,住在這樣的地方,你把那條狗抱回來,注定就是讓他等死。果然,沒多久,那條活蹦亂跳的狗就被隔壁人家的保安幾棍子打死了——」
「如果你喜歡的注定不是金絲雀和寵物犬,那你就記住,除非有一天,你的能力強到擁有一個誰都不能無由干涉的天地,否則,你就是把一個陌生的物種帶進一個陌生的世界,自作孽,不可活。」
她站起身來,與他平視,複又將兩份文件攏成一摞,掉了個個兒,遞到他面前。
「所以阿齊,不要怪別人,是你不夠好,不夠強,不夠……狠。在這一點上,鐘老爺子,比你要強很多倍。你不覺得,他活到這個年紀,已經夠了嗎?」
母子兩人凜冽的視線,霎時間,同在一處相撞。
甚至無需問那句「你什麼意思」。
她溫溫柔柔地一笑,「先下手為強吧,阿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還不快回香港,好好哄哄你爺爺?」